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因這時正是好時節,園中的海棠和玉簪都已盛極,一眼望去繁花似錦、落英繽紛更有芳草鮮美,美景如畫。身著綠玉襖珊瑚裙的美貌宮人在側焚香撫琴,眾人或是喝茶或是飲酒,仰迎清風,如花香拂面,頗是心曠神怡。 待得一曲過后,便聽得上頭的江念柔溫聲笑道:“我現下是不敢沾酒的,不過特特給你們備了菊花酒,都叫已熱好,可別和我客氣?!庇值?,“正好,外頭送了幾筐蟹來,也算是應景,用來和酒一起吃最是適宜?!?/br> 馬上就要到重陽了,因著景王和嚴家的關系,外頭頗有些討巧的送了幾筐好蟹來,江念柔自個兒吃不得,為了顯擺干脆叫人做了擺宴。待眾人凈手后,宮人把做好的蟹釀橙端上來,橘黃的橙子里頭是滿滿的蟹rou和蟹膏,果汁混著膏汁,鮮甜誘人。 李清漪也跟著有些眼饞了——裕王府可沒有景王府這般豪闊,雖吃穿嚼用都不愁但也不甚寬裕,她這些日子正想要吃蟹呢。她瞧了眼桌上的那碟蟹釀橙,沒扭捏,笑著道,“若是大個兒些的,倒也不須費事,直接蒸了配姜醋也好吃?!?/br> 英國公夫人適才見她姿態端雅一如林下仙子,如今說起吃的卻又添了幾分少女鮮活,倒是不由打趣道:“一說起吃的,裕王妃倒是心得不少?!?/br> 李清漪倒不覺窘迫,只是應道:“夫人莫要笑我,我也是閑了無事,整日里的惦念一下吃食什么的。這幾日正想著要吃蟹呢,沒想到今日正巧就吃上了?!闭f罷又抬頭去看江念柔,微微一笑,“我這回能有口福,倒是要多謝謝弟妹你呢?!?/br> 她這短短幾句話,眾人心里倒是又轉了幾轉——早就聽聞裕王府不甚寬裕,不及有嚴家扶持的景王府,倒沒到裕王妃竟是連吃點螃蟹都高興成這樣。這般一對比,眾人對裕王和景王的心思倒是復雜了不少。 江念柔今日擺宴還未吃得什么已是咽了一肚子的氣,偏還發作不得,只能勉強笑道:“三嫂喜歡就好,今日正好多吃一點,還有清蒸的,用蒲葉包著蒸出來的,等會兒叫廚下拿一籠來??上覀兏弦仓挥羞@么幾筐,要不然倒是可以給嫂嫂你帶些回去?!?/br> 等清蒸蟹上來了,李清漪也沒叫宮人上前剝蟹,徑直拿了蟹八件來剝,嘴里另有一番歪理:“蟹要自己剝才好香甜呢?!?/br> 她雖是吃得極快可動作優雅,挑不出錯處來。眾人看在眼里,雖覺好笑卻也更添了幾分食欲。 便是上頭的江念柔,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她有孕,連酒都不敢多沾,自然是不能吃這些寒涼的東西。她握著茶盞的手緊了緊,隨即又想起自己今日的打算,不易察覺的抿了抿唇,柳眉一舒,只有些許復雜神色凝在眉尖。 寧安公主難得出宮,這會兒猶如鳥兒出籠一般,早就得了趣兒,吃了個半飽就要去逛園子去了,口上只是道:“既出了宮就不必講太多規矩。聽說四哥這園子是新修的,我就四處走,你們也不必跟的太緊,自便就是?!彼耸腔实蹛叟钟袀€掌事的貴妃養母,哪個又敢真管,不過是跟在后頭說幾句奉承話罷了。 寧安公主領頭起了身,余下的諸人也漸漸放開了心,賞花觀魚,倒也閑適。 江念柔與眾人說了一會兒閑話,見大家都散了一大半,于是起身攜了李清漪的手,和她道:“三嫂吃了這么些,可要起來走走才好。正好咱們妯娌說說私房話?!?/br> 邊上正是特意挖出的小湖,呈彎月狀,據說是景王請了道長特意畫的圖——月盈則虧,迎了這輪‘彎月’在府中,說不得能引來日月之光,增益自身。 湖畔是假山堆,奇石成堆,李清漪和江念柔在石道上信步而行,繞過假山,低頭一看便能見著湖中錦鯉戲水。這湖水乃是引了外頭的活水來,雖無夏日里的蓮葉接天,紅荷輝映,但秋水靜謐澄亮猶如一面鏡子,內中又有錦鯉擺著紅尾,頗有逸趣。 她們兩人手挽手,一起走在前頭說閑話,走了小半段路便見著一座竹橋,小小的一座,至多只得兩人行。 江念柔指了指竹橋對面的春波亭,附在李清漪耳邊悄聲道:“咱們過去說話?!彪m是孕中容色憔悴,笑語之下倒是頗有少女的嬌態。 李清漪念及她有孕之事,本還想勸幾句小心,但心中思忖再三到底還是點了點頭:就算江念柔有什么打算,總也不會拿她肚子里那好不容易求來的孩子做筏子。 兩人一起上了橋,宮人都只是落后一步跟著。剛剛走了幾步,不知踩著什么,兩人皆是腳下一滑。李清漪還未反應過來,便見江念柔一副被人推倒的模樣,仰面往湖面倒去,李清漪亦是被她拉著往湖中倒去。 兩人的手還牽著,先后落了水。乍一看,還以為是李清漪伸手推人反倒被江念柔拉著一起入了湖。 原還跟在李清漪和江念柔身后的宮人全都嚇了一跳,立時便有幾個會水的撲到了水里,余下的亦是倉皇揚聲叫了起來:“快來人啊,王妃落水了?!?/br> 李清漪乃是北人,不會水偏偏手腕又被江念柔抓著,一連嗆了好幾口冰冷的湖水。 可是,越是危險緊急,她心里越是清醒:江念柔既然能下這般狠手,怕也沒有存著保住腹中孩子的想法。 可就算江念柔有武后之狠絕,愿意拿親生骨rou來算計裕王和李清漪但這明顯也是得不償失的做法——皇帝只有裕王和景王這兩個兒子,除非謀反大事,否則絕對傷不到裕王根基,至多不過是叫裕王換個王妃罷了。而皇帝素重子嗣,一個活著的長孫能給景王與江念柔帶來的好處實在太多。盧靖妃對江念柔已是漸生不耐,三番兩次的賜下宮人,景王本人又生性荒唐暴虐,此時的江念柔太需要個孩子來鞏固地位。 事出反常則妖,江念柔這般行事,倒是奇怪。 李清漪吞了幾口水,渾身被浸得濕冷,掙扎不得,神志終于開始昏沉下去,沒能再細想下去,闔眼昏厥過去…… 第15章 四物湯 開宴的時候,天色尚且亮堂,這一落水一閉眼等到醒來,已是夜深時分了。 一輪彎月藏在云后,淡云輕卷,辰光黯淡,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晚風吹著窗外的枝椏,發出吱呀的聲音,四周靜的出奇。 李清漪醒來的時候屋內并無點燈,一片漆黑,她睜大眼睛看了看床帳上的繡紋,心安理得的發了一會兒呆,好半天才提起一點力氣,自個兒掙扎著起來。 能夠再次呼吸到夜里這濕涼的空氣,她不由的長長嘆了口氣:江念柔居然沒有把她直接淹死來個死無對證,還好還好……當然,也可能是邊上有人看著,不愿冒險下手的緣故。 她這一動,邊上很快就有人也跟著反應過來了,悉悉索索的聲音過后,有人點了燈,緩步走了過來。 李清漪定眼一看,是她貼身的宮女如英。 如英眼眶泛紅,要不是手上還端著燈整個人都要撲上來了。她認認真真的看著李清漪,低了下頭,悄悄擦了擦眼睛,小聲道:“殿下,您醒了?” 李清漪倒沒想到如今還能留下個如英伺候自己,抿了抿唇,靠坐在床上問她:“這是景王府?現今是什么情況?” 如英抿了抿唇,咬著唇小聲道:“景王妃落了水,雖是立時就叫救下來了但也見了紅,后來太醫來了,說……說是孩子沒了。景王妃哭得暈了過去,現下還沒醒,景王和盧靖妃也跑去西苑哭求皇上……” 李清漪嘆了口氣,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她竟也不覺得如何驚惶,只是平靜的道:“陛下那里如何說?” 如英眼里的眼淚再忍不住,用空著的那只手捂住嘴把哭聲咽回去,好半天才抽噎的道:“陛下氣得不得了,說您是嫉妒景王妃有孕……” 李清漪頂著一頭半干半濕的烏發,懶懶的靠在枕上,長長的舒了口氣:“也好?!被实垡婚_口就把這事定性成了女人之間的嫉妒,沒有牽扯到裕王,這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她仰起頭,勉強露出一個笑臉來對著如英道,“我都沒哭,你這么就哭上了,和花貓似的?!?/br> 如英再忍不住,把燈往邊上一放,“哇”的哭出聲來,撲倒床前道:“殿下……”她抽抽噎噎,語不成聲,“我知道殿下是冤枉的……” “好了好了,別哭了,你哭得我都想哭了……”李清漪摸了摸她的頭頂,逗了一句,面上笑意真切了些,問她:“你怎么也留在這里了?” 如英用力捂住眼睛,圓圓的臉哭得通紅,小聲道:“是寧安公主。她說只要陛下一日未下旨,您就還是裕王妃,總不能叫您沒人伺候,于是做主讓我留下伺候了?!?/br> 李清漪心中不由對寧安公主生出幾分好感來:她如今被扣在景王府中,不僅即將被廢更是性命垂危。若非身邊還有個如英,說不得就被人給暗害了。她被邊上的如英哭了幾場,浸了涼水的頭隱隱有些疼,但心里倒很是寬慰,重又起了點兒勁頭,慢慢合目細思起原先沒有想通的事:江念柔這般行事,說不得就有個不得不舍棄腹中孩子的理由。 難道她沒懷孕? 不對,這事是報到西苑的,上達天聽,皇帝都知道,瞞不得人。 那么,就是那個孩子有什么不對? 李清漪腦中好似電光一閃,心中不由起了疑:早就聽說,景王肖父最喜金丹之事,他和江念柔又一心求子,說不得就吃了許多不該吃的東西。若那孩子天生有缺,與其生下來討迷信的皇祖父厭惡倒不如借著這機會來坑裕王和李清漪這個裕王妃一把。就算皇帝如今把事情定義為是女子之間的妒忌,可天長日久又有盧靖妃等人上眼藥,未嘗不會疑心裕王。 好個一石二鳥之策。 ****** 李清漪這頭剛醒不久,“哭暈”了的景王妃江念柔也跟著醒轉過來。 不比李清漪那一屋子的黑漆漆,屋中點了燈,明亮如白日,宮人又是端茶遞水又是濕帕擦汗,上上下下的服侍著,生怕哪里惹得王妃不高興了。 江念柔臥在榻上,面色慘白的擁著繡著牡丹花團的錦被,輕蹙黛眉:“你們點的是什么香,聞著難受……” 邊上伺候的林嬤嬤小步上前替她捏了捏被角,少不得細聲寬慰道:“是沉水香,娘娘平日里不是最喜歡嗎?今兒屋里人來人往又有藥味,這才點了?!?/br> 江念柔眉心處顯出微微的折痕來,冷冷的道:“我現在不喜歡了,聞著就想吐?!彼?,“讓人把窗打開透風?!?/br> 林嬤嬤本還想勸她幾句“小月里不能見風”,可瞅了瞅江念柔那神色,話又咽回了肚子里,只得一邊叫人開窗,一邊令人把厚簾子給放下擋風。 江念柔腹中隱隱作痛,只覺得渾身的血留了一大半,心頭也空了一半,空落落的說不出難受,好似整個人只余下干干的一個身軀。她吃力的轉了轉頭,一言不出卻已是不動聲色的把屋里的人全都打量了一遍。 林嬤嬤在宮里帶了半輩子,最會察言觀色,瞧了眼她那神色,哪里不知道她在找誰。她轉頭看了看左右,讓幾個宮人都退開去了,這才彎腰低聲道:“王爺為了您,特特跑去西苑找陛下哭了一通呢?;貋砗筮B飯都沒吃就在床邊守著了,等到晚上,見您沒醒,怕打擾您休息,這才退了出去?!?/br> 江念柔心中本就有些難受,聽到這里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哈,好個怕打擾!”她那包含怒氣的話一字一句的從牙縫里蹦了出來,字字皆是恨,句句皆是怨,“嬤嬤何苦給我留面子?他恐又是去后院尋那些小道士鬼混了吧……”她到底是好人家出身,那些骯臟的事入不得眼也說不出口,未說完就已經咬住了話根。 這么一個男人,才失了未長成的孩子,嫡妻尚在病榻上昏沉未醒,竟然還能毫無壓力的去尋歡作樂。 江念柔念及自身的委屈,只覺得好似一柄尖刀剮在心尖,雪白的刀刃直直而入,鮮血淋漓的出來,血rou模糊。她既痛且恨,再無往日隱忍,一雙眼睛都氣紅了,不禁抱著被子哭道:“我這都是為了誰,他,他竟是這般的沒有心肝!” 林嬤嬤知道她的心事,心里多少有些嘀咕:這景王妃自來心高氣傲,讀史時最喜歡武后一節,旁的沒學會,野心和狠心倒也學了個三分。這回能下這般狠心,固有幾分是為了王爺,但實際上還不是為了她自己——皇帝最是迷信,真要是生下個天生不缺的孩子,她這景王妃的位置還要不要了? 然而,林嬤嬤心里那般想著,口上卻還是要依依勸道:“王妃您為王爺做的事,他都記在心里呢。奴才伺候王妃也有些日子了,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您現下最要緊的是養好身子,日后才好為王爺生個世子。男人嘛,都是喜歡玩樂,等有了孩子,知道冷暖了,他也就定了心了?!闭f罷又抬手給江念柔擦淚,“您現下可不能哭,身子要緊。這四物湯是新煎好的,還熱著呢,您趁著空腹,趕緊先喝幾口吧,遲些兒再叫人上飯?!?/br> 江念柔小產后氣血兩虛,這四物湯里除了一貫的熟地、當歸、川芎、白芍四味藥外還加配了伍阿膠、艾葉、甘草,成了膠艾四物湯,涼血止血。當初保胎的時候也常喝,不想這時候也要喝幾口。 江念柔一雙纖細白皙的素手緊緊抓著被角,青筋暴起,收了淚的面上卻如死水一把波瀾不起。她慢慢點了點頭,接過那碗四物湯,慢條斯理的道:“嬤嬤說得對,總有定下心的時候?!彼Z聲就像是窗外滑膩濕冷的青苔,陰冷的叫人骨里發顫,“孩子嘛,這個沒了,總會有下一個?!?/br> 是啊,這世上的東西,從來都是沒了前頭的,來了后頭的。 高拱也是這么勸裕王的,他嘗試著把事情掰開來解釋給裕王聽:“陛下如今正在氣頭上,事情能到王妃為止,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您若要再為王妃求情,別說是討不得好,便是連您自個兒都要賠上去。既然事已至此,您就別cao心了?!彼戳丝囱劭敉t的裕王,壓低聲音,不由得說了幾句真心話,“好在您和王妃也沒個子嗣,待日后陛下給您指一個,您就知道了——女人都是一樣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裕王素來對高拱恭敬有禮,頗有幾分父子之情,此時聞言卻是再也忍耐不住。他一張俊面漲的通紅,眸中燃著火,蹙眉咬牙,聲音發抖:“怎么會一樣?!”他氣得連身子都開始顫抖起來,最后還是堅定的把話說下去,“本王,我,一輩子也只有這一個王妃?!?/br> “王爺!”高拱從未想過自家學生竟是這般的癡情種子,抬高了聲音,以目相視,“您是今上的長子,日后說不得能更近一步。身系社稷,天下所望,不過是一個女子,竟也能叫您亂了分寸?!” 裕王卻顧不得這個,他倉皇的轉頭去看急怒中的高拱,雙唇一顫卻是說不出話來,一雙烏黑的眼睛就像是垂死的小動物,倔強的不避不讓,藏了千言與萬語。 他靜靜的望著高拱出了一會兒神,眸光微動,像是在想些什么,面上卻仍舊是咬緊牙關一字不應。忽而,他少見的硬起氣來,挺直了腰,沒再理會邊上的高拱,揚聲吩咐道:“多寶,備車,本王要去西苑求見父皇?!?/br> 門外太監早就候著了,也沒多話,匆匆應了聲“是”,抬步跑了出去。 窗外天色昏昏,想來是將有大雨,時有雷鳴電閃在天際而過,更顯得裕王立在門前的身姿挺拔。 高拱第一次被這個生性溫吞荏弱的學生頂了個正著,說不上生氣驚怒反倒是有些怔怔的,整個人都呆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這位學生身上流著的殺伐決斷的天子血脈,縱是平日不顯,到底還是有那么一份血性的。 第16章 信陽毛尖 “老三還跪在外面?” 皇帝盤腿坐在八卦陣中,半闔著眼睛徐徐問道。 黃錦面色微白,只得小心應道:“還跪著呢,外頭雨大,奴才已經叫人給王爺打傘了?!?/br> “他要淋那就讓他淋著。眼見分明之事,何須再查?非要鬧得天下皆知,皇家顏面掃地不成?”皇帝面上不動分毫,語氣之中卻猶帶冷怒之色,字字皆是雷霆之威,“他這算是什么?!以己身脅迫脅迫君父?如此不忠不孝、無君無父的孽障,跪死了也是活該!” 黃錦哪里敢應,低著頭不吭聲——裕王乃是皇帝唯二的兒子,雖說爹不疼可憐好似小白菜,可物以稀為貴,論起來卻是真正的身份貴重。 內殿一時靜了下來,忽而有小太監通傳了一聲,小跑著過來,把折子遞給黃錦,附在他耳邊悄聲說了幾句話。 黃錦面色微變,略一猶豫還是把手上的折子遞給了皇帝:“陛下,您看……” 皇帝瞥了眼折子上的字,長眉一動,很快便接了過來,一目十行的翻了一下,微微一頓:“倒是個果斷的性子?!彼仙险圩?,望了眼窗外。 大雨磅礴,身著保和服的裕王正一動不動的跪在外面,脊背筆直的猶如一柄利劍,直刺人心。雖然有宮人在邊上撐傘,但大雨傾盆之下,他渾身早已濕透,烏黑的頭發如同水草一般披在肩頭,肌膚蒼白瓷冷。 他已經跪了半日。 皇帝素來不喜歡三子的懦弱脾性總覺得少了什么卻不知他骨子里竟也有這么一份倔強。他的目光掠過裕王肩頭,輕輕落在那從屋檐上滑落的雨水上,看著飛濺起來的水花,不知怎的竟是想起了幼年往事——他自幼體弱多病,在興獻王府時每到秋冬之季就常常臥病,每回醒來總能見著父母關切的守在一側,便是病痛之中都覺得歡喜。 然而,他如今僅存的兩個兒子卻都沒福氣享受這這樣的父子之情。 大概也是天命吧。給了什么,就要拿走什么。 念及舊事,皇帝冷硬的猶如鐵石的心腸微微一軟,終于還是嘆了口氣:“既然折子都已經到了這里,朕便準了,賜號靜敏仙師,讓她去城外白云觀為我大明祈福吧。把這折子拿給裕王,讓他也回去吧?!?/br> 黃錦就等著這句話,半點也沒耽擱,親自跑了一趟,把那折子遞給裕王,壓低聲音道:“王爺且看看吧?!?/br> 裕王抬起頭,略有猶疑的看著黃錦,伸手接過那折子,待看清上面的字跡后面色亦是微變。他濕漉漉的手指輕輕翻了翻紙頁,弄的紙張微見濡濕,垂眼便可清晰的看見上面清雋秀麗的字跡: “……自妾入府,既無能約束王府內帷亦未替皇室綿延子嗣,每念于此,常懷憂慮,夙夜難安……愿去鳳冠袍服,束發求道,上可為家國、生民求福,下可內省自身……” 字字句句清醒明白,就像是一陣陣的雷聲,不斷的回響在裕王的腦中,令他頭痛欲裂,把人撕成兩半。 這就好似一個人落崖,手上緊緊抓著來人的手,心懷期盼,覺得自己很快就能得救。偏偏,離崖岸只有一步之遙時,對方忽然松了手,留他一人粉身碎骨、無處申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