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涂靈簪莞爾,“我說的就是真相。陛下若是不信,便交予歲月來佐證?!?/br> 李扶搖拉弓的手微微顫抖,那雙風流宛轉的眸子中,似有什么在交疊暗涌。終于,只聽見‘嗡’的一聲,他松手,弓弦顫動,羽箭咻的一聲直直飛向涂靈簪。 鋒利的箭刃擦著她的發髻飛過,將那條束發的松綠色發帶割斷,剎那間,烏黑的青絲如晚霞散開,緩緩飄落肩頭??v使披頭散發,她也不見一絲狼狽,只定定的望著李扶搖,一眼如同望穿萬年。 李扶搖手挽長弓側身而立,有嬌柔的春風從二人的間隙中穿過,驚落一朵國色。沉吟半響,李扶搖似是疲憊不堪,閉目道:“你最好,莫要騙我?!?/br> 說罷,他扔了弓轉身離去,步履依舊平穩,可眼中卻多了一絲惶然。 涂靈簪松了一口氣,隨即又漫出一絲苦笑: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看得最多的,便是李扶搖轉身離去的背影。 …… 之后幾日,涂靈簪明顯感覺到了李扶搖對她的態度有所變化。 ☆、第12章 對弈 之后幾日,涂靈簪明顯感覺到了李扶搖對她的態度有所變化。 雖然李扶搖在人前依舊是一副無為而治、玩世不恭的態度,但若是來儀殿沒有外人在,他總喜歡不經意間瞥上涂靈簪兩眼,目光考究,似乎想通過她看到另一個世界。 涂靈簪一開始還有些不習慣,后面也就釋然了。李扶搖對她有興趣,或許還是件好事,她可以耳濡目染中將這個年輕的昏君扳回正途…… 這日李扶搖午睡醒來,屋內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連平時伺候更衣的宮娥都不見了蹤影,正疑惑著,忽而聞見外間傳來了一陣清脆的笑聲,也不知那些宮女們湊在一起在搗鼓著什么。 李扶搖披衣起床,走到外間一看,只見新晉的大宮女木香伏在案幾上哀嚎,案幾上還放著一盤圍棋,而涂靈簪則笑吟吟的將一盤杏仁酥分給觀棋的小宮女們。 一見到李扶搖,宮女們嘩啦啦跪了一片。 李扶搖揮揮手示意她們起身,又張開雙臂,讓涂靈簪和木香給自己穿戴整齊,這才懶洋洋問道:“在下棋?” 木香小心翼翼的說:“回皇上,我們姐妹幾個覺得無聊,便想對弈幾局消磨時光,誰知爾雅太厲害,把奴婢好不容易攢下的酥糖全贏去了!” “哦,這么厲害?”李扶搖似乎來了興致,也不計較宮女們因下棋而怠慢了自己,坐在木香的位置上,認真地研究起棋局來。 然后,他抬頭對木香道:“去把御膳房新做的蓮蓉糕拿來?!庇謱ν快`簪說:“以此為注,朕倒要會一會你的棋藝?!?/br> 聞言,涂靈簪溫和一笑,清理好棋盤,這才對李扶搖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黑子先行?!?/br> 李扶搖白皙的指節捻著一枚黑子落下,涂靈簪緊跟其后,如此你來我去,不一會兒便過了十來招。 木香捧了蓮蓉糕上來,備好茶水,又悄無聲息的領著小宮女們退下,還貼心的掩上了門。 屋內獸爐燃香,余煙裊裊。李扶搖的黑子大肆殺伐,呈合圍之勢,涂靈簪不急不緩,謹慎落子。 李扶搖又落下一子,抬起下巴虛眼看她,悠悠道:“朕要贏了?!?/br> “未必?!蓖快`簪吟吟一笑,玉指纖纖,落下一子道:“陛下可曾聽過晉文公迂回救宋的故事?” 李扶搖皺眉,猶豫片刻,還是按原計劃落下一子,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涂靈簪繼而道:“晉文公援宋,無奈中間隔著一個兵力強盛的楚國,只能避其鋒芒。于是,晉文公在開戰之初,主動退軍,造成退兵假象,然后……” 頓了頓,涂靈簪‘啪’的一聲按下一枚白子,笑道:“然后趁楚國放松警惕之際,匯四國之軍,一舉破楚!” 棋盤上,局勢反轉。 李扶搖瞪大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黑龍就這樣被絞死了。 “陛下方才過于急功近利了,后方空虛,才讓白子有機可乘?!闭f罷,涂靈簪笑盈盈地摸了塊芙蓉糕,得意道:“謝陛下賞賜!” 李扶搖一把扼住涂靈簪抓著糕點的手腕,挑眉道:“你對兵法倒是很有研究嘛!” 涂靈簪一怔,將被李扶搖扼住的手腕借力一扭,脫離桎梏,道:“兵法有三十六計,七十二陣,變幻莫測,陛下有興趣也可去研究一番,必能大有作為!” “你是在暗示朕要勤政為民嗎!”李扶搖皺眉,一掌拍上涂靈簪。兩人坐著不動,卻是你一言我一語,為了一一塊糕點拆起招來。 涂靈簪被李扶搖一掌擊中手腕,眼睜睜看著到手的糕點被擊落,在空中轉了幾圈,又落回李扶搖的手中。 涂靈簪無語半響,揉著被拍得生疼的手腕道:“君無戲言,陛下要反悔么?” 李扶搖掃視了她的手腕一眼,沒想到她看上去功夫了得的樣子,出手卻沒什么力度。他思忖半響,干脆耍起賴來:“三局兩勝!” 涂靈簪無言,默默復盤。 …… “后來呢?”身邊,木香雙手托著包子臉,滿眼崇拜道:“后來你贏了么?” “輸了?!蓖快`簪抻了抻腰,道:“輸了兩目半?!?/br> “唉?!蹦鞠闶膰@了口氣,砸吧砸吧嘴道:“蓮蓉糕沒了?!?/br> 涂靈簪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她光潔的腦門,好笑道:“你呀,就知道吃!同天子下棋,是不能總贏的!” “為什么呀?”木香好奇道。 涂靈簪但笑不語。 時光飛逝,待宮中浩浩蕩蕩的驅鬼儀式完成后,便到了陽春三月底。 離預定春狩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李扶搖也忙碌了起來,不是四處搜羅汗血寶馬,便是到處尋找名門弓箭,偶爾會被秦寬叫過去‘議事’。 若是得了閑,他也必定會和涂靈簪下一盤棋。 最近倒是很少見他去找秦煙和樓心月了,涂靈簪在心中暗暗高興。 正神游間,卻見對面盤腿而坐的李扶搖落下一子,隨口問道:“你覺得公子重耳如何?” (注:即晉文公重耳。) 聞言,涂靈簪捻著一枚白玉子,微微側頭,似乎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聊起這個話題。半響,才中規中矩的回答道:“公子重耳忍辱負重,復國強兵,實乃名副其實的春秋霸主?!?/br> 李扶搖似乎并不滿意這個答案,嗤笑一聲,道:“朕倒不喜歡他?!?/br> 涂靈簪落子,抬頭看他。 “忍辱負重又如何,復國強兵又如何?”李扶搖摩挲著手中的黑子,歪斜著身子漫不經心道:“到底,他還是負了割rou奉君的介子推?!?/br> 聞言,涂靈簪捻著白子的手微不可察的一抖。她垂下眸,掩蓋住眼中的情愫。 割rou奉君盡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 公子重耳流浪十九年,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在最危困之時險些餓死,是忠心耿耿的介子推割下自己大腿上的rou煮成rou糜,這才救了重耳一命。誰知重耳做了晉國國君后,唯獨忘了封賞介子推,甚至放火燒山,使得介子推抱柳而亡…… 她和李扶搖,誰是割rou奉君的介子推?誰又是登上至尊之位便忘了忠良的公子重耳? 李扶搖見她陷入沉思,屈起好看的指節叩了叩棋盤,似笑非笑道:“美人兒,你說呢?” 八年前,她的父親涂風起戰歿于雁寒山下,她挖了一天一夜,才將父親的尸骨從崩塌的厚雪中挖了出來。 三年前,斷崖之上,大雪之中,她力竭而死,身首異處……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原以為不在意,卻為何只要稍稍一碰,就會鮮血淋漓? 涂靈簪一手在桌下緊握成拳,一手卻輕落棋子,神色淡然道:“公子重耳如何,奴婢不敢妄議。但我想,對于介子推而言,即便是天下人都負他,他也不會負天下人?!?/br> 李扶搖一怔,喃喃道:“……寧教天下人負我,我不負天下人?” 下一刻,李扶搖狠狠一揮,將滿盤黑白子掃落在地,滴滴答答濺落了一地的玉珠。 涂靈簪覺得有些莫名。提起這個話題的是他,為何受刺激的也是他? 李扶搖雙手緊握成拳,力度大到連骨節都發白。他撐著額頭,蒲扇似的睫毛微微顫抖,半響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話來: “她不恨?怎可不恨!……明明,明明寧可負了天下人,也不該負了她啊……” 涂靈簪以為他還在糾結介子推的故事,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想要像以前那般溫柔地揉揉他的頭頂,卻終究是堪堪停在了半空中。 ☆、第13章 立后 今日,是例行考察楚王李扶疏功課的日子。 剛用過早膳,便見李扶疏抱著一摞功課到了來儀殿,規規矩矩地交給李扶搖檢查。 不同于以往的散漫,李扶搖竟然認認真真地把弟弟的策論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時不時提問幾句,李扶疏跪坐在他對面,緊張得背脊僵硬,一一作答。 問答完了,李扶搖隨手將策論扔在案幾上,慵懶的往后一靠,似笑非笑道:“終究是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憑著一股子熱血紙上談兵罷了?!?/br> 李扶疏被哥哥批得體無完膚,一張笑臉頓時漲得通紅,雙肩垮下,垂著眼不敢抬頭,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看得涂靈簪心都軟了。 “不過,也是有丁點兒進步的,制衡朝堂這幾條便有些意思?!崩罘鰮u話鋒一轉,看著瞬間兩眼放光的弟弟道:“平時多向何太傅請教,玩要光明正大的玩,學也要勤勤懇懇的學?!?/br> 正說著,有太監躬身站在門外,通報道:“啟稟陛下,相爺來了?!?/br> 李扶搖不動聲色地坐直身子,吩咐涂靈簪道:“把案幾上的東西收進內間?!庇謱罘鍪璧溃骸跋麓蔚念}目是《取義》?!?/br> 李扶疏連忙點頭應了。 涂靈簪剛將李扶疏寫的策論卷子收進內間,秦寬便大搖大擺的進來了。涂靈簪側身站在一旁,看到秦寬身為臣子,面見君王卻不拜也不跪,竟直接跪坐在李扶搖對面,瞇著眼笑道:“原來楚王也在這?!?/br> 李扶疏警覺地站起身來,少年人終歸是年輕氣盛,還不懂得如何掩飾自己的情緒。一見到秦寬,他的臉色便有些難看。 李扶搖親自給秦寬泡了茶,以示尊敬,這才揮一揮手,對涂靈簪道:“你帶楚王出去放風箏玩兒罷!” 涂靈簪福了禮,帶著李扶疏退下。 掩上門的那一瞬,她聽到秦寬撫著胡須別有深意道:“沒想到一轉眼,楚王也長得這般大了?!?/br> 李扶搖沏茶的手一頓,強笑道:“相父請喝茶?!?/br> 殿門前,李扶疏一掌拍上桃花樹,震得嬌弱的花瓣兒簌簌飄下。半大的少年就這樣一個人站在花雨中,生著悶氣。 涂靈簪知道他是在怨恨秦寬,不禁走過去,輕輕替他拂去發絲上沾染的花瓣,“殿下,今日微晴有風,正是放風箏的好天氣呢!” “我又不是小孩兒了,還放什么風箏!”說罷,他悶悶地轉過身去。 涂靈簪看著他默默踢著石子的背影,頓時好笑:還說自己不是小孩兒呢,明明就是孩子脾氣。 涂靈簪轉到他面前,笑道:“要不,咱們去蹴鞠?” 李扶疏的眼睛倏地一亮,很快又黯淡下去。他擺擺手,老氣橫秋地嘆了一口氣,嘀咕道:“算了罷,今日見著了老混球,沒心情去玩兒了?!?/br> 涂靈簪憋著笑,只好送這位憂國憂民的楚王殿下出了門。 回到來儀殿,李扶搖和秦寬還在閉門議事,涂靈簪路過門口,剛巧聽到秦寬道:“……三年國喪已過,陛下后宮空虛,是該立后納妃了?!?/br> 涂靈簪一怔,趕緊停了腳步,躲在一側偷聽,心道:秦寬這又是打的什么鬼主意?莫非他想做國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