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段大將軍的住處離得并不遠,三人稍一拾掇便匆匆出門。 新婦見翁姑,自然是含羞帶怯,見禮時差點緊張得同手同腳,再抬頭時卻見段將軍笑容親切的看著自己,剎那間她不禁憶起了自己初來乍到時,還是眼前這人教的自己如何正確行禮!不由心生感慨——人生在世,仿佛一切皆有定數呢。 妍冰略晃了晃神,轉瞬又忽然聽到阿翁在對文衡囑咐:“……節制些,別掏空了身子?!?/br> 不由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滑倒——不過是因一夜未眠,眼部有些青黑浮腫罷了,怎么就不節制了???! “行了行了,你看阿冰都餓得腳發飄了還說呢?”葉郡夫人也是捂唇打趣,又揮手讓人擺飯,“趕緊用朝食吧,快讓我嘗嘗你做的點心?!?/br> “求阿家莫嫌棄才是?!卞h首一笑,親手擺桌盛上兩籠流沙包。淡甜濃香的牛奶包子夾著鮮咸的黃燦燦蛋黃,自然吃得眾人交口稱贊,雖然只有一樣花色,也算是翁姑按規矩用了新婦做的吃食。 飯畢,段大將軍并未留他們閑談,而是讓兩人回家自去“歇息”,頓時又把妍冰臊得滿臉飛紅霞。 馬車晃晃悠悠的向家走時,文淵還借了養父的話淺笑著道:“嗯,回去就歇息,娘子,咱們再手扣手睡個回籠覺可好?”這年月,也就只能拉了手稍微占占便宜罷了。 可惜的是,就連這小小的愿望文淵都沒達成。 因為不多久文衡就匆匆趕來,黑沉著臉說了一個消息:“林大哥,他方才去了!” ☆、第32章 新婦算賬 當文衡去到城門邊的安樂坊林楷家時,叫門無人答應,本欲問問鄰居,結果左鄰右舍都無人應門。 等了片刻,卻見眾人陪著林楷那美艷妻子從外頭走回來,她哭哭啼啼的被圍在中間,斜梳的墮馬髻散落了大半而渾然不覺,只默默垂淚。 左右一看不見林楷,文衡滿心狐疑,隨即上前打聽詳情。 那姓鳳名仙兒的林妻聽他一問更是傷心,眼淚斷線似的落,一雙桃花眼被揉得通紅,同時哽咽著回答:“夫君昨夜回來情緒不大好,快安置時他忽然就開始嚎哭,吵得左鄰右舍都不安生。沒多久,天光都還未大亮,他又披頭散發狂奔出來,沒跑多遠就縱身躍入了道旁的清明渠??!” 這一跳下去就不見人起來,鄰居聽見動靜跟出來看,還曾幫忙打撈也并無收獲,這冬日里落水太久不淹死也得凍死,可見是活不成了。 鳳仙兒說完又開始哭,連連哀嘆:“奴家苦命啊,沒過上一天安生日子……夫君你去了,奴可怎么辦?” 哭著哭著她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進了屋去,拿出一件緋紅公服遞給文衡道:“昨兒奴吃了喜酒先一步回家,夫君回來時卻沒穿自己衣服,而是披著你兄長的喜服,奴追問許久他只說自己犯了大錯,無顏面對親朋,卻沒說個究竟?!?/br> 然后她反而眼淚汪汪的問文衡,昨夜里究竟是出了何事。 說及此處,文衡無可奈何的看向他哥,攤手無奈道:“我又不好直說什么盜賊之類的,只推說鬧房有人搶了你衣服,并不知是林大哥,然后留了一點點錢就找借口回來了。你看這事兒……?” 同坐堂屋旁聽的妍冰也扭頭看向文淵,疑惑著問:“是他?”或者柳梓旭、林楷一起做的? 文淵果斷搖頭:“我的朋友我知道,林楷絕非人品低劣之人,況且他幼時曾務農,肩寬而腿略短,與花燭夜那人絕不相同。投河這種事兒……不好說?!?/br> 說完他便眉頭緊擰,起身在廳中踱步,滿心糾結。他其實是打算直奔林楷家看個究竟,卻又覺得此時此刻方才新婚,假期本就只有三天昨夜又歷經波折,實在是不好意思對妍冰開口。 可要不去,他又覺得對不住林楷,心里難安。 “投河怎么不好說?眾目睽睽下去的,也不至于像當初廚娘那樣被加害吧?”妍冰看著夫君這焦躁模樣心里也略有些發慌,本就沒睡好,又見他不停繞圈子更覺頭暈。 “破曉時天光還暗,又披頭散發蒙著臉,天知道跳河的究竟是誰?先作案再由替身跳河的事兒我在案卷中見過不止一次。唉,”文淵說著便是一聲長嘆,扭頭看向妍冰,一臉嚴肅道,“鳳氏言語間很有些不妥之處,我懷疑林兄昨夜就已經……” 他頓了頓,又忍下了最末一句話:我想親自去盤問一番。 “是呢,丈夫跳河失蹤,她哭歸哭,還能條理清晰從昨夜嚎哭開始講述,未免太鎮定了,像是在說編好的套詞?!卞c頭,又特善解人意的說,“要不你去看看吧?林大哥與你相知相交一場,不能讓他背了惡名。何況,清明渠在轄區內,你這長安縣的縣丞也正該過問?!?/br> “嗯,”文淵立即點頭,為妻子能與自己心意相通而暗暗竊喜,卻又遲疑道,“那你?” “夫君問案我不便去吧,就在家理理內院的事兒,可好?”經歷白云寺肢體案后,妍冰可不想再去別的案發現場受刺激。 何況,新媳婦上任最關鍵的就是獲得主持中饋大權,昨兒又遇到榮家內院出亂子,正該理理各種事兒。 “我讓管家李山把家中賬冊、鑰匙交給你,再認認那幾個下人?!蔽臏Y把家中雜事安排之后,草草用了午飯才出門。 直至妍冰送他出門時,才又有些吞吞吐吐的告知其實自己近乎茹素,不吃紅rou,往后安排吃食時需注意一點。 “誒?平日里也沒見你不吃???!”妍冰一臉詫異,從前榮家兄弟也常在李家留宿,分餐時各人一盤子餐點葷素都有,每次他都吃得干干凈凈不留一粒米。 “做客時不好意思講,其實也能吃,只是看見了有點反胃而已,”見妍冰露出一臉同情模樣,他輕輕一笑,又解釋道,“看不見的紅rou,比如饅頭、餃子里面的,那種我能接受?!?/br> “好吧,我知道了,往后在家絕不會叫你委屈了肚子??烊タ旎匕?,別啰嗦了?!卞孕艥M滿的笑著伸手拍了拍文淵肩膀,勸他趕緊出門。 青梅竹馬就是這點好,像家人一樣完全沒隔閡,哪怕新婚也無須羞赧著不敢多說,不敢多做。 “好的,我這就去,你午后躺一會兒補補瞌睡吧。管家的事兒不用著急,日子還長著呢?!蔽臏Y看著妍冰略有些發青的下眼眶有些心疼,不想她太過cao勞。 妍冰卻搖搖頭嘆道:“你不在我怎么睡得著呢?”整個后院就她和倆丫鬟,完全沒安全感啊,萬一有歹人翻墻進來那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文淵卻以為她指得是很希望丈夫陪伴左右,舍不得他走,心里就跟吃了蜜糖似的甜滋滋直樂,嘴里卻淡淡道:“好吧好吧,隨你?!闭f完就出門去了。 待文淵一離開,文衡也自去書房念書之后,她就讓雅香去喚了榮家諸位下人,在堂屋外的臺階下站成一排,給賞錢順便訓話。 待人湊齊了一看,妍冰立馬呆了:榮家簽了賣身契的下仆居然只有四人!即李山一家子,由段大將軍贈與。 丈夫做管事,妻子打掃、漿洗,一雙兒子跟著文淵、文衡做書童,同時也幫忙做些雜事。 因文淵通常是在衙門用午飯,文衡又在國子監住校,所以平日都只由李山家的做點便餐,直至成親時事兒多,才新雇用了一位廚娘。 之前家中并無婢女,如今多了雅香、暖香才算是填上了做細活兒的。除此之外,暖香的雙親與兄長一家四口做了妍冰的陪嫁,正好年老的守門,年輕的做車夫,中年婦人去廚下幫忙。 “……大家認認真真做事,夫君將來必不會虧待你們?!卞浦强雌饋砝蠈崢闼氐膬杉易?,加上沒多大關系的廚娘,也沒旁的話想說。 簡簡單單交代兩句每人給了一吊錢后就揮揮手讓眾人散了。 之后妍冰就開始與李山對賬交接,著手管理家務。 看過庫房等處后,她在堂屋鋪開了帳冊,極迅速的把文淵薪酬與段將軍贈與的田莊出產做了收入一欄,衣物、飾品、交際應酬、家用做支出一欄,用算盤扒拉一算,完全是入不敷出??! 她揉了眼又檢查一遍,確實是收支不平衡,而且差得很遠! 莊子上佃戶自負盈虧這頭姑且不論。 他倆一套衣服加配飾,一套少說也得一兩貫錢,還要養五個下人,靠文淵那一月一貫錢的俸祿只夠全家喝粥穿粗布。 她不由頭疼得揉了揉太陽xue,直截了當問李山:“這錢,不夠啊,他兩兄弟從前怎么過活的?” “段郎主處每月還另撥了月例,各一貫錢?!崩钌街钢~冊中一項收入客客氣氣的回答。 一貫錢作零花,自個兒在家好吃好喝也夠用,可若涉及人情往來顯然不行。 正當妍冰疑惑時,李山繼續給她答疑解惑道:“兩位郎君雖然是別府另居,可并不算分家,衣衫鞋襪都是段家一年四季按例所做,人情交際送禮、還禮也是葉夫人一手cao辦?!?/br> 聽罷妍冰呆了一瞬,她原以為自己過來就是正經主母管家婆,原來并不是嗎? 什么都葉夫人做了還要自己做什么?擺設?不,不可能。 妍冰憶起求親時文淵說過的話,他是打定主意想做清官的,甚至說了他將來應當會很窮。段大將軍則習慣奢靡生活,無rou不歡,兩人在基本觀念上便不合。 雖然段家是因葉郡夫人娘家的生意貼補才日子滋潤,想必也未曾有過收受賄賂之事,但……文淵應當不會樂意一直對方接受資助、幫補。 哎,所以說一切問題都是錢鬧的。 妍冰草草翻了帳冊一下午時光就對付了過去,臨近黃昏時她覺得自己腦子越來越鈍,很想瞇眼歇一會兒,卻又左等右等等不來文淵回家用晚飯。 至天擦黑時,跟著文淵出門的書童竹露獨自一人匆匆跑了回來,入堂屋拜了妍冰后就急匆匆道:“郎君暫時回不來啦?!?/br> “怎的,出什么變故了?他有地方用飯嗎?”妍冰趕緊出言追問。 “林大郎的尸|首找著了,就在清明渠打撈上來的。但郎君說他不是淹死,因腹中無水,口中無淤泥河沙,應當是謀殺拋尸,正叫了仵作去驗?!敝衤侗缺葎潉澋闹v著,聽得妍冰揪心不已。 她先是為林楷惋惜,而后又心疼自己丈夫空腹奔波勞累,索性排了人給文淵送干糧與熱湯去。 熱騰騰晚餐送到之后,文淵卻沒胃口吃,因為林楷身上并無傷痕,完全無法辨別他究竟是如何送命的。 鳳仙兒連呼冤枉,拒不承認害人,堅持認為林楷就是投河而亡,案子一時陷入迷霧之中。 ☆、第33章 妻的秘密 因沒找到林楷之死緣由,文淵明知鳳仙兒處處有破綻,看著她假惺惺哭得妖嬈,卻奈何不了她,只能被迫同意其歸家。 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只有扣下摯友尸首弄去縣衙,防歹徒毀尸滅跡,同時對鳳仙兒推說:“天色已暗看不清,待明日正午再驗?!?/br> “如此也好,”鳳仙兒嘆息著點了頭,臨走時卻沒忘抹干凈眼淚,一步三回頭的叮囑文淵,“奴想讓夫君早日入土為安呢,榮郎君明日可切記一定要歸還?!?/br> “自然!”文淵板著臉,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了這兩個字,心里恨不得當場將這惡婦千刀萬剮。 恰好這時柳梓旭聽聞林楷出事匆匆趕到河邊,見了好友鐵青面色,*孤苦無依的躺在岸上,不由悲從中來撲上去就嗚嗚直哭。 “你快到棺材鋪去一趟,不拘價格撿上好棺木送一副來!”柳梓旭伏地哭了兩聲又突然抬頭,對自己童仆招手,命他去西市購置棺木,欲為林楷收斂。 前腳正準備走的鳳仙兒聽了這話,忙又倒轉回來,小碎步搖曳著走到柳梓旭跟前,屈膝行了萬福禮嬌聲道:“多謝柳郎君仗義相助,奴家感激不盡?!?/br> 姣好容貌,窈窕身段配著楚楚動人的神態,我見猶憐,叫柳梓旭不由倒退一步,慌忙擺手道:“林家嫂嫂不用客氣,應當的,應當的!”同窗一場,怎可能眼見他光|身而去不伸出援手? 文淵見狀則站在一旁略有些發窘,他來得比柳梓旭早許多,卻滿腦子破案壓根兒沒想到棺木的事兒,待聽他提到西市棺材鋪,正想開口說自己也湊一份子,手往干癟荷包一拍才想起自己有心無力,沒錢! 結婚時盡管聘禮、席面都由養父置辦,但他自己也折騰著裝飾了屋子,購買了一些小玩意兒,幾乎把積蓄花得精光,且剩余的錢都留給妍冰做了家用。 此時此刻文淵只盼著小妻子能干些,把婚禮時收的禮金、禮物整理出來,能囫圇將日子過下去,二十出頭的年紀還已經成家立業,若要再去尋養父討錢,文淵真是張不開那嘴。 雖說段大將軍待他們兩兄弟是真的好,物質上從不克扣,甚至可以說是相當豪氣,可再怎么好,平日相處也都是如隔房長輩親近,并非能像親爹娘似的時時撒嬌、處處依賴。將來的日子,還是得靠自己好好努力。 文淵心頭思緒萬千,想了家事又開始琢磨林楷的案子,約莫半個時辰,才送走柳梓旭帶了林楷遺體會縣衙安置妥當。 當他正欲返家時,縣尉郭汝罡忽然拖著縣令陸樹儉從后衙急奔而來,遙遙揮手高喊文淵的表字道:“潤澤、潤澤!且留步!” “汝罡兄,這是有何要事?”文淵回頭一望,如此詢問。正值壯年的郭汝罡能拉了陸樹儉這位年過半百枯瘦病弱的老者跑得氣喘吁吁,肯定是有急事。 “潤澤老弟,你正值新婚為何來了縣衙?”郭汝罡顛著一身肥rou跑上前來卻答非所問,捋著自己小胡子一面大喘氣一面笑道,“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哪能有什么要事?即便有,倒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安安生生回家陪陪弟妹?” 這言下之意便是想要自己放棄插手林楷一事?文淵看向相貌堂堂卻滿腹稻草的郭汝罡,義正言辭道:“當官須得為民做主,才能為君分憂求得朗朗乾坤?!?/br> “你——!”被諷不為民做主,不能為君分憂的郭汝罡頓時被噎了個夠嗆。 其實,文淵原本就與郭汝罡有過節,只是這草包自己不知道罷了。數年前,他原本是長安縣令,任期最后一年即將高升時,因妍冰祖父的死判錯了案,誤抓潘姨娘放過“真兇”舒興盛遭到上峰呵斥問責,若非家中略有背景,差點被擼成白丁。 當初是年僅十六歲的文淵命人在公堂喧嘩才能撥亂反正,如今五六年過去,見到郭汝罡職位倒退腦子卻沒一點長進,他不禁暗諷而笑。 郭汝罡雖不知前情,但見到文淵依舊渾身不自在,被他一諷刺更是怒火騰升。 他前些年被發配邊疆做縣丞,日子真是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又熬回京城做了長安縣尉,原本以為熟門熟路的可順利蹲三年當個跳板,誰知又遇到舒侯女婿成了自己同僚,不僅官職比自己高半階,還插手縣尉的分內事,瞎跑出去攬案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思及此處更是氣不順,隨即便揚了揚手中紙張道:“這是刑名書吏方才填的尸格,姓林名楷這男子分明無外傷,他無父無母,其妻苦主都沒上告,就說是溺斃又能如何?” “是無外傷,但也沒有溺斃所應該具有的一切跡象,至于其妻……”文淵淺淺冷笑道,“究竟是不是苦主還未可知?!?/br> “你這人怎么油鹽不進?殺人案三十天內必須抓住兇手,否則咱們長安縣一干人等都要被問責!”郭汝罡嘔得直跺腳,一雙銅鈴眼越瞪越大,真是恨不得伸出肥爪子揪了文淵衣領搖晃。 忍了又忍他才放下手,鞠了一揖苦笑著道:“眼瞅著就臨近年末考核,榮老弟,高抬貴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