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何湛將寧晉手中的花瓶接下來,側對著楊坤,沒有去看他。何湛打量著花瓶,撫摸著上頭細細的紋理,說:“褚恭,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不必顧忌我?!?/br> 楊坤說:“兩年前在青州,我欠你一條命?!彼麑⑸蛴裢笸屏送?,又說:“可你兄長害了人,這件事我絕不會姑息,也絕不會善罷甘休?!彼麑⑹种械臉尫罱o何湛,道:“幫懷玨伸冤是我的義。對不起?!?/br> 兩年前的青州龍安城下了第一場細雪,南方很少見到這樣的雪天,也很少有這樣濕冷的時候。龍安城內的金家是當地有名的豪紳,金家的大少爺在龍安城內也是出了名的橫行霸道,金少爺光天化日下強搶民女,楊坤一時氣憤不過拔刀相助,卻被金少爺豢養的刀客打得半死。楊坤浴血,盛怒下奮起反抗,與那些刀客拼死相殺,卻在紛亂中誤殺了金大少爺。 楊坤滿身血痕地倒在雪地中,如鹽的雪粒子落在他的身上,將他緩緩埋住。沒有人愿意幫他,甚至那名被他救下的女子也驚慌著逃走。楊坤以為他自己快要死了,模模糊糊中見到一位紅衣公子踏雪而來,后面跟著的小廝給他撐著一把墨金的紙傘,勾著金祥云的錦靴停在他的面前。紅衣公子蹲下來看他,抽出袖筒中的手替他擦了擦臉上的血污,嘆一句:“沒看見他身邊有那么多刀客么?逞能?!?/br> 他接過傘,淡淡吩咐了一句:“福全,把他帶回去?!?/br> 楊坤醒來才知道救他的人是忠國公府的三公子何湛。那時何湛要到奉寶趕個古玩市場,故吩咐福全留下照顧楊坤,并留給他一枚翡翠扇墜作念,等楊坤好了之后,福全再去奉寶與他匯合。楊坤身上攤了樁命案,不久官府就搜到他的居處,并將他逮捕入獄。楊坤打死金少爺,金家自不會輕易放過他。金家以錢財買通知縣,要判楊坤一個死刑。若不是福全及時請回何湛,何湛以太公主寧華瓊的身份施壓要求縣太爺秉公辦理,楊坤這條命早就沒了。 楊坤害得何湛沒趕上奉寶的古玩市場,作為賠償,楊坤陪他游遍龍安大大小小的古董店。朝夕相處間,他便知道何湛跟他認識的任何一個高門子弟都不同,何湛雖然總不大正經,可他善良寬厚,知仁義有德行,像是個玩世不恭的,但心思卻細膩得很。 楊坤一直堅信,何湛還是以前的何湛。他將自己的長纓槍交給何湛,意在表明他不愿與何湛為敵??扇羲麄冋嬗嗅樹h相對的那一天,他也會堅持自己的道義。 何湛接過楊坤的槍,手腕一翻挑開一個漂亮的槍花,驚得楊坤往后閃躲好幾步。何湛口中泛出苦澀,他將長纓槍塞回楊坤的手中,道了句:“快走吧?!焙握磕昧怂蛞露敷胰咏o他,親自將他們送出府去。 秋雨落在青瓦上,泠然作響。何湛站在朱門下,牌匾上“忠國公府”四個大字沉沉壓下來,直壓得人喘不過來氣。何湛從袖中陶出幾張銀票塞到楊坤手中,說:“帶沈公子到品香樓去,那里來往的官員多?!?/br> “裴之…” “你想做什么,不必顧忌我?!焙握拷皇侄?,挺直身體,聲音清淡如水,“反之,我想做什么,也不會再顧忌楊兄?!?/br> “錢,我不要?!睏罾㈠X又塞給何湛,“我今夜來訪,見你是一,求你是二?!?/br> 何湛說:“看來楊兄是想徹底與我撇清關系?!?/br> 楊坤急忙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br> “既然不是,這些銀兩就算我為你略盡綿力?!焙握空f,“走?!?/br> 楊坤沒有再猶豫,牽上馬就帶著沈玉走。沈玉緊緊抱著木盒子,像是抱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清晰的馬蹄聲漸行漸遠,楊坤走到巷口拐角處,回頭還見何湛立在府門口,朱門下的身影顯得尤為單薄,周身快要被黑暗吞沒了。楊坤呼吸一滯,氣息有些不穩。 沈玉皺著眉偷偷打量著何湛,對楊坤說:“如果他真是楊兄口中那樣的仁義之士,一面是自己的親哥哥,一面是道義…哎…”何湛知道他是來京告狀的,竟這樣輕易地就將他放走,還給了他們銀兩。于情于理,何湛對待楊坤都是仁至義盡。這樣的人,面對這樣的處境,應該很為難吧? 隔著重重雨幕,沈玉只能看見他的輪廓。何湛像是在遠離人海喧囂立在燈火闌珊處的那種人,掙不開紅塵,卻不得不為紅塵所擾。他環著木盒子的手臂又緊了緊,輕聲說:“他看上去很難過啊?!?/br> 楊坤頓了頓,腳步卻比腦袋更先一步做出反應。他披著風雨跑到何湛面前,微喘著氣,沉默地看著何湛。 何湛抬起頭,疑而問:“怎么了?” 楊坤粗嘆一聲,雙手握住何湛的肩,堅定道:“裴之,我不會說話,但無論如何,你永遠是我兄弟!”他將自己背上的槍解下,再次遞到何湛面前:“這桿槍,你留著。等懷玨的事了結,我再來取?!?/br> 作者有話要說: 寧晉v:朕的目標——努力不做背景板。我是寧晉,我為自己帶… 何湛v:呸,好咸!【嫌棄.jpg 寧晉v:帶肥皂。 何湛v:……(ノ`Д)ノ 第21章 醉酒 寧晉呆呆坐在椅子上,見何湛回來,手中提著一桿長槍,那是楊坤的兵器。 何湛坐在寧晉身側,將長槍上的皮革挑開,手指觸碰著冰涼的鋒刃。寧晉低低勸道:“小心,會傷手?!?/br> “此槍名為滄海,乃混鐵精鋼所制,上等的虎頭槍。鋒銳破軍,勢不可擋!”何湛站起身來,反手將滄海槍狠狠甩出去。 寧晉渾身一縮,滄海槍死死釘在墻上,槍身震動出刺耳的清鳴。 何湛端起桌上半碗酒,仰頭喝下,喘著粗氣說:“是可遇不可求的利兵?!?/br> 何湛再倒了一碗,酒水順著何湛的嘴角滑到他的脖頸間,喉結上下滾動,轉眼又喝了個精光。寧晉擔憂道:“三叔,還是少喝些吧?!?/br> 何湛喝得太急,臉上立刻染上兩坨暈紅。他笑著沖寧晉勾勾手指,讓寧晉過來。他附到寧晉耳邊,輕聲說:“你以后一定要成事?!睖責岬臍庀橹葡銍娡略趯帟x耳畔,他不知何湛在說什么,只點點頭:“恩…晉兒一定會…” 何湛找不著人喝酒,就拉著寧晉喝。 他只給寧晉倒了一小杯,不斷給自己滿上。寧晉不敢多喝,生怕自己也醉了,何湛無人照拂。 外頭星轉月移,雨勢漸歇。 屋中燭光盈盈,將何湛的臉映得很紅很紅。來回酒過三巡,何湛神識就開始泛暈,腳下軟綿綿的,如在云端,眼前寧晉那張俊俊的小臉也變成一個,兩個,而后疊成模糊的光影。 何湛一陣暈眩,頭倒在寧晉的肩膀上。 “三叔?” 何湛也沒起來,歪頭抵在寧晉耳側,醉醺醺地說:“主公…我不后悔…不能…后悔…” 寧晉握緊手:“我不是他?!?/br> “恩…”何湛提著酒瓶歪歪斜斜地往內室走去,繞過屏風,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胸膛一起一伏。酒力將他的神智催得不清不楚,只覺眼前燈火重重,像是忽延布漫天的星光。 何湛眼前浮現寧晉的模樣,手中的酒壺掉在床下,他咕噥著喚了聲:“主公?!?/br> 寧晉將酒瓶撿起來擺到一旁,爬到床上替何湛解開外袍,癟嘴道:“不許你再想他!那人要拿槍打你,他不是好人?!睏罾握康秳ο嘞?,還有那個沈玉,也是來害忠國公府的。 寧晉不明白楊坤對何湛來說有多重要,重要到可以讓他就這樣放走楊坤,放走沈玉。 何湛被剝得赤條條,胸口處還殘留些酒水。寧晉拿袖子給他擦了擦,拉錦被給何湛蓋上。他也脫了衣服鉆進去,用身體暖著被窩,以免何湛受凍。 何湛的確有些冷,本能地去尋找熱源,側身抱住什么東西。 寧晉瞬間瞪大了眼,身子完全沒在何湛的懷抱中,他的胸膛一起一伏,像是綿延不斷的山巒。僵直的身子慢慢軟下來,他往何湛身上窩了窩,聽著他平穩有力的心跳聲。 寧晉的手探向何湛的喉結,仰著頭著那一塊凸起,手間就像握著一只安靜沉睡的小麻雀,那感覺很奇妙。往下是何湛的肩,還有那道淡粉色的疤痕,這是他冒著生命危險擋在鳳鳴王寧祈前時所受得傷。 寧晉此時才算明白寧祈口中所說的——他對誰不好呢?他對誰都好。 寧晉輕悄悄地將發涼的手臂放回被子里,板板正正地貼在一側。他忍不住地想看何湛俊俏的下巴。寧晉覺得他長得真好,只有富貴鄉里才能養出這樣謫仙似的人。寧晉的手伸到何湛的腰間,第一次這樣大膽地抱住何湛。他心臟在怦怦亂跳,像是在做賊一樣緊張,緊張得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寧晉蹭了蹭何湛,心想:“這是我的三叔,以后他不能對別人好,只能對我好?!?/br> 翌日,何湛從醉夢中醒來,正想伸個懶腰,卻發覺自己的胳膊被寧晉枕著,何湛腦袋一陣懵。他瞧了瞧自己只著件褻衣,也不知道自己哪根兒筋抽了,真覺得這太像一副事后的場景了。 呸!褻瀆未來天子,膽兒肥!作孽! 何湛拍了自己一巴掌,抬著寧晉的頭將胳膊抽走,又將壓在他身上的腿給抬開,這才躡手躡腳地下了床。昨個兒宿醉,一站起來便頭昏腦脹,心中所憂懼的再涌上心頭,那感覺比昨夜還要清晰。 不該喝酒的,誤事。 何湛稍稍梳洗后去給寧華瓊請安,接著就在書房呆著了。昨天下雨濕了好幾本書,得快點謄抄下來才行。 許是昨天他灌了寧晉酒的緣故,這孩子到晌午才跑到書房來報道,手里還端著一碗熱湯,說是用來解酒舒神的。何湛接過來,讓寧晉坐在他身邊的小椅子上,扔給他一本《四國列傳》,道:“今天就看這一本吧?!?/br> 一開始何湛只讓他自己在書架上挑著看,等寧晉看完了,何湛才告訴他哪些書不可取哪些書可取,亦會細細解釋書中究竟哪處不可取。每每此時,寧晉都會用極為崇拜的眼神看他,他覺得三叔看得書多,懂得也很多,是非曲直全都能理清。寧晉覺得寧平王給寧左寧右請得西席先生都比不上何湛博學多識。 后來何湛開始挑書給他看。起先只是簡單的人物小傳,從朝堂官宦到江湖俠客皆有涉獵,何湛教他如何看人識人;再后則是家國史實,從西域到中原,各國各朝甚至民族部落都囊括于中,可何湛也不教了,只讓寧晉看,等他有了問題,再來問何湛。寧晉問題問得淺顯,何湛也不會答,令寧晉再從頭看一遍,再將答案解釋給他聽。 以前在清平王府,寧晉沒有機會讀書,只能在先生教寧左寧右的時候偶爾偷聽幾句,學得雜亂而零碎,難成體系?,F在何湛理開來,一本一本地教給他,他一本一本地看,識了不少字,明白了很多東西。 寧晉執卷看了很久,上書舊朝西京夫人奢靡,“戴太真晨嬰之冠,履元瓊鳳文之靴1,顏絕世,乃為世人驚嘆”,忽得就想到昨夜何湛提及的小葉紫檀佛珠,問道:“三叔為何不讓晉兒看那些記載珍玩古董的書籍?” 何湛放下手中的話本子,挑眉笑問:“你看那些做什么?覺得你現在讀得這些都枯燥乏味了?” “沒有。只是三叔喜歡,晉兒也想知道一些?!?/br> “你要是感興趣,第四排的書架上面擺了《均窯》《天寶》《博物》三本,比較淺顯易懂,等完成了功課可以拿去看看?!?/br> 寧晉點點頭,將視線移到手中的書卷上,可心思全不在這兒。寧晉想,若他能晚一點遇見何湛就更好了。再晚一點,三叔所說的,他都能理解;三叔喜歡的東西,他也能略知一二。而不會像個傻子一樣,在三叔跟別人說話的時候,只能在一旁傻傻地聽著。 提到古董,何湛想到沈玉抱著的那只金樽玉菩薩。在沈玉未入京之前,何湛可就聽說了這尊玉菩薩的消息。 呵!何湛暗自冷笑。那些人真是一番好心思,單單拉何德一人下水還不夠,還要將他何湛拉入這趟渾水當中。這忠國公府到底是該多礙眼,才會讓人想要他何家斷子絕孫?! 可他不是以前的何湛,這趟渾水不用他們拉,他自己也要下去走一遭。 等用過午飯,何湛對寧晉說自己要出府辦事,寧晉見他沒有要再解釋的意思,乖乖地不問,跑去給何湛備了輛馬車來。 下了一場秋雨,這天便更冷了幾分,落在長街上的枯葉還未來得及打掃干凈,如在地上鋪了一層淡黃色的錦布。何湛斂了斂大氅,蹬上馬車。寧晉沖何湛揮揮手:“三叔早些回家?!?/br> 何湛點頭道:“好好看書,若我回得晚便自個兒吃飯,別餓著?!?/br> 風呼呼地從車窗邊掠過,何湛從袖中掏出一把折扇,折扇上懸著那枚青龍翡翠扇墜。何湛將扇面緩緩展開,上畫著月下西湖的美景。他又將扇子斂上,眼睛微微瞇起來——是時候引蛇出洞了。 何湛乘馬車來到城郊的京窯,來找的人是管事張南。 何湛下馬車時,張南趕緊迎上來,身后跟著兩個冷面的侍衛。他面露驚訝之色,道:“三爺?近日您來得勤啊??捎惺裁匆愿赖膯??” 何湛行了個禮,說道:“何談吩咐???”何湛的眼睛在張南后邊兒的侍衛身上打量了幾眼,張南立刻意會,將左右屏退,引何湛到內廳中去。 何湛進來將扇子扣在桌上,用紅線穿著的那枚晶瑩剔透玉石扇墜發出清脆的碰撞響,讓張南看得眼睛發直。張南嘆道:“呦,三爺,您這樣好的青龍翡翠都拿來當扇墜啊?!?/br> “怪不得別人說你是火眼金睛,這一瞄,就能看出是個什么貨色來?!焙握抠澛曊f,“當之無愧?!?/br> “我就能看看,哪跟您一樣這么闊氣?”張南說,“這個值不少錢吧?!?/br> 何止值錢?之前何湛靠倒賣字畫,手中存了不少錢,可為了得這一塊青龍翡翠,幾乎是“傾家蕩產”。 他將扇墜解下來,往張南面前推了推,說:“我心里惦記著你口中那只金尊玉菩薩,你多找些人幫我打聽打聽,我想要在菩薩轉手前見著賣主。勞你辛苦一趟?!焙握磕弥茸忧昧饲米烂?,示意張南將扇墜拿走。 “哎呀,三爺,這可使不得?!睆埬馅s緊將扇墜推回去,“這太貴重了,您只要發話,我哪能不給您找???” 何湛用扇子按住張南的手背,低聲說:“這種事等不得,哪怕一個時辰呢,就有可能轉落他人手中了。三天,三天之內我要見到賣主?!?/br> “三爺,這可不好說啊。我只能說盡力為您張羅著,哪能給您保證這個?” “最近我看上一個俏貨2,價格有點浮?!焙握繘_他比出三根手指,張南當即倒吸一口冷氣。何湛說:“我想盡快見見那尊玉菩薩,看買哪一件兒好?!?/br> 張南用手指叩了叩桌子,說:“得勒!三爺,您別著急買別的物件兒,我敢保證,您見了那玉菩薩鐵定走不動路?!?/br> “好?!彼蒙茸訉⑸葔嬐七^去,說,“勞駕?!?/br> 張南將扇墜揣到袖中,嘿嘿笑著伸出大拇指:“三爺真倍兒闊氣!小的這就馬不停蹄地給您辦!” 作者有話要說: 1“戴太真晨嬰之冠,履元瓊鳳文之靴”取自《漢武帝內傳》。 2俏貨:精美的收藏品,多指瓷器。 ———————— 寧晉記在小本本上: 討厭的人的列表 1.鳳鳴王寧祈 2.清平王府寧左寧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