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謝驚鴻說:“不知道岳修,你應該知道寒虛子?!?/br> 寒虛子… 寧祈知道,卻也僅僅是知道。寒虛子是他的師叔,與玄機子是同門師兄弟。 當年靖國開國皇帝從清風山中請出寒虛子,寒虛子頗通奇門遁甲之術,曾多次幫助開國皇帝脫離險境,最終成就大業,后來開國皇帝將其封為國師。 寒虛子一生只收了兩個徒弟,一個是天元,另一個是岳修。 天元癡迷于劍修和醫術,為人性格乖張,寒虛子未能將衣缽傳于他,只賜他玄機子一號,令他掌管清風道觀;岳修像是生來便是要入道之人,仙風道骨,出塵絕俗,在奇門遁甲方面很有天賦,寒虛子將其名號傳于他,令他繼承大國師的衣缽。 皇室秘聞的第一代大國師藏客就是岳修的寒虛子。 后來寒虛子身死,玄機子無奈之下接任這個爛攤子,并擔負起繼續挑選繼任藏客的使命,后來他收了薛文柏作徒弟,傾囊相授,不想卻教了個豺狼似的東西。 “你知道他為什么會死嗎?” 謝驚鴻啞聲笑著說:“是靖國皇帝容不下他。正如忠國公府覆滅的原因一樣,沒有那個皇帝能夠容下功高震主的臣子。你效忠了一輩子的寧家,卻是害死你生父的罪魁禍首。寧祈啊寧祈,你真是可憐至極?!?/br> “這些不過是你的一面之詞?!?/br> “謝驚鴻,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時候?師弟是因你而死,如今你還要害死他的兒子嗎?” 謝驚鴻聞聲一怔,抬頭望向圍上來的士兵,只見玄機子將頭盔摘下抱在懷中,蒼老的面容上仍能見道家不入世的風骨,眼睛清淡得像一汪水,卻在看向謝驚鴻的那一刻,凝成了冰。 寧祈驚著睜了睜眼:“義父?你怎么在這兒???” 玄機子盯著謝驚鴻,回答道:“我還擔心他會拿此事來迷惑你,沒想到真讓貧道猜了個正著。謝驚鴻,你是靖國的罪人,當初師弟仁心救了你,你不知恩圖報也就罷了,卻要他同你一起走上叛國的不歸路。非靖國皇帝要他死,而是你害死了他,這么多年,你是一點悔過之心都沒有?!?/br> 當年謝驚鴻年紀輕輕就連中三元,大魁天下,得皇上賞識派去鹿州供職,后來謝驚鴻一路升遷至郡守一職,當時謝驚鴻還不到而立之年。 之后有一次皇上將謝驚鴻調到皇都,協力府衙調查鹽鐵私營的事,當時謝驚鴻得此重任,自是要將此事查得水落石出,此行定會得罪了不少人,可皇上極力保他,謝驚鴻辦事雷厲風行,將涉案的官員一概查處,一時震驚朝堂。 皇上有意留謝驚鴻在中央供職,又怕謝驚鴻勢力太過強盛,終會對他形成威脅。謝驚鴻深諳此道,不久之后就求娶長公主身側的婢女瑛娘為妻,以表忠心。 后來,皇上突然身染重病。而就在皇上患病不久,謝驚鴻遭到暗殺。 當時若不是謝老七舍命相救,他早已不在人世。 因這次暗殺,謝老七在床上躺了半年。這半年里,謝老七就像換了新rou新皮似的,醫師將他身上那些潰爛的rou剜下,再讓其新生,謝驚鴻就看著謝老七掙扎在生死線上,日復一日地痛苦嚎叫著,像是永遠都無法擺脫苦海似的。 那時候謝老七還年輕,到最后竟是哭著央求他: “哥,你殺了我吧,我受不了了。求求你…殺了我吧…” 謝老七被這樣的痛苦折磨得差點崩潰,謝驚鴻對靖國所有的赤誠之心一天一天消磨下去。 謝驚鴻那時候就明白了一個道理——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不久,皇上駕崩,寧平王扶持自己的同胞兄長成為新皇。 謝驚鴻預知新皇登基,一定會對他下手,所以立刻派人將鹿州布防圖送到姜國皇上手中。姜國皇帝愿意讓謝驚鴻成為姜國舊族謝家的宗主,故而對外宣稱謝驚鴻乃是謝家流落在外的子孫,允他回到姜國。 姜國皇帝愿意提供庇護之地,卻不能派人將謝驚鴻接回姜國。 謝驚鴻要活,就必得憑著自己的能力逃離靖國疆界。 新皇上任后,立即撤下謝驚鴻鹿州郡守的職位,并以謀逆的罪名發布通緝令,全境追殺謝驚鴻。 謝驚鴻為了掩護尚在養病中的謝老七先行回到姜國,獨自一人將追兵引開。 老皇上病重后,岳修一直進獻丹藥為其醫治,后來太醫院的人說他進獻的丹藥中丹砂成分過多,有害龍體,不允他再進仙藥。岳修知曉后,了然地笑笑,沒有再說話,自行請罪到天罡寺修行,不再過問。 這本是皇室中的一場政斗,人各有命,非他一人之力便可扭動乾坤的,索性隨他們去爭去搶了。 岳修于天罡寺中開始修佛,是因一場風月情債。 他一時意亂情迷犯了情債,卻無法允了那女子平穩安定的一生。他的師父寒虛子說他是護鸞星的命格,此生此世皆要護佑皇室,心系百姓,為靖國繁榮昌盛盡綿薄之力。 可盡管是修佛,他都無法安定自己的內心,消除對那女子的歉疚。新皇登基后,岳修開始到四方游歷,以此尋求道家不為外事所牽擾的逍遙游的無上境界。 岳修的醫術算個半吊子,只能看些小病小災,因此掛了個懸壺濟世的招牌,云游四方。 或許就是因這樣的契機,岳修在青州遇見逃亡中的謝驚鴻。當時他也未曾細究此人身份,本著道者仁心,將重傷不醒的謝驚鴻一步一步背回自己的藥廬。 之后的事便無跡可尋。 謝驚鴻不知用了什么辦法哄騙岳修,讓岳修為其作掩護,一路護送他到常州去。 追兵趕到時,岳修拼著自己的命將謝驚鴻送出邊關。 玄機子目色冷淡:“你以為是那些追兵殺了師弟,可你不知道,師弟是知自己助紂為虐后,在百姓面前自刎而死的??稍驹撓蛱煜掳傩罩x罪的人是你,謝驚鴻!” 謝驚鴻臉色泛白,眼下那處疤痕鮮紅。 他知道的。 岳修就是這樣的人,跟寧祈一樣,明明一心想要擺脫桎梏,卻總不能放下肩上的責任。岳修虧欠天下人什么呢?原本就是天下人一直在虧欠他。 若岳修沒有成為寒虛子,不是靖國的大國師,他該是何等逍遙的人物。 寧祈與岳修有七分相像,不同于寧祈的陰美,岳修身貌偉岸清朗,俊美絕倫。余下三分…謝驚鴻可以想象那個讓岳修記掛一生的女人該是一個多么傾國傾城的麗人。 寧祈一雙鳳目望向謝驚鴻,或許他是真累了,才會再次記起岳修的模樣。 人間筆墨難以描繪岳修的相貌,如霜如月,好似仙人。寬衣廣袖襯得岳修身形頎長,端著藥碗時常含三分笑意,一顆仁心讓他說話都比常人清慈:“驚鴻,吃藥?!?/br> 謝驚鴻也怕苦,喝藥時常會喝一口就要半途而廢。 岳修見慣了這類的病人,常在藥廬中備著蜜餞,就像哄小孩兒一樣哄人喝下。 謝驚鴻幼年父母雙亡后,家中只剩了謝驚鴻和謝老七兩人相依為命,他們小時在鄉間吃盡苦頭,過慣了在市井混吃混喝的生活,后來鄉里的私塾先生執意要引謝驚鴻往正途,給了他一個上學堂的機會。 謝老七雖然沒有這樣好的機會,卻也因著私塾先生的人脈,在教頭手下打雜,以謀生計。 謝驚鴻一心想要兄弟兩人過上好生活,故堅定了出人頭地的念頭,寒窗苦讀多年,終一舉得名,成了鄉間人人得知的“大官”。 他們兩個兄弟都是這樣苦過來的。 謝驚鴻從小見慣了人情冷暖,除卻那個曾教他念書的老夫子,還從未有人這樣待他好過,不是施舍不是憐憫,乃是真心誠意地想讓謝驚鴻不再受病痛的苦楚。 謝驚鴻嘗慣了苦,得岳修如此相待,竟得了些甜的滋味,甜得令人心馳神往,難舍難放。 他不知岳修待人從來就是這樣,于他而言,他的前半生都未曾有岳修這樣的人出現。 作者有話要說: 寧祈:哦。呵呵??尚?。 第136章 行歌 岳修采藥回來,靴子上全是泥濘。他將靴子換下,又挑了件素凈的白衫,焚香凈手,將自己的古琴請出來,乘興彈了一曲。 謝驚鴻拄著拐杖循聲走過來,他還未能好完全,腿尚不能用上全力,謝驚鴻第一次見岳修彈琴,他從不是什么雅致的人,只覺得甚為好聽。 謝驚鴻將自己換下的衣裳與岳修的衣服放在一個盆中,說:“這次也勞煩道長了?!?/br> 岳修沒有說話,按下琴弦看了謝驚鴻一眼,微微一笑道:“你是懶得出奇,衣裳也不肯自己洗?!痹掚m是這樣說的,岳修卻起身從外頭打了水來,倒進盆中,當真開始幫謝驚鴻洗衣裳。 謝驚鴻眉開眼笑,倚在門上靜靜地看著岳修。 岳修說:“等衣裳干了,就離開吧。之前不一直要走么?” 謝驚鴻抱胸:“我又不想走了。我要賴在這兒?!?/br> “不怕追兵來抓你嗎?孟元德?!彼曇暨€是一樣的清和,卻叫謝驚鴻聽得皺起眉。 聽不到謝驚鴻說話,岳修繼續道:“我給你三天的時間,逃得越遠越好,三天之后,我會親自去抓你?!?/br> “怎么?”謝驚鴻瞇著眼,眼中慢慢浮現上狠戾之色,“既然要抓我,為何要給我三天的時間?” “抓你是為道,容你是為義?!?/br> 岳修知道謝驚鴻是想保己身之命才會出賣鹿州,但這并不能成為叛國的理由。 謝驚鴻走過去,手繞過岳修的肩,扼住他的喉嚨,卻并未用力,岳修也并未躲開。謝驚鴻低聲說:“道長口中的道義,卻是要人命的?” 岳修笑著起身到院子中將衣裳晾起來。 謝驚鴻狠了狠眼,森森地笑著:“我走可以,不過,岳折云,我要你跟我一起走。沒了你,我也離不開靖國?!?/br> 岳修沒有說話,謝驚鴻說:“顏姬是我的jiejie,你就忍心看她弟弟就這樣死去?” 岳修腳步僵住,不可置信地看向謝驚鴻,再三確認著他話中的真假。 顏姬就是岳修的心上人。 謝驚鴻自是騙他的,他才不是顏姬的弟弟。何湛似乎就是繼承謝驚鴻的這點,騙人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沉定自若,似乎是生來就會騙人的。 謝驚鴻從入京那天開始就在準備著培植自己的勢力,希望能在皇都站穩腳跟兒,因此他將朝中大大小小官員的底細全都查了一個遍,其中自是包括大國師藏客。因大國師在靖國聲望極盛,謝驚鴻對他多番留意,知道他俗名是岳修,也知道他有一個心儀的女子是一個喚作顏姬的歌女。 若不是對岳修知根知底,謝驚鴻也不會放任自己在他的藥廬中養這么久的傷。 除了他自己,謝驚鴻從不相信任何一個人。 岳修停在原地默了半晌,沉沉地吐出幾個字:“我送你出關?!?/br> 謝驚鴻當時在想,岳修真是太好騙了。 濃云過萬重山,岳修一路冷著臉,從他身上再難尋一點煙火氣。若是岳修對他冷言冷語,謝驚鴻尚且持住臉上沉定的笑,可岳修甚至連話都不跟他說,仿佛兩人形同陌路。 岳修帶謝驚鴻第七次逃過追兵,兩人藏在客棧當中,岳修讓謝驚鴻休息,自己在外守衛。 謝驚鴻看見岳修坐在桌旁,拿起染血的劍看了半晌,咬著牙在自己胳膊上劃了一刀,鮮血順著指尖兒流下。那條胳膊已經被岳修劃得不成樣,七道傷口蜿蜒于上,他從不會好好處理,傷口有的都開始潰爛,看起來猙獰又恐怖。 謝驚鴻見了,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怎么?以為這樣就能贖罪嗎?” 岳修疼得狠了,眉目輕皺著,卻始終不發一言。謝驚鴻陰冷著眼出去,不久之后帶了些上藥過來,他擒住岳修的手腕,往他的胳膊上灑了一層藥粉,刺痛陡然而生,岳修疼得要縮回手,可謝驚鴻的力氣實在太大,不容他半點逃離。 謝驚鴻說:“沒用的!你覺得歉疚?可世道本就是如此,你不殺他,他就會殺你。岳修,難道你不想活?” 岳修嘴唇蒼白,顫抖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謝驚鴻怒道:“回答我!”他用力握住岳修的傷處,岳修疼得叫出聲來,眉宇間全是痛楚。 岳修疼得身子都在發抖,顫著聲答了一句:“沒有你…他們不會來殺我…孟元德,這是你的世道…只有你,才會活得如此…” 謝驚鴻聞聲一愣,繼而則是更為瘋狂的怒氣。 他揪著岳修的領子將他抵到墻上,慢慢逼近他的臉龐,陰惻惻地說:“是,這是我的世道,可是往后你就要跟我一樣如此活著了。岳修,不久之后,所有人都會知道靖國的大國師跟我一樣是個叛國賊,為天下不容。那時候,你還能像現在這樣…?一副光風霽月的樣子,是要做給誰看!” 岳修無力地倚在墻上,眼前陣陣暈眩,失血過多讓他再難尋到意識,謝驚鴻的臉逐漸化在黑暗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