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他這個人向來喜歡這樣的挑戰,這樣的冒險。謝驚鴻從來不怕輸,他是一個已經死了的人,上天眷顧才讓他有今日翻江倒海的本事,他要得就是讓靖國永無寧日。 八百里加急的信件傳回京城,寧晉立刻調令雁北軍前去支援,但考慮到遠水始終救不了近火,只能先從周邊州府調兵過去。 與鹿州接壤的是常州,常州邊境已經交鋒不斷,可直接過去迎戰的是西側的雍州和東側的豐州,其中以雍州兵力最為強盛。 如此調兵遣將,與謝驚鴻抗衡不在話下,更何況姜國皇帝只肯坐岸觀火,謝驚鴻后續軍糧補給跟不上,這場戰爭不會曠日持久地打下去。 不想,這場戰爭剛開始沒多久,御史臺的御史中丞在朝中公然彈劾何湛。 御史中丞在早朝上指摘何湛時,他也在場,如今舉朝上下都在關注南下的戰事,這股與眾不同的清流卻直接沖向何湛,當時何湛還以為這人又要言他jian佞yin邪一事,未曾提起精神。 不想御史中丞上諫道:“攝政王釣名欺世,曾為保己之命,不惜殘害我大靖國的將士,更以此挑起兵變,可見其人皮之下包藏狼子野心,欺世盜名,罪行令人發指!” 寧晉皺起眉。御史中丞怒瞪何湛,何湛品著他的一番話,忽地背后起了一陣涼意。 御史中丞道:“當初韓家軍起兵匡保舊朝太子,與皇上曾在雍州交戰。當時貴為承宣使的何湛降于韓家軍,為在逆賊韓廣義面前博得一席之地,手刃我軍被俘虜的將領楊坤。各位可能不知楊坤是何許人也,但只要到雍州軍營里問一問,便可知此人是何等的俠肝義膽,他在軍營里頗具威望,曾為我靖國江山立下汗馬功勞?!?/br> 何湛緩緩握拳,背脊不斷滲出熱汗來。 ——裴之! ——我們可是兄弟啊,十年…何湛!十年! 何湛猛地閉上雙眼。 御史中丞再道:“后來何湛審時度勢,見韓家軍懼于皇上威嚴,當下立判,將殺死楊坤一事推到逆賊韓廣義的頭上。楊坤威望極盛,跟隨韓將軍叛變的兵士得知楊坤死訊之后,兵變于軍營,致使韓家軍從內部土崩瓦解,再無反叛之力。后來,何湛也不知用了怎樣的花言巧語,竟在平定叛軍一事上攬了一半的功勞,讓世人信以為真!可他卻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我們所有的人都被他騙了!” ——我是輸了,但是我會在黃泉路上等著你,我爹這樣的人都能落得那樣的下場,你也逃不了。 ——你就是徹頭徹尾的騙子,所有人都被你騙,被你玩弄!我看錯了你!你是沒有心的,虛偽!偽君子! 不能想… 何湛緊緊握著拳頭,手心一片刺痛。 那天發生的事,這么多年來,他連想都不敢想。 忘了,他只能讓自己忘了,一旦想起來,何湛就覺得自己這么多世終于活到了最不堪的樣子,活成了冷血無情,滿腹心機的人,嘴里沒有一點真話,撐著偽善的臉欺騙著身邊的每一個人。 那天的雨,真是太冷了,蘊著整個冬天的寒意穿過歲月而來,慢慢爬上他的背脊,繼而侵蝕他的五臟六腑,讓他在如此暑熱的夏天都感受不到一絲溫度。 真得太冷了。 冷得他心口發疼。 冷得他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 寧晉扶著龍椅,半晌才吐出一句話:“朕要看到證據?!?/br> “臣有人證。何湛殺死楊坤之時,此人也在場,不過這個人僥幸逃過一劫,才能有機會站在皇上面前,當場揭穿何湛的罪行!請皇上允許臣傳喚此人?!?/br> “…傳?!?/br> “傳人上殿!” 黑袍人緩步從大殿外走來,他赤著腳,似乎每一步都走得極為艱辛,仿佛是踩在刀尖上。他抬起陰霍的雙眼,目光中帶著仿佛地獄中才有的戾氣,看向何湛。 … 金遠晟。 縱然時隔多年,何湛也能認出這個人。 ——他還活著,是寧晉的人救了他。 金遠晟卻連皇上都未參見,只對何湛說了一句:“別來無恙?!甭曇羧缤x驚鴻一樣,沙啞著,似乎被毀了嗓子。 金遠晟在這個關頭出現,何湛就明白金遠晟不可能是寧晉的手下。在這個關頭捅出攝政王釣名欺世、故意誤導雍州兵士的事,無疑是對這場戰爭雪上加霜,寧晉不可能會這么做。 寧晉聽金遠晟一言一語敘述那天發生的事,并在大庭廣眾之下展現自己腹部的傷口,指控何湛殺人滅口。 御史中丞怒目而視:“何湛,你認,還是不認?” 金遠晟壓著聲音說:“舉頭三尺有神明,楊坤在天上看著你呢!” 見何湛一直沉默著,寧晉僵了半晌的臉,說:“當日之事,是朕要…” “臣認罪——!” 何湛從椅子上站起來,將自己外面的蟒袍剝下,跪在寧晉面前,說:“皇上,臣認罪?!?/br> “叔!” “臣的確殺了楊坤,金遠晟身上這一刀,也是罪臣所刺。臣認罪,但憑皇上處置?!?/br> 御史中丞說:“朝中皆知大理寺卿與攝政王交好,為避嫌遠疑,臣懇請皇上先將其關押在御史臺的大牢內,之后案件的審理皆選他人負責?!?/br> 關于這個案子的消息不脛而走,只因何湛當場認罪伏法,輿論才不至于甚囂塵上,發展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何湛這么多世在監牢里進進出出,鎖了又放、放了又鎖的事沒少經歷,故而心態也算平和,至少他每天都能洗洗臉什么的,不至于太過難堪。 最坐不住的人是寧晉。他將風言風語壓下,費了不少工夫,再見到何湛已經是幾天后的事。 夜里皇上親自提審何湛,可叫牢頭嚇得不輕,監牢里潮濕晦氣,實在不是皇上能待的地方。 寧晉將四周屏退,打開牢門坐到鐵床上,何湛熱得難受,縮在一角倚著墻壁取涼,與寧晉隔著不長不短的距離。 寧晉將扇子展開為何湛送風,說:“很快,朕就救你出去。再忍一忍?!?/br> “謝驚鴻曾告訴我,金遠晟是皇上救下的?!?/br> 寧晉:“你知道他說得是假話?!?/br> “朝堂上再見到金遠晟,皇上似乎并不驚訝?!?/br> 寧晉沉了口氣,見是瞞不過,坦誠道:“他來見過朕,拿捏著你的秘密來跟朕做交易,說要在朕給他留一席之地,所以朕留用了他。后來朕發現他與謝驚鴻私下往來,故而打算滅口,不過…謝驚鴻把他救走了。朕那時候不知道,他指得是這件事?!?/br> 見他細細解釋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何湛心上一輕,像是落了千斤石萬斤鐵一樣。想想前世如此多的誤會,或許就是因為他們之間一個不問一個不說產生的吧? “皇上不害怕臣嗎?” “我的命都是你的。倘若當初殺死楊坤就能換你平安,換雍州百姓平安,朕慶幸你能動手?!睂帟x擦了擦他額上的汗,輕聲說,“在朝堂上,你不必認罪的。朕要保護的人,誰也動不了?!?/br> “我不愿你為我立于不仁不義之地,即刻認罪伏法,才能避免此事發酵。而且,我另有打算?!?/br> 寧晉拒絕道:“不許?!?/br> “無臣…” “你少哄騙我,這么多次,你以為我還會上當?” 之前在雍州,何湛趁他醉酒偷偷跑到韓家軍營地中去,獨自一人去解救楊英招,何湛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攬的毛病是好不了了。 何湛沉著自若:“我有把握能夠拿下謝驚鴻。我想向天下證明,我爹雖是叛國賊,可我不是。這是一個機會,千載難逢的好機會?!?/br> 民間如何議論,何湛心里跟明鏡似的。謝驚鴻一日不死,何湛就要背負一日叛國賊兒子的罵名。 寧晉說:“叔…你想做的,朕可以做?!?/br> “臣能做什么呢?萬事俱備,能不能成全憑皇上的定奪?!?/br> “你想讓朕做什么?” 何湛:“謝驚鴻勢必要拿此事離析雍州士兵的軍心,為保險起見,現下最要緊的是將雁北軍調過去。臣…希望皇上能請寧祈回朝?!?/br> 縱然寧祈犯下刺殺君王的大罪,但他在朝中的威望還在,而且何湛了解寧祈,他不是一個為一己之私就置整個靖國不顧的人。如此關頭,朝中年輕將領缺乏實戰經驗,老一輩的將領體力不比往昔,敵不過長途跋涉的艱辛,請寧祈來率領雁北軍最為合適。 “允?!?/br> 寧晉連問都不問。 何湛手上的籌碼,寧晉知道的一清二楚,若何湛有七分把握扳倒謝驚鴻,剩下的三分皆由他來掌握。 作者有話要說: 寧晉:我是叔永遠的護盾。 何湛:想永遠保護寧晉。 第131章 越獄 圣旨送到清風觀,寧祈頓了很久沒接,玄機子說:“去吧,也算幫你師叔了卻一樁冤債?!?/br> 因此次戰事爆發得急,寧祈回京后就受虎符,即刻啟程趕往常州。 在走之前,寧祈在牢中見了何湛一面。想來他們也未分別多久,可再見時仿若隔世,來京那年何湛雖談不上圓潤,但好歹身形精健,如今卻是瘦骨嶙嶙,還偏偏身處囹圄。 何湛見寧祈一身道袍,仍然美得風華絕代,叫人移不開眼睛。若是他不總板著張臉,多笑一笑,興許會更好看。 “聽說是你舉薦?” “我可是拼著攝政王的位置推選得你,可莫要讓‘為父’失望?!?/br> 強行“為父”一波,氣得寧祈頓時變了臉色。即使到如此關頭,何湛還是那么討人厭! “滾!” 何湛蒼白地笑了幾聲:“寧祈…記著,可別死在戰場上?!?/br> “你都能活下來,更何況是我?” 何湛吹牛皮:“那不一樣。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你能跟我比嗎?” 寧祈抿唇:“我也不是好人?!?/br> 何湛失笑:“行。您看,我在這兒也出不去,不好相送了,祝你腰好腿好身體好,早日凱旋而歸?!?/br> 寧祈站著沒動,盯著何湛良久。 何湛問:“怎么了?” 寧祈說:“…皇上他信你嗎?” “你看呢?” 寧祈沉默一會兒,沒有再問,只說:“保重?!?/br> 寧祈在用兵上極有天賦,能從短時間內牽制住謝驚鴻的兵力。謝驚鴻意圖挑撥雍州兵營的軍心,狡猾多端,若長久打下去,寧祈不一定是他的對手。 監牢人端著套嶄新的茶具進來,擺到何湛面前,說:“王爺,皇上讓小的給您送點喝的,您好幾日都沒進食了,先潤潤喉,一會兒吃點東西吧?!?/br> 何湛擺擺手:“不必了,能不能勞煩你去大理寺一趟,將秦大人請來,就說我有要事相商?!?/br> 監牢人見他面容蒼白憔悴,別人看不出變化來,他能看出,何湛餓了好幾日,滴水未進,來來往往都在cao勞常州的戰事。何湛不比他見得那些貪官一樣長得肥頭豬耳,何湛斯文溫和帶點風流放蕩,議事時常會面含微笑,但若提起前線的形勢,眉梢會覆上冰霜,可見他真將靖國放在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