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何湛拿著藥瓶走出帳子,遠遠就見楊英招正在那里舞槍。 楊坤也在側,已經領過仗責,三十下,雖然疼得緊,但沒有什么太大的影響。 他瞪大眼睛看楊英招的槍法,楊坤是第一次見這樣花哨的招式,但花哨歸花哨,卻在迷亂間給人以致命一擊,著實新奇。 何湛倚著木桿,抱胸看楊英招舞槍。那頭寧晉跟韓廣義議事已久,等到傍晚時分,韓廣義興沖沖地從帳子里走出來,抱起在外頭玩彈弓的韓陽,使勁兒在他額頭上親了兩口。 韓廣義眼睛發亮:“陽陽,咱們回家!” “什么?回家?” 韓廣義使勁揉了揉他的腦袋,十分高興:“恩,明日就啟程?!?/br> “真的?”韓陽比韓廣義的眼睛還亮,比玉屏關的星星還亮。 “那還能有假?走,收拾東西去?!?/br> 韓廣義扛著韓陽就飛了回去。 天盡頭的晚霞浸在夕陽色里,祥和安靜,似乎將時間延伸得很長很長。 夜里,何湛按韓廣義的吩咐,捧著一沓文書來呈給寧晉。 他入帳時,見寧晉還在看那張地略圖。寧晉剛來,對這一帶很不熟悉,萬一同阿托勒等部打起來,王侯坐鎮督戰,總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加上雍州的郡守還未撤,萬一在軍營里失去話語權,可不是什么讓人痛快的事。 他給油燈添了口油,微弱的燈火變得更亮了一些,盈滿了整個帳子。 “放在一邊?!睂帟x的語氣溫吞了不少,讓何湛有些受寵若驚。他輕手輕腳地將文書放下,按照寧晉的示意坐到一側的書案上。 “孤讓韓廣義回京了。三叔覺得妥不妥?” 主公做的事,那能有不妥的嗎?并非何湛阿諛奉承,讓韓廣義回京,有利無害。 韓廣義在軍中威名正盛,韓家軍根本不認什么侯爺不侯爺的,只認韓廣義一人,統領起來極為棘手。如今韓廣義回京,正給了寧晉立威的機會。 何湛一笑,不答反問:“主公是怎么說服他的?” “近年來玉屏關烽火頻起,皇上很擔憂雍州軍情,孤派他回京親自匯報去了?!睂帟x難得露出些許笑容,“來之前孤曾拜訪過將軍府,他家中妻子染病,膝下子女尚幼,日日夜夜都盼著他能回家一趟?!?/br> 來之前就把韓廣義的情況摸了個透?何湛不禁直了直腰背,打起精神來:“主公親自帶兵夜襲阿托勒部,威懾四方,想必也讓韓將軍安心將玉屏關交給你?!?/br> 韓廣義這個人實忠,想不透這其中的門門道道,也沒有那么多考量,只要能讓玉屏關太平,大權交給誰,他都不在乎。 寧晉臉上的笑容斂了幾分,許久才說:“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客氣?!彼握?,再追問了一句:“三叔身上的傷,可還疼?” “呃…已經,已經沒事了。一把老骨頭,還挨得住?!?/br> 寧晉說:“臉上,涂點藥吧?” 何湛下意識地去摸傷處,卻被寧晉一把捉住了手腕:“別碰!” “這都是小傷,又不礙事?!焙握康鮾豪僧數卣f,“這要是留疤才好,回頭得有多少姑娘會因此傾慕于我?”說得洋洋得意,像是已經被不少人傾慕似的。 寧晉覺得,為了不讓那么些姑娘傾慕何湛,他也得把這傷給治好。 “涂藥?!彼僦貜土艘槐?。 涂涂涂涂!涂還不行嗎!臉至于黑成這樣嗎? 何湛去翻騰藥箱子,挑著瓶子聞來聞去,終于掂出個小盒,打開剜了一把藥膏。何湛看不見自己臉上的傷口,只能隨意往臉上糊了兩下。 寧晉當真是看不下去他這般糊弄的態度,咬出兩個字:“過來?!?/br> 何湛自是乖乖滾過去,端正坐在他一側。寧晉凈手后,俯身將何湛臉上的藥膏沾到傷患處。 “自孤見了你,你便沒有一天好過,不是這里傷了,就是那里傷了。七年前是這樣,如今也不見一點長進?!?/br> 講真的,要是寧左寧右敢說出這樣的話,何湛早就一巴掌呼過去了。小兔崽子,還敢說你三叔不長進! 然而他沒膽子叫寧晉是小兔崽子。 何湛正腹誹著,寧晉又說:“第一次是為了救孤,染了惡寒;再而是為了救鳳鳴王,受了刀傷。再后…又是為救人,進了火場?,F如今,背上的傷,臉上的傷,哪一處不是為了別人?你是有多大的本事,能救得了這么多人?” 今生第一次聽寧晉說這么多話,何湛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用慣有的腔調蒙混過去:“行…行俠仗義,拔刀相助嘛。本就是關乎性命的事,總不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去死?!?/br> 寧晉厲聲詰問:“別人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他手勁放重,疼得何湛一下縮開。 何湛眉頭皺得深。 他的命,還真不是命。 他死了還能再來,這些人死了,那便是真正死了。有時候何湛也不知道自己看到的人是真是假,有時候覺得他們還活著,有時候覺得他們早已消失,仿佛這里的萬事萬物都是沒有血rou情感的,他們的存在就是為了寧晉的霸業。 所謂真正算得上命的,怕也只有寧晉了。 這樣想著,何湛心里惱得厲害,看見寧晉就更加煩躁。 “臣…還有要務在身?!闭f完,他便站起來往帳外走。 “何湛!”寧晉握緊拳頭,喊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幾乎是咬牙切齒的。 縱然何湛再惱火,主公喚住,他也不敢走,只靜靜等著他發話。過了半晌,他才聽到寧晉飽含委屈的聲音:“孤…不是故意的。孤只是擔心你?!?/br> … 何湛真是輸給他了。 一旦寧晉放軟口氣,他真是再大的火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從前這樣,現在這樣,以后說不定也逃不脫。 何湛說:“臣不敢,臣傍晚時分囑人熬了一碗蓮子湯,臣去看一眼。主公近日都沒怎么休息,一會兒喝點湯就好好睡一覺?!?/br> 寧晉臉上提了絲笑容:“…好,孤等著你?!?/br> 何湛:“…???” 原本何湛打算派人送過來,算作示好講和,等隔天再過來,此事就算揭過了。這下可好,主公吩咐要他親自送來,看來今夜又要面對著這尊佛爺消磨半晚了。 真是…不得安寧。 寧晉目送何湛走出營帳,略略思索,嘴角上浮現的笑愈發深了起來。他心情大好,將視線移到地略圖上,正欲再看,卻聽見外頭傳來了楊坤的聲音。 “裴之!正好,走,陪我練槍去!” 何湛拒絕道:“不了,一會兒還要陪侯爺看文書,你自己去吧?!?/br> 楊坤說:“哦,侯爺???那行,你去吧?!辈坏群握孔邇刹?,楊坤又叫住他:“我托人從外頭醫館里帶了罐藥酒,今天剛送來。晚上我去你那里給你擦擦,你那背上…都快不能看了?!?/br> 兩人聲音越來越小,像是走遠了。楊英招提槍入帳,將槍放到一邊兒,擰了塊涼方巾擦了擦臉上的汗,轉頭看向寧晉,只見他臉色陰沉得厲害,頭上像是籠了一團烏云,驅之不散。 楊英招疑道:“怎么了?何三叔惹你生氣啦?” 何止是生氣,簡直是氣得想殺人。寧晉的手指在地略圖上叩了叩,面上仍不動聲色:“地略圖上有幾處不詳盡,需要派人再探?!?/br> 楊英招抱怨道:“師兄,你總不能拿我當男人使,我這剛回來,還沒喘口氣呢?!?/br> 寧晉說:“你不想去,就讓楊坤去?!?/br> “你剛打了他?!彪m然沒什么大礙,打楊坤的那兄弟故意放水,楊英招也睜一只閉一眼了。 “那你去?!?/br> 她說:“那還是算了,我去跟他說。什么時候出發?” “今晚?!?/br> 第43章 疤痕 夜里忽又下起了雨,浸透整片夜空,星月無蹤。 何湛將熱騰騰的蓮子湯放在木盒中,這頭剛扣上蓋兒,那頭進來個士兵,同他說寧晉已經回南院休息了,勞煩他將蓮子湯直接送到那里去。 何湛連聲答好,心下一樂,看來今晚是不用再瞧文書了,送完湯就回去。背上隱隱作痛,總讓他不太痛快。 待來到南院,何湛就見寧晉立在門口,一直張望著。他趕緊走過去,將寧晉往屋內推了推,說:“外頭下著雨,杵在門口干什么?” 寧晉看著何湛將傘收了,又把木盒放下,從中端出碗蓮子湯來。他頓聲說:“孤想看看雍州的夜雨?!?/br> 在屋子里看不就好了? 何湛心雖疑惑,也不敢多問,說:“去天濟府看才好,那里的雨才更有風情。說起來,主公的府邸可是選在了天濟府城的舊王府?”這一點應該不會變吧? 寧晉坐下,何湛盛了一小碗蓮子湯,方正地擺到他面前。 寧晉說:“是,如今正在整修,大概秋日里就能完工。只不過韓將軍回京,可能要等到冬天才能住過去?!彼麛噭又徸訙?,淡淡的清香泛了出來。他微微一笑:“三叔可以和孤在那里過年了?!?/br> “???臣也去?” “不想去?” “想…想著呢…”何湛干笑了兩聲。同住一個屋檐下,說得多做得多,錯得也多。何必呢? 寧晉讓何湛坐在他對面,給他盛了一碗蓮子湯:“有孤在,府里的人不會對你不敬,三叔只當侯爺府是我們的家,不必煩憂?!?/br> 忠國公府沒了,他給何湛一個侯爺府。人一旦有了根,大概就不會輕易離開了。 “好?!焙握砍亮丝跉?,再問,“登位祭禮什么時候舉行?” “郡守已在籌備。叔…會去看么?”他幽幽地看著何湛,那眼神仿佛只要何湛搖頭,他就能立刻變了臉。 何湛說:“去。臣會一直看著主公的?!边@么重要的登位祭禮,他怎么可能會錯過?寧晉走得每一步,他都要看著。 “那說定了?!睂帟x笑著說。 何湛重重點頭,飲了口蓮子湯,復道:“等過了這陣兒雨,就要入秋,軍營上下都要為過冬做準備,主公可考慮過這件事?” “恩。孤想讓他們去秋狩?!?/br> 何湛的眸子亮了亮,沒想到寧晉居然跟他想到一塊去了! 根據他上世的記憶,這一年秋天收成不好,到了冬天,雍州又下了場十年難一遇的細雪,這對本就不堪好的糧荒無疑是雪上加霜。隔年開春,衛淵侯到任,寧晉帶著大量的糧草來救濟雍州災情,還未正式登位,便已在民間名聲大噪,斂了不少民心。 如今寧晉提前一年到位,沒有了這個機緣,何湛一直琢磨著要怎么給寧晉立威,讓他在雍州站穩腳跟兒。想來想去,就覺得讓軍營來一場秋狩最好。一來可以借此名義封賞大軍,二來可在秋收時減輕賦稅,各家自保,撐過這難捱的一年。 “三叔覺得如何?” 何湛笑著說:“很好。屆時若能大行封賞,就更好了?!?/br> 寧晉有些疑慮:“若說封賞上下,定需不少錢財,但貿然動用府庫的庫銀賞賜軍士,似乎欠妥?!?/br> “這個主公不必擔心,臣有辦法?!焙握繐P起嘴角,“臣在這里七年,主公當真以為臣在渾噩度日么?” 一談到這個事,何湛想起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就跟寧晉告了辭:“天色不早了,主公早些歇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