第21節
涂靈簪狠狠地抹了把濕紅的眼角,倚著八尺長刀,一字一句咬牙對朝臣說:“樓將軍貪生怕死,我不怕!貪生怕死者,躲在我身后即可!愿為國死者,請隨我一戰——!” 霍成功和幾名武將俱是撩袍下跪,雄渾的聲音響徹金鑾殿:“屬下愿戰!” …… 涂靈簪戴孝出征,迫于朝堂議和的聲音,李平秋拼盡全力也只能調動霍成功部下的三萬人馬跟隨。 三萬人馬對抗慕容恪十余萬大軍,所有人都知道這無異于以卵擊石。 涂靈簪一身銀鎧紅袍,執著八尺長刀,與北燕大軍隔著黃河遙遙相對。十月二十三,驟雨初歇,黃河水勢較緩,慕容恪的大軍紛紛伐木造船,準備渡過黃河直逼長安。 涂靈簪站在黃土坡上,身邊的霍成功道:“怕是今晚準備渡河了,可要準備投石機?” “不必?!蓖快`簪沉思,順著黃河的水勢朝上看去,問道:“上游是何處?” “上游地勢崎嶇,水勢極大。下游的百姓為了不沖垮良田,便在上游峽谷處建了堤壩……”說到此處,霍成功一頓,恍然的看向涂靈簪:“你是打算炸堤?” 涂靈簪頷首:“硬拼我們是拼不過的,得想辦法讓慕容恪元氣大傷,北燕人不會水性,這是最好的法子?!?/br> “那下游的百姓……”霍成功欲言又止,顯然是有所顧忌。 涂靈簪看出了他的想法,沉靜道:“不用擔心,我已讓烏鴉去打探過,下游幾個村落的百姓都往南逃難去了?!?/br> 夜幕很快降臨,涂靈簪讓大軍退到山坡背面安營扎寨。為了不引起慕容恪的懷疑,晚上大軍都沒有生火做飯,只是啃了些冷硬的干糧。 十月底的天氣已是十分寒冷,夜里更是起了濃霧,打了霜。軍營中有沒有生火,涂靈簪蜷縮在營帳里和衣而眠,雖是蓋了棉被,卻依舊冷得厲害。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進了夢鄉,卻隱約聽到帳篷外有人走過,接著,一個稍顯稚嫩的身影悄悄摸了進來。 那人的腳步雖刻意放得極輕,但涂靈簪睡得極輕,幾乎立刻就驚醒了。那道黑影躡手躡腳的摸到她榻前,涂靈簪瞬間睜開眼,順勢抓住黑影的手腕往榻上一掀,然后撲過去扼住他的脖子,沉聲喝道:“你是誰?!” “師姐……”一個熟悉的嗓音艱難的響起。 涂靈簪瞪大眸子,忙松了手,就著稀薄的月光看了看摔在榻上的少年,不可置信道:“你怎么在這?什么時候來的?” 做小兵打扮的李扶搖翻身起來,摸著脖頸輕咳幾聲,這才將一張柔軟的狐貍毛毯子蓋在她單薄的身軀上,清亮的眼睛在月光下熠熠生輝:“我偷溜出來的,跟了你一路了?!?/br> “你!”涂靈簪簡直氣結:“你起來,我這就找人送你回去!” “我不走!”見涂靈簪隱隱發怒,李扶搖又放緩了語調,輕聲道:“這里離長安那么遠,又那么亂,將我交給其他人,你放心么?” 涂靈簪抱臂,冷冷的看著他。 李扶搖抽了抽鼻子,可憐兮兮道:“師姐別趕我走,我冷……” 涂靈簪正要反駁,卻見營帳外霍成功的聲音響起:“涂將軍,慕容恪開始渡河了!” 涂靈簪只好將柔軟溫暖的狐貍毯子蓋在李扶搖身上,立刻翻身下床,還不忘叮囑他:“呆在里面,不準出來!” 毛毯下,李扶搖眨了眨晶亮的狐貍眼,表示讓她安心。 涂靈簪和霍成功的人隱在巖石后,看著渾濁的黃河水上飄來了十來只木筏,載著百來名北燕士兵緩緩靠近。 “他們上岸了?!被舫晒旱吐曇舻溃骸耙灰獨??” “且慢?!蓖快`簪沉著的望著那百來名北燕士兵,思忖片刻道:“來的人太少了,大約是慕容恪派來試探的,我們若在此時沖上去,無異于打草驚蛇……再等等?!?/br> 果然,那百來名北燕士兵四處查看了一番,并沒有發現埋伏在山地背面的大殷軍馬。見沒有可疑蹤跡,北燕探子們在岸這邊晃了晃火把,打出了安全的信號。 不到兩刻鐘,岸那邊的大軍紛紛下水,烏壓壓的木筏子幾乎飄滿了整個水面。 時機已到,涂靈簪打了個手勢,示意道:“放信號,通知烏鴉炸堤!” 火紅的煙火在夜色中炸裂,恍如利刃劃破黑暗。渡河渡到一半的北燕士兵懵了,慕容恪意識到不對,忙抽刀下令撤兵。 但是已經晚了。 一聲巨響過后,地動山搖,滔天巨浪卷集著泥沙石塊沖擊而下,幾乎瞬間便將成百上千的木筏沖得七零八落。慕容恪雖及時下令撤退,但仍有半數士兵落水,一瞬間轟鳴的流水聲,北燕人的哀嚎聲不絕于耳。 涂靈簪一揚手,帶著霍成功率先沖了出去,先將上岸的那百余名敵軍盡數斬殺。此時黃河水勢上漲,三四萬名落水敵軍不是被淹死,就是被巨浪拍在暗礁上撞死,霍成功命人等在岸邊,將少數僥幸爬上岸的敵軍刺死。 短短一夜,慕容恪損失兵馬四萬余人,只好放棄渡河,匆匆北退。 首戰告捷,待黃河水勢穩定,涂靈簪率軍渡河北上,到達滄州。在這里她遇到了涂侯爺曾經的部將,涂家十三騎中的陳閔生、張武等人,收攏殘兵兩萬余人。 回憶那段日子,幾乎是整日整夜的殺、殺、殺。無數個日日夜夜,她滿身血氣,和衣而眠,打盹的時候不敢卸甲,以至于被血浸透的內衫和皮rou緊緊的黏在一起,脫衣服時幾乎要撕掉一整層皮。 一路收復三州十縣,軍中士氣大漲。誰知剛過了幽州,慕容恪搬來了五萬援軍,以壓倒性的人數緊逼幽州,涂靈簪吃了人生中的第一場敗仗,匆匆退回幽州境內。 頹圮的城墻下,她與李扶搖背靠背坐著,渾身浴血,滿身傷痕。周圍狼煙滾滾,李扶搖抹了把臉上的鮮血,啞聲道:“師姐,怎么辦?” 涂靈簪愣愣的望著灰暗的天空,碎雪飄零,雁聲凄厲,她卻仿佛感覺不到冷,也覺察不了痛,眼神空洞而迷茫。 良久,她啞聲道:“扶搖,我會讓烏鴉送你回長安?!?/br> 李扶搖怔怔的望著她,臉上浮現出害怕的神色:“我不走,我得陪著你!師姐,你別放棄,想想蓮姨,想想阿纓,想想我……” 說罷,他猛地抱住涂靈簪,雙臂微微顫抖:“師姐,算我求你,別放棄!” ☆、第31章 封侯(三) 提到家人,涂靈簪空洞的眸子中終于浮現出一絲光彩。她抹了把臉,李扶搖說的沒錯,自己已經立下了軍令狀,若是此時戰敗而歸,等待她的恐怕只有母親和阿纓的尸首了。 往后是懸崖,往前是地獄,但自己沒有停下的理由。她已經失去了父親,不能再害了母親和幼妹…… 她猛地起身,強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啞聲喝道:“幽州刺史何在?!” 泰元三年十一月初九,幽州大雪。 霍成功帶著一萬人馬與慕容恪一戰,佯裝大敗,退回幽州城內,慕容恪乘勝追擊,緊咬著霍成功進入幽州礦山腹地。 幽州產煤鐵,自從戰亂后,礦山荒廢了許久,只留下了地底阡陌交錯的礦洞。涂靈簪見慕容恪的大軍已經追至礦山,便舉起令旗下令:“殺——!” 埋伏在礦洞里的烏鴉和李扶搖接到命令,即刻帶著一千騎兵手持大刀闊斧,將礦洞中的支柱一根一根全砍斷,然后率著騎兵從最后一個洞口撤出。慕容恪的軍馬追到一半,只覺地面一陣顫動,腳下的地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坍塌。 慕容恪在部將的護送下慌忙回撤,僥幸逃出一命??上迦f步兵卻是奔跑不及,隨著坍塌的地皮盡數墜落深淵。當最后一根支柱倒塌,礦山下凹形成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大墳冢,將慕容恪的五萬人馬盡數坑殺。 當初浩浩蕩蕩直逼長安的十余萬敵軍,僅剩不到三萬人。慕容恪惶如喪家之犬,退至塞外。 殷紅的熱血噴灑在雪地里,轉瞬就被鐵蹄踏碎。涂靈簪手握八尺長刀,一路斬殺,李扶搖握著劍緊隨其后,為她清理背后的敵人。 兩人背靠著背,戰了一天一夜,終于在雁寒山下圍住了慕容恪。 見到殺父仇人的那一瞬,仇恨賦予了涂靈簪無與倫比的勇氣。她不知疲倦的斬殺掉擋在面前的任何一個敵人,然后飛身下馬,將倉皇逃跑的慕容恪壓倒在雪地里。 “我投降,我投降!”見大勢已去,慕容恪舉起雙手,咽了口唾沫,賊眉鼠眼道:“漢人不斬俘虜,小王投降便是!” 陰風獵獵,碎雪迷離她清冷的眸子。 她壓在慕容恪身上,高高在上的俯視著這張丑惡的嘴臉,手中的長刀抵在他的咽喉處。涂靈簪滿眼的血絲,惡狠狠的質問:“說!我父親的行軍路線是誰泄露給你的!” “小王不知……” 鋒利的刀刃割破了皮rou,慕容恪嚇得兩股戰戰,忙討饒:“女俠饒命,饒命!小王真不知道他是誰!他沒有告訴我姓名!” 涂靈簪沉默,似是在思考他這話的可信度。 慕容恪擠出一個難看的笑來:“你們漢人真是奇怪,自己窩里斗得歡,卻不肯讓外人來分一杯羹?!?/br> “那么,”涂靈簪露出一泓譏誚的冷笑,啞著嗓子一字一句道:“黃泉之下,你可要好好向我父親謝罪!” 說罷,她長刀一揮,鮮血四濺。慕容恪的首級瞪大眼,在空中劃過一道血弧,又咕嚕嚕的滾落在雪地里。 …… 不知多少天過去了,涂靈簪終于在雁寒山的厚雪之下,挖掘出了涂侯爺的尸首。 因為一直淹沒在厚雪之中的緣故,尸體并沒有腐爛,保存得很完整,面目清晰得近乎殘忍。涂侯爺的雙手成爪狀微微蜷曲著,雙眼緊閉,嘴巴微張,似乎到死前都想從雪中爬出,可惜,他沒有成功…… 涂靈簪怔怔的坐在極寒的雪地里,望著父親的尸首發呆。因為幾天幾夜不曾合眼安眠,她的眼中滿是血絲,十指被凍得發紫,破皮的傷口被凍成鮮紅的冰渣,她卻毫無知覺,只是那么失了魂般的坐著。 連夜的大戰、搜尋尸體,她的力氣早就耗盡,便是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李扶搖乞求的看著她,鼻頭通紅,哽咽道:“師姐,求求你吃點東西去休息罷!你都幾天幾夜沒合眼了!” 涂靈簪恍若不聞。 過了許久,她空洞的聲音才幽幽響起:“從十四歲至今,我打敗過那么多人,卻唯獨贏不了我爹。爹說,只要有他在,我便永遠只能是長安第二……可是如今,他死了?!?/br> 涂靈簪緩緩轉過臉來,對著李扶搖凄惶一笑,笑得滿臉是淚。她嗚咽道:“如今我終于是第一了,為何我卻這么……這么的傷心!” 話音剛落,她像是不堪重負般猛地朝前栽去。幾十天不知疲倦的廝殺,渾身是傷,極度悲痛……她的身體終于成了強弩之末,她猛地噴出一口鮮血,鼻腔也緩緩溢出血來,將胸口處染成一片刺目的腥紅。 “師姐??!”李扶搖不知所措的抱起涂靈簪,聲音因極度害怕而劇烈顫抖著:“來人!軍醫!軍醫何在???” 涂靈簪不斷的咳血,瞬間將他的胸膛染成透紅。 泰元三年十二月初一,涂靈簪扶棺入京。 誰也不曾想到,這個不被世人看好的少女帶著三萬軍馬從長安出發,一路收編殘兵敗將,竟能擊退慕容恪十多萬精兵。幽州一戰,她更是一仗成名,名噪天下。 料理好父親的喪事,涂夫人的身體便是每況愈下?;蛟S是她與夫君鶼鰈情深,不愿獨留于世,因此無論吃多少藥都不見起色。 轉眼快到年底,長安街一片歡天喜地的鬧騰。人們似乎早已忘了幾個月前兵臨城下的絕望,忘了長安還有一個因戰爭而破碎的家庭。 侯府一片令人心寒的冷清。涂靈簪哄了meimei睡覺,便端了藥膳到母親房里去。 涂夫人歪身躺在繡榻上,衣裳空蕩蕩的披著,那雙曾經溫軟的素手此刻瘦得嶙峋。她手中拿著一支銅雀簪,目光溫和而凄愴。 涂靈簪給她掖了掖被子,強撐起笑來:“這簪子真好看,誰送的?” 涂夫人動了動嘴角,似乎想擠出一個笑來。她啞聲道:“傻瓜,自然是你爹送的??!這是我倆當年的定情之物呢?!?/br> 提到戰歿的父親,涂靈簪胸中一陣悶疼。她轉過頭深呼吸一口,強壓住眼眶中的濕熱,這才吹了吹碗中的藥膳,柔聲道:“阿娘,吃點東西罷?!?/br> 涂夫人就著她的手吃了幾口藥膳,纖瘦的手指珍視萬分的撫著銅雀簪,忽然問道:“阿簪,你知道你的名字是從何而來么?” 涂靈簪動作一頓,垂下眼搖頭。 “那是因為我與你爹相識于靈山寺,定情信物是這支銅雀簪?!彼坪趸貞浧鹆藰O其美好的事,她勾了勾蒼白的唇,嘆息般說:“所以啊,你的名字就是靈簪?!?/br> 其實,自從父親下葬后,她每日來給母親喂藥,都看見母親拿著手中的簪子,將她名字的來歷說了一遍又一遍……母親的記憶紊亂,精神狀態也越來越差,大夫說她怕是撐不過這個冬天了。 她一直知道,母親是心病。自從她爹死后,母親便再沒了活下去的力氣。 好不容易等到涂夫人入睡,涂靈簪揉了揉鼻梁,這才拖著沉重不堪的步伐回房休息。 這天夜,長安城格外的靜謐,四周只聽見大雪飄落的簌簌聲響。 涂靈簪做了一個夢,她夢見死去的爹和娘坐在她的榻前,溫柔的撫摸著她的腦袋。涂夫人看著女兒,笑得如同情竇初開的少女,她說:“阿簪,娘跟爹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照顧meimei呀!” “不,娘!”涂靈簪哭著從夢中驚醒,她伸手一抓,卻是滿手虛空。 涂靈簪摸了摸臉上的淚漬,怔怔的看著空空如也的雙手,一股莫名的恐慌占據了她的心房。她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猛地推開涂夫人的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