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我們親眼所見的?!蓖坷t觸景傷情,抹了抹濕紅的眼角說:“有一日我和烏鴉帶了祭品上山,忽然看見陳王牽著一馬立在你的碑前,執香拜了三拜才離去。你出事后,朝堂上下對涂氏避之不及,來給你掃墓的外人,只有陳王?!?/br> 奇怪,上輩子她與李淮交情淺薄,怎值得他冒險來為自己這個罪臣立碑拜祭? 涂纓揉了揉鼻子,感慨道:“阿姐,你說陳王他是個好人么?” “或許罷,聽說他對誰都很溫柔?!毕肓讼?,涂靈簪問道:“你們和陳王見過面了么?” “沒有沒有?!蓖坷t忙擺手道:“那日偶然撞見他來掃墓,我們也是等他走后才露面的。烏鴉說外人不可信,不能輕易暴漏我們的身份?!?/br> “烏鴉說得對?!蓖快`簪點頭表示贊同,又神情復雜的看了看自己的墓碑,終是長嘆一聲。 她緩緩撩裙跪下,以額觸地,鄭重的朝父母的合墓磕了三個頭,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女兒不孝,沒能保住爹娘賜予女兒的血rou之軀。于忠,沒有護先帝周全;于義,無法整肅朝綱。幸蒙蒼天不棄,讓女兒從地獄中爬出,得以重生?!?/br> 她抬起頭,一字一句道:“朝中局勢劍拔弩張,秦寬包藏禍心,相信不久宮中必有大變……若女兒無力再守護大殷的江山,也必將誅殺秦樓二人,安全救出師弟,為先帝和父親雪恨!” 站到自己和父母的墓前,往事重重涌現。那些痛苦絕望,那些金戈鐵馬,卻更堅定了她的信念。 死了的,已是一抔黃土;活著的,還要繼續飄蕩。 不知過了多久,涂靈簪再頓首,起身道:“起風了,回去罷?!?/br> …… 四月十九是秦寬的壽辰,據說宴請了諸多名門望族,連皇帝都會親自到場祝賀。涂靈簪思忖了片刻,決定讓孟承留在家中照顧涂纓,自己和部將一起摸進秦府。 晌午未到,偌大的秦相府已是一派熱鬧非凡,門庭若市,前來拜訪的車馬幾乎將整條街都堵得水泄不通。不過密集的人群倒給了涂靈簪可趁之機,她在張武等人的接應下,很快便潛入了府中。 為了方便行動,涂靈簪順手敲昏了一名獨行的秦府婢女,片刻后,她穿上婢女的衣裙,低頭斂眉地穿梭在秦府之中。 她端著一盤棗子四處晃悠,按照前世的記憶找到□□。如果沒記錯的話,秦寬的書房和寢房俱在此處,機關密室也頗多。 涂靈簪從偏門而入,轉到芙蕖池旁時忽然停了腳步。 她看到幾丈開外的水榭中,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與相府千金相對而坐。那人穿著玄黑繡金龍的袍子,烏發盡數簪在紫金冠中,更加襯得面容英俊非凡,正是多日未見的李扶搖。 涂靈簪忙輕身轉到水榭旁的假山后,偷聽二人的談話。 她聽到秦煙道:“……只要你我二人兩情相悅,爹遲早有一天會同意的?!?/br> 李扶搖搖搖頭,輕笑了一聲道:“這世上,并不是兩情相悅就一定可以在一起的?!?/br> 秦煙含淚,以袖掩面顫聲道:“陛下于我,當真沒有半分情誼么?” “有緣無分,不可強求?!崩罘鰮u遞了帕子給她,嘆道:“聽說心月送了幾壇親釀的好酒給你,樓府的杜康酒可是長安一絕,不如拿來與朕飲了,今日不醉不歸?!?/br> 秦煙只好擦干淚漬,喚侍婢去取酒。 涂靈簪在假山后頭看得直心塞,心道:師弟啊師弟,秦寬都快要逼宮篡位了,你還在跟她女兒花前月下!對我疑神疑鬼,對著秦家美人就你儂我儂,真是心寒啊心寒! 等哪天擺平了秦寬,一定要把李扶搖這傻孩子壓在身下狂揍三十大板! 正憤憤不平,那邊,侍婢已取來了兩壇酒。 李扶搖拍開酒壇的封泥,將凜冽的酒水倒入白玉瓷壺中,給自己和秦煙各斟了一杯。李扶搖舉杯道:“煙兒,這一杯我敬你,感謝你多年來對朕的照拂?!?/br> 說罷,自己仰頭一飲而盡。秦煙美目含淚,也端起酒杯飲下辛辣的酒水。 李扶搖又倒了第二杯酒,還未等他舉杯,卻見秦煙搶先一步道:“陛下,這杯煙兒敬你,愿你與心月meimei白首不離?!?/br> 說罷,她仰頭一飲而盡,卻因喝得太急而嗆咳起來,頓時眼角濕紅,梨花帶雨。 緊接著,秦煙又自顧自倒了第三杯,紅著臉頰哽咽道:“第三杯,愿陛下與奴一別兩寬,各自歡喜?!?/br> 李扶搖靜靜的舉著杯子,卻沒有再飲酒。良久,他望著有些失態的秦煙,忽然輕聲問道:“心月的酒,好喝么?可惜,這輩子沒有機會再喝到了?!?/br> 假山后的涂靈簪還未來得及思考李扶搖這句話的意思,便看到秦寬從一旁大步走來,對一旁的侍婢喝道:“傷風敗俗,快把煙兒帶回房間去!” 李扶搖望著盛怒的秦寬,簡直笑得人畜無害,軟綿綿道:“相父,朕和令嬡在喝心月送來的杜康酒呢!您可否也要嘗嘗?” 秦寬看到女兒走遠了,這才回過身來冷哼一聲道:“免了!大家都在正廳等著,陛下好歹去打個招呼?” 李扶搖悻悻然放下酒杯,起身的時候還輕微的踉蹌了一下,臉上似乎也泛起了醉酒的酡紅。他扶著小太監,笑嘻嘻道:“相父,朕好像醉了?!?/br> 涂靈簪蹙眉:她記得李扶搖酒量雖不是很好,但也不至于一杯就倒,今日到底怎么回事?為何心里總覺得不大對勁,心悸得慌。 但她很快沒有心情深思了,因為她看見秦寬揮退侍從,獨自快步朝書房走去。 涂靈簪心下一緊,忙悄聲跟上。 秦寬站在門口朝外四處張望一番,確定四周無人,這才掩上書房的門,樣子頗為神秘,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涂靈簪從拐角處走出,足尖一點躍上門口的房梁上,雙腿勾在房梁上倒掛著,然后便聽到門內秦寬蒼老的聲音傳來: “依主子的吩咐,一切準備妥當。下月初八大婚,在他飲下合衾酒后半個時辰內,定暴斃而亡。到時候再嫁禍給樓家,在朝中扇把火說是他樓皓弒君篡位,您再率兵出擊,定能收攏民心,順利登基!” 倒掛在門外的涂靈簪聽得膽顫心寒:呵,又一個弒君謀逆——多么熟悉的罪名! 原來秦寬是打算半個月后,在李扶搖大婚的當天動手么? 正想著,屋內傳來了一個年輕而又異常熟悉的聲音:“聽說你最近與樓皓撕破臉了?此乃非常時期,切不可節外生枝?!?/br> 秦寬應了聲:“明白?!背烈靼腠?,秦寬又道:“老臣定當萬死不辭,只盼主子將來看在老臣薄面上,善待煙兒?!?/br> “當然?!蹦贻p男子道:“若我成功登帝,令嬡便是大殷母儀天下的皇后?!?/br> 涂靈簪一驚:她一直以為多半是秦寬想謀權篡位,卻沒想到他身后另有其人!怪不得當初秦寬死活都不讓秦煙嫁給李扶搖,原來是想讓女兒做新帝的皇后…… 他口中的‘主子’是誰?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讓兩朝宰輔的大jian臣俯首稱奴!不過那聲音十分熟悉,絕對是自己認識的人! 涂靈簪心中洶涌萬分,按捺不住好奇心,將頭湊近門縫,試圖從縫隙中看清那神秘男子的臉。 透過縫隙,她只看到屋內的帷幔后,一個年輕男子側身而坐的模糊身影。她愣愣的看著薄紗后那男子熟悉的側臉,只覺得一顆心快跳出嗓子眼! 忽然,‘咚’的一聲輕響,涂靈簪的額頭因靠的太近而磕上門扉。屋內的男人頓時警覺,側過頭來沉聲喝道:“誰?!” 被發現了,涂靈簪趕緊翻身攀上屋檐。 秦寬追了出來,卻只看見一個穿著侍婢衣裙的女子從屋脊上飛速掠過,他揮揮手,正準備叫府兵去追,卻忽見兩個侍婢哭喊著奔過來,驚惶萬分道:“不好了不好了!相爺,您快去看看罷,小姐她出事了!” 一聽到寶貝女兒出事,秦寬頓時忘了追人,忙著急道:“煙兒怎么了?” 侍婢哭哭啼啼,渾身發抖,半響說不出話來。 “到底怎么了?!”秦寬怒道。 侍婢撲通一聲跪下地上,哭道:“小姐和陛下喝完酒后回到房間,便一直說頭暈不舒服。奴婢以為小姐是醉了,便扶她上床休息,結果剛才小姐便開始嘔血了,怎么止都止不住……” “什么?!”秦寬大駭,一腳踢開侍婢便朝秦煙的廂房走去。 躲在屋脊上的涂靈簪這才舒了一口氣:多虧秦煙出事分散了眾人注意力,否則自己方才定脫不開身了。 她轉身,正準備離開秦府,卻見李扶搖身邊的一個小太監驚慌的跑過來,撲通一聲跪在秦寬面前,扯著尖嗓子喊道:“相爺!相爺求求您救救陛下吧!” “又怎么了?!”秦寬揉著鼻梁,只覺得頭都要炸了。 小太監戰戰兢兢,抹著眼淚鼻涕哭道:“陛下和煙姑娘喝了樓家送來的杜康酒后,就一直咳血,人現在已經昏死過去了!” 扶搖?! 涂靈簪的身子僵了僵:她怎么忘了,怎么忘了……秦煙喝的那毒酒,扶搖也喝了??! 涂靈簪仿佛心臟被狠狠絞住,痛得不能呼吸! 她幾乎條件反射地往回跑,她要去救扶搖!她沒能保護好先帝,不能再看著扶搖死去! 而下一刻,她的身子被一個人用力抱住,張武在她身邊急切道:“主公!秦府的人已經發現你,再不走我們就出不去了!” 涂靈簪掙扎了一番,抖著唇顫聲道:“扶搖……” 視線漸漸模糊不清,她只看到府兵來來往往,明晃晃的刀刃在陽光下顯得那么刺目,天是那么藍,白云是那么悠閑,秦府的吵鬧聲忽遠忽近,飄忽不定……忽然,脖頸處傳來一陣鈍痛,她就這樣睜著茫然的雙眼,緩緩倒在張武的懷中。 閉上眼的那一瞬,天空仿佛被染得血紅,她聽見秦寬悲憤的怒吼穿破天際:“樓皓,你還我女兒命來——??!” 張武看著暈在自己懷里的涂靈簪,收回手刀低聲道:“得罪了,小主公!” ☆、第18章 鷸蚌 陰沉的天,風卷集著潑墨似的烏云,大雪紛飛。熟悉的斷崖上,尸骨遍地,金戈殘劍,白的雪,紅的血,所到之處一片觸目驚心的慘烈。 風暴之中,李扶搖背對著涂靈簪坐在染血的雪地里,垂著頭巋然不動。 涂靈簪明明知道這只是自己的一場夢,卻仍抑制不住的朝李扶搖的背影奔去,顧不上一張口就被灌進滿口風雪,她急切的喊道:“扶搖!” 斷崖之上的李扶搖轉過身來,涂靈簪這才看清,他懷中抱著一顆鮮血淋漓的頭顱——是前世慘死的涂靈簪的頭顱。 夢中的李扶搖抱著那顆烏發交纏的腦袋,怔怔地看著今生的涂靈簪。半響,他輕輕的咧開一個笑來,笑得滿臉都是淚,他說:“師姐,你終于肯來見我了?!?/br> 頓了頓,他神情癡狂地撥開懷中那顆頭顱的長發,低聲癡癡笑道:“再等等,師姐,你再等等……很快,扶搖就來找你啦!” “扶搖!不——!” 夢中,涂靈簪努力想朝李扶搖狂奔過去,卻抵不住越來越大的暴風雪……李扶搖的笑容越來越淡,越來越淡,最終消失在斷崖之上。 …… 涂靈簪猛地驚醒,這才發現身上冷汗涔涔。她喘著氣,揉了揉隱隱鈍痛的后頸,順勢掃視了一眼四周陌生的擺設,向一旁尷尬的張武道:“這是在哪兒?” 張武道:“在四??蜅?。因白天秦府毒酒的那事兒,長安城門已禁,咱們暫時出不去了?!?/br> 涂靈簪下榻穿鞋,卻因頭暈而險些栽倒。她嘶了一聲,緩過那陣眩暈后,皺眉看著張武道:“你小子出息了啊,連我也敢打!” 張武擦了擦冷汗,默默垂首道:“小主公那會兒太激動了,屬下無奈……呃,下手重了些?!?/br> 涂靈簪整理好衣物,深吸一口氣恢復鎮定,問道:“秦府情況如何了?” “我們出府后不久,便聽聞秦寬的獨女中毒暴斃了。秦寬氣得都吐了血,女兒的尸首都來不及安頓,便下令帶了霍成功的人馬去樓府抓人?!睆埼鋼狭藫夏X門,繼續道:“不過樓心月似乎聽到風聲跑了,秦寬沒有抓到人,便到宮里去擊御鼓鳴冤,這會估計還和樓皓在宮里鬧騰呢!” 秦煙死了? 涂靈簪只覺得胸口一窒,忙問道:“那扶……陛下呢?” “樓心月送的那毒酒里放的是西域奇毒,陛下雖飲下的毒酒比秦煙少,但無奈沒有解藥,太醫也束手無策,只能用藥材吊著陛下半條命?!币娡快`簪的臉色發白,神情緊張,張武又弱弱補充一句:“聽顧弦說陛下身邊有太醫日夜守著,應該暫時沒有性命危險?!?/br> 涂靈簪想起了方才做的那個夢,李扶搖笑著對她說“師姐再等等,扶搖就來找你了”,頓時心慌得厲害。她給自己倒了杯茶,微抖著手一飲而盡,這才側首對張武道:“我記得以前王世闌送過我一瓶‘化毒丹’,那東西還在么?” 張武立刻會意,忙道:“在阿纓姑娘手里,我這就回去拿!” “等等!”涂靈簪叫住張武,沉吟道:“你安排些人去查查樓心月的蹤跡,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來!” “是!”張武領命離去。 涂靈簪起身支開窗戶,食指無意識的敲著窗欞,望著長安街上來來往往吆喝搜查的衛兵,蹙眉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