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就不能心平氣和地坐下聊聊嗎? 他湊到何湛的唇邊吻著,幾近啃咬。 寧晉扳著何湛的臉:“那晚叔不是愿意的嗎?三叔…不是喜歡我的嗎?” 濃重的酒氣熏得何湛腦袋疼,他嘆口氣,將寧晉的手掰開,放在手里揉搓著,像是在哄一個小孩子:“無臣,你喝多了。有什么事,我們明天再說,行不行?明天我們一起守歲…” 寧晉陰霍著一雙眼,死死盯著何湛,說:“這算什么回答?三叔不是最會騙人了嗎?七年前騙我說會去接我,不是你讓我等的嗎?我等了…等了那么多年,三叔都沒有來…” 他似乎情急上頭,連自稱都變了,仿佛這一場只是他們兩個人的較量,無關身份,無關地位。 “臣已經跟你解釋過了,為何…” “是啊,你是迫不得已的…我也覺得,若是叔不來接我,我可以來找叔的…” 天狼峽的時候,他就看見了何湛。讓他七年間魂牽夢繞的人,哪怕只是看一眼背影,他都能認得出。他的三叔,見著他第一面就跑了。 他緩緩松開何湛,往后退了幾步。 “可是你怕我?!?/br> 寧晉一直不明白何湛為什么那么怕他。何湛不說,他就只能自己去查。 寧晉從袖中甩出一沓文書,擲到何湛腳下,冷著眼說:“我派人循著你名下產業的人脈去查,發現雍州城大部分的商隊都是你在運作,商隊北上京都,南下雍州,你就是利用他們來掌握著京城所有的動向…” 何湛掃了一眼地上的文書,果然從上頭發現了幾個熟悉的名字,當即閉上了眼:“你派人查我…?” 寧晉隨手抄起一方硯臺,狠狠砸在何湛的腳下:“查你又如何!” “如果不查你,我怎會想到,所謂一心一意待我的三叔原來只是想利用我?你這七年,一直派人盯著我,你在玉屏關投軍的事,也是你讓人來透露給我的!你想利用我回到京城?你想在我這里得到高官!厚祿!” 不是! 不是這樣的! 他只是怕,怕寧晉不來這里… 倘若寧晉不來,他在這里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費了。 寧晉說:“可是你不夠貪!區區一個承宣使就讓你滿足了嗎?為什么不繼續騙我!討好我!” 何湛扶著書案方才能穩住身子,他看著盛怒之下的寧晉,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確讓來往南北的商人關注寧晉的動向,帶回關于寧晉的消息,可他…真得只是擔心寧晉。 人在不知所措的時候,總會找著平常最習慣的說話方式來搪塞,何湛扯出笑:“你怎么會這么想呢?這些年,叔沒辦法在你身邊,又想知道無臣是怎么長大的,所以才會派人跟著你的。叔做得不對,我認錯,行不行?” 寧晉走過來,伸手捉住何湛的手腕,舉到他的眼前。寧晉看著他緊緊握住的手,說:“何湛,你知不知道每當你害怕的時候,就會下意識做出這樣的小動作?!?/br> 何湛驟然松開,驚著心掙開,將手藏在袖中。 “你怕我?為什么怕我?” “臣…只是畏懼君主威嚴?!?/br> 寧晉勾起冷笑,連眸子都泛著寒氣:“畏懼?從楊坤晉升一事開始,到應對阿托勒部的糧荒,再到招賢館,你哪一個不想左右孤的旨意?你畏懼的不是君主威嚴,你畏懼的是孤不會像傀儡一樣為你控制!” 何湛瞳孔猛地一縮,原來寧晉常問他如何看,竟也是…試探? 楊坤沒能升遷的確是在何湛意料之外,畢竟韓陽能夠安全無恙地回到軍營,楊坤功不可沒??蓪帟x旨意已下,他只能挑著寧晉心情好的時候為楊坤美言幾句。 還有阿托勒請求靖國援糧一事,因涉及兩國關系,他怕寧晉處理不當,徒增禍端,所以才會多言;至于招賢館…他真只是順口一提罷了。 如此…在寧晉看來,都是左右旨意的事了? 他想解釋得有很多,可話到了嘴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盛。何湛逃脫生死輪回,不懼生老病死四苦,卻在怨憎、別離、不得、五陰上吃盡了苦頭。 前世也是這樣,明明好端端的兩個人,不曾怎樣就會爭執起來,起初是為情,后來是為權。剛開始何湛還會爭辯幾句,到最后便是連爭辯的力氣都沒有了。 本不該亂一時之懷,毀長久之計的。 “這些話到此為止,行嗎?”墨汁污了何湛的衣角,他俯下身將墨硯撿起來,長長嘆了口氣,“臣不知道主公究竟查到了什么東西,倘若臣說,臣從來都沒這樣想過,主公信嗎?” “你會信嗎?” 何湛笑了笑:“那便是不信了?!?/br> 他將書案上裝著官印的錦盒端起來,恭敬地伏地而跪:“臣自認淺見寡識,難當承宣使一職,請主公收回成命,另選賢才。招賢館內名士云集,才能者眾,望主公定要擇賢與之?!?/br> “你休想!” 寧晉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句話,將跪著的何湛拖著扔到床上??v然榻上是那般的軟,可何湛仍被撞得背脊生疼,頭暈眼花。 一夜,何湛感覺自己不過是同一只野獸搏斗了一夜,到最后恨得他連啃帶咬這種最拙劣的手段都用上了,可他還是贏不過寧晉。 這個孩子雖然有時會對人極為冷淡,但平素里都是一副寬仁無害的樣子??v然何湛暗示過自己的很多次,千萬不要再走前世的路,可一旦看見寧晉時不時露出的很討喜的表情,聽見他說黏黏得像糖的話,他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意。 他那么喜歡寧晉,從前生追到今世,雖然有時會覺得疲累,但心上還是暗喜的,喜于能再見到他。 何湛一直覺得,如果能見到他的話,怨憎會不苦,愛別離不苦,求不得不苦,五陰盛不苦。但想想還是自己錯了,讓讓他嘗到這四苦個中滋味的… 不正是寧晉嗎? * 寧晉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晌午??头恐嘘P著窗,本就不甚強的光透過窗扇,近似灰暗。屋內還散發著yin靡的氣息,床被上還殘留了些血跡,他已經想不起傷到何湛哪處了。 “終于醒了,還以為午飯也要撤掉呢?!焙握慷酥埐诉M來,臉上帶著同平常一樣的笑。 今天的陽光晴得很好,可依舊是冷的,雍州冬天很少能看見這樣的陽光。 “叔…?” 何湛走到床邊,用被子裹了裹寧晉,說:“客房是有些冷,下次還是回南閣子好了?!?/br> 他里頭穿得甚是單薄,官袍也不穿了,換成常服,外頭攏著裘衣避寒。 寧晉翻開他的領口,果然看見青紫的淤痕,只怕身上會有更多。寧晉只覺一切都荒唐至極,手忙腳亂地想解釋:“叔…昨夜…孤只是氣急了,你那么多天都沒有來見孤…” “臣不記得了?!焙握啃χ嗣帟x的腦袋,口吻是慣有的寵溺,“起來吃飯,招賢館的幾個人在正廳等了很久了,主公也讓臣跟著聽聽罷?!?/br> 就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何湛同往常般同寧晉說笑,日日陪在寧晉身邊。 寧晉同門客論治世之略時,何湛便在一旁聽著,時不時還會提出自己的見解,但他不會說太多,大部分時間是坐在一側聽。 過上元節的時候,何湛跟寧晉一起做了元宵吃,還特意去天濟府城的長街中賞花燈。 長街里燈火如銀河連天,舞龍燈的隊伍從盡頭沿著設定好的路線游過來,鑼鼓喧天;前頭舞著兩頭文武獅,獅子郎手里拿著龍珠逗弄著兩頭“獅子”,獅子又是抖身又是蹬腳的,嬉笑醉打,活靈活現,引得眾人一陣陣發笑。 何湛手中提著一盞剛剛寧晉猜字謎贏來的花燈,伸出袖的半截手指已經被凍得僵硬,卻依舊牢牢地握著燈柄。 夜空中猝然乍開煙花,驚得何湛渾身一顫,煙花好看是好看,但聲音太響,像雷,震得人心臟疼。 “叔冷不冷?”寧晉離何湛近了幾分,將他手中的花燈接過來。觸到他冰涼的手指,寧晉心中一緊,下意識地將何湛的手攏?。骸霸趺催@么涼?” 何湛不著痕跡地抽出手,撫了撫落在寧晉肩頭的煙花屑,說:“一到冬天就這樣。只是手涼,身上不冷的。主公還有什么想看的嗎?臣陪您再逛逛?” 寧晉一心關注著他手涼的事:“…應該是體寒,請大夫到府上給你調理調理?” 何湛微微笑著:“好…” 兩人又拉開了些許距離。寧晉望著何湛的背影,心中隱隱生出惆悵之感,方才意識到三叔是真記恨著他的。 他上前牽住何湛的手。何湛驚異地回頭看向他,而后笑著問:“怎么了?” “那天是孤錯了…孤只是害怕你又要走?!睂帟x一雙眼里含著波光,他就好像同那夜發狠的不是一個人似的,語氣切切,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在認錯。他說:“以后孤一定會變得更強,叔想要什么,雍州的郡守,還是…韓廣義手中的兵權,孤都可以給你?!?/br> 何湛臉上波瀾不驚,神情沒有一絲絲變化:“主公說什么,臣都有些聽不明白了。 眼前微笑著的人仿佛不是他的三叔。何湛待人從不這樣——沒有任何脾性??蛇@又不是寬容。何湛笑,寧晉感覺不出他在笑,縱然何湛的眼睛不曾離開過寧晉,可他也感覺不到何湛真在他身邊。 寧晉這次是真得急了,切聲道:“我信你,不再讓人查你了…你打我罵我,罰我抄書,罰我背你,都可以。叔…我知錯了?!?/br> 寧晉這樣認錯,讓何湛油生出一種錯覺。那夜只是回了一趟前世,今生那樣的人從來就沒存在過。 何湛輕輕點頭,似乎將他所有的道歉都聽進了耳朵里。他說:“恩,臣知道…前邊兒還有好多好玩的,趁著天還早,趕緊去看看,不然凍成這樣出來一趟也太冤了?!?/br> 寧晉:“……” 何湛形影不離地在他身后跟著,只是他再沒有跟寧晉談論公務,也沒有再喚過“無臣”。 因著雍州糧荒的事,寧晉怕有些商人囤積居奇,著手壓住物價,又怕這些人將糧食賣到關外去,下令玉屏關閉關兩個月,撐過了這個冬天。等到開春的時候,一切才恢復正常。 春季雍州豐收,征上的稅將去年補缺的糧倉填滿了,府庫充盈。雍州算是平安無恙地度過了此次糧荒。 商隊開始陸陸續續地往關外跑,將盈余的糧食賣到忽延布大草原去。 然而,郡守于常豐剛將雍州海晏河清一片大好的情況匯報給衛淵侯,隔天就發生阿托勒洗劫雍州商隊的事,阿托勒不僅搶走了貨物,還扣押了商隊的人作為人質。 于常豐跪在寧晉面前,半晌抬不起頭來。何湛在側侍奉著,聽于常豐說阿托勒還扣押了人質,驚聲質問:“先前不是說好讓雍州府的兵一路護送商隊的嗎?” 于常豐抹了一把汗:“下官…下官的確是調兵去了…只是來回幾個月都無事發生,下官見這樣下去只會浪費人力財力,加上士兵也一再懈怠,下官就…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br> 寧晉微微笑了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看來于郡守只有一只眼是管用的,如此,另一只眼不要也罷。你說是不是?” “侯爺!侯爺!下官愿將功贖罪,親自去阿托勒部談判,讓他們先放了人質!” 何湛閉著眼捂住胸口,氣得心肝兒疼。 以前也讓于常豐去談過,他真是一個條件沒談回來,倒抱著人頭匣子回來了。 罷了,想想此次洗劫商隊不過是阿托勒挑起戰事的由頭而已,既然無論如何都會開戰,目前能做的就是盡力將人質救出來。 寧晉很久沒有說話,低頭沉思了會兒,問何湛:“叔覺得呢?” “臣愚鈍,此兩難之境,臣也不知該怎么辦?!?/br> 寧晉說:“于郡守乃雍州長官,萬不能冒此大險。叔覺得派誰去比較好?” 何湛低頭:“臣想不出合適的人選?!?/br> 于常豐接過話道:“臣倒覺得何大人是最好的人選。何大人是侯爺的親信,能夠代表侯爺說話,之前何大人又在與阿托勒交戰的時候占過上風,燒了他們的營地,對阿托勒的君主絕對有一定的威懾作用?!?/br> 威懾?威懾個屁!阿托勒的君主都快恨死何湛了,恨不得扒他的皮啃他的骨吃他的rou,方能泄去心頭之恨。于常豐這是送他去給阿托勒的人泄憤。 不過何湛都快愛死于常豐這點小手段了,于常豐簡直是把劇情往正確方向推動的高級小推手,瞬間把偏了十萬八千里的線給拉了回來。 何湛肅容,跪地道:“若無合適的人選…” “孤不準?!?/br> “臣愿一試?!?/br> 寧晉頓了頓,仔仔細細地看著何湛的容色,問他:“你真想去阿托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