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有起床氣的皇帝陛下龍足將外甥一腳踢出去,關上殿門后他哪有半分方才的氣急敗壞。外甥像舅,今上表面上喜怒不形于色,可年幼之時他也曾上房揭瓦唯我獨尊,將當時還是皇后的太后氣得心口疼。只不過后來珍貴妃受寵,母子二人地位每況愈下,現實面前他只能收斂起滿身逆鱗,裝作恭順謙卑。 那么多年裝下來也就成了習慣,可他骨子里卻從未變過。 倘若胡九齡是個沒本事的,那不用滿朝文武反對,從一開始他就不會招他入京。寵信外甥是真,可他并非太上皇那般寵起一個人來什么也不顧的昏君。他有自己的暗衛,早在外甥對胡家姑娘起了心思時,他便命暗衛將胡家祖宗十八代查個掉底。 而其中最讓他意外的便是胡九齡,這可真是個奇才啊……胡家落到他手里,家產翻了一倍都不止。這可不是一文錢變兩文錢,而是在原先富甲天下的基礎上再來個同等的富甲天下。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皇帝好奇之余,也萬分篤定:有這般才智之人,做官肯定差不了。 他又沒選錯人,為何要因為別人的三言兩語便改變主意? 本來他不一定非得選胡九齡,天下有才能的人多了去??涩F如今事情鬧那么大,若他妥協,承受外甥撂挑子不干的壓力以及親娘皇姐的水漫金山事小,他身為君王的威信何存? 皇帝思索的功夫,臺階下議論大半個月已經基本無話可說的大臣們開始嘗試舉薦手底下人。 可讓他們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現了,平日輕易不上朝,上朝也只是點個卯然后杵在那當擺設的小侯爺,突然恢復了他在京城街頭巷尾間的霸道與毒舌。 “治水的范文仲?本侯記得他在后院養了十八房小妾,然后掏嫡妻嫁妝度日。這么些年下來嫁妝也快掏空了吧,你舉薦他為官,是想讓他掏我大夏國庫繼續抬第十九房?” “修書?本候偶然間看過這位大儒的墨寶,一手字寫得不及五歲幼童?!?/br> “這個倒是不錯。據說他千金散盡,沒了一套前朝紫山居士所制狼毫。那東西,如今正擺在王大人府中書房內。您二位可真是志趣相投?!?/br> “你……”被他一言道破真相的吏部王侍郎哆嗦著手指,半天說不出第二個字。 “諸位同僚欲為皇上分憂之心,本候亦感同身受,今日在此也舉薦一人?!?/br> 方才被舌戰的諸位大臣屏息凝神,他們已經想好了,無論小侯爺舉薦何人,都要想方設法把那人噴成篩子。 “定北侯要舉薦何人?”高坐于龍椅上的皇帝忙遞梯子,話語中夾雜著一絲幾不可見的幸災樂禍。 陸景淵拱拱手,以無比崇敬地口氣說道:“臣要舉薦的不是別人,正是多年來造福一方,積極募捐西北軍餉,為西北軍提供軍袍,又購置糧種資助倒春寒受災百姓的青城皇商,胡九齡?!?/br> 在他提及“募捐軍餉”時,大殿上文武百官已經知曉他所說的是何人。 這人不是已經被噴成篩子了么?這讓他們如何發揮? 一時間這些大夏最頂尖的人才全都詞窮了,大殿內出現了片刻靜寂??蛇@些人精很快就轉過彎來,這些年定北侯可沒少得罪人,如今他自己把刀遞過來,就別怪咱們磨刀霍霍。 金戈鐵馬之聲響徹心田,方才被反駁得當場下不來臺的王侍郎最先開口:“京城三歲小兒都知胡九齡德行敗壞,定北侯舉薦此人是何居心?” 收回崇敬,陸景淵恢復往日的桀驁。脊背挺直脖子抬的老高,那雙迷惑阿瑤的眼眸中滿是諷刺,聲音更是不屑:“全天下還都當王侍郎文采斐然,是大夏棟梁,可暗地里卻做著收受賄賂的勾當?王侍郎,筆可好用?” “吏部侍郎當真行賄?” 聲音自上方傳來,王侍郎腿先軟起來,陸景淵點頭:“臣愿以爵位擔保,此事千真萬確?!?/br> “押下去,查清楚再說?!被实垡宦暳钕?,立刻便有侍衛將王侍郎拖下去。 而陸景淵借機補刀,毒舌本色顯露無疑:“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站在這的列位大人,還指不定有多少跟王侍郎一樣?!?/br> 大臣們呼啦啦跪倒一片,各種哀嚎:“皇上,臣等一片忠心日月可鑒,怎容定北侯如此污蔑?” “現在知道被污蔑的滋味不好受?那胡家何其無辜!本候尤記得月前入京,受惠百姓夾道歡迎,感謝天子圣明。緣何短短數日,當初的積善之家變成了心懷叵測的小人,如過街老鼠般人人喊打?難道是京城百姓練就了火眼金睛?我看那,只怕是有人盯上了江南布政這塊肥rou,才命人暗中散布流言?!?/br> 這等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竟然被小侯爺當場拆穿。當即有人跪不住了,直截了當地對上他。 “侯爺一而再再而三為胡家說話,甚至不惜為此與滿朝文武為敵,莫非沒有私心?” “憋很久了吧?早說出來不就完了,本候又不是不承認?!标懢皽Y臉上那個高興,他就等這句話呢。 “實不相瞞,陸某心悅胡氏女,欲娶她為妻。那胡老爺不久后便會成為本候的岳父老泰山!” 終于說出來了!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說出來,也就沒有了后悔的余地。 這下那丫頭總不能再走了吧?他也是被逼的,那丫頭無論如何也不能怪他。心愿達成,陸景淵喜上眉梢,襯得他英俊的五官更是俊美無鑄,直晃瞎了大殿內百官的眼。 “諸位這般污蔑本候的岳父,莫非是懷疑本候看人的眼光?”陸景淵向前一步,跪在百官前面,朗聲請求道:“皇上,岳父如親父,長輩如此被人污蔑,若臣置之不理,那與牲畜何異?且胡老爺確是胸有丘壑之人,臣懇請皇上宣他上殿,當場考校,以證清白?!?/br> 作者有話要說: 體力不支,先更這些,昨天缺的會想辦法補上。 ☆、第148章 這一天,注定是值得大夏滿朝文武終生回憶的一天。 他們竟被一介商賈給虐了。準確地說,是集滿朝文武,也可以說是大夏所有人尖子之能,沒能壓下一個賣布的。 小侯爺雖霸氣,可朝堂上說話算數的還是高坐于龍椅上那位。在滿朝文武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準了定北侯要求,不過卻有大喘氣地在后面卻加上一句——命滿朝文武當場考校。 打一棒子再給個甜棗,如喪考妣的滿朝文武瞬間原地滿血復活,絞盡腦汁搜刮偏門考題,摩拳擦掌想叫那下九流的商販碰一鼻子灰,讓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雖說當官靠科舉,科舉水平需要從小熏陶,出身很重要??珊霉S還出歹竹,豪門大族向來不缺后輩,家中資源有限,自然有所傾斜。優勝劣汰下來,如今能站在乾清宮里面的,還真是個頂個的人才,哪個拖出來都是有兩把刷子的。這么多人的智慧集結在一起,胡九齡所面臨的挑戰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挑戰再難,耐不住他能作弊啊。 陸景淵是個聰明人,雖不后悔沖動之下鎖了阿瑤,但他也知道此事于那丫頭而言是種傷害。 要他放人是萬萬不可能的,但曲線救國卻是可以的。那丫頭最重視誰?即便心里再酸,他也不得不承認,在那丫頭心里,胡九齡這當爹的份量比他要重……得多。 心下有了考量,他才能抵制住溫香軟玉在懷的誘惑,大清早爬起來進宮禍害皇帝。 胡九齡授官之事是早就說好了的,對于外甥,皇帝向來信守諾言。他想不信守也難,答應別人的事沒做到可以,可要是答應外甥的事疏忽了,壓根不用皇姐進宮哭,慈寧宮內的太后先是一萬個不答應。當娘的不哭也不鬧,就是滿臉哀戚地細數女兒和外孫這些年受了多少苦。 總而言之此事無須再議,這事陸景淵亦是心下有數,他壓根沒再提此事,而是在此基礎上繼續往下延伸。 胡九齡之事如今已鬧得滿城風雨,若說那些老百姓當真傻到相信街頭巷尾的流言蜚語?那肯定不可能。只是人大抵都是如此,見到街頭巷尾乞丐會憐憫,可目睹往日高高在上之人跌落神壇,在哀嘆之余心里也難免會有些幸災樂禍。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這事放多數人身上,肯定會先避避風頭再說??申懢皽Y壓根就不是尋常人,他向來是狂妄的,對兩輩子心儀之人尚且能拿根鐵鏈拴住,這樣的人又豈能忍常人。 流言蜚語越是厲害,越能激發他心底逆反心理。 他必然要好好打那些人的臉。 可這打臉,還得有人配合。他一大早進宮,便是想說服皇帝舅舅跟他一道坑人來著。外甥像舅,乾清宮內的皇帝也跟他想到一處去了,而且他也提前布好了局。 關于舉賢能的新政已經商議了大半個月,朝堂上吵鬧得差不多,是時候進入真正實施階段——舉薦真人。正好外甥找來,皇帝便順水推舟。 大臣們上早朝,不是來了就能直接站到乾清宮里面。而是得先在外面候著,到時辰依次進殿。向來沒有皇帝等大臣的份,是以大臣們都得早來一趟,邊等皇帝起床邊閑聊,順便商議朝廷大事(結黨營私)。 今日早朝亦是如此,只不過多了皇帝派來通氣的小太監,以及前來搞串聯的小侯爺。 小太監要傳的消息很簡單,不過是命幾位皇帝的心腹開始舉賢良。 而小侯爺的任務就重了,他要在不起眼的地方逮住幾位大臣,商議(命令)下等會要考校的題目。題目不能太簡單,那樣顯不出未來岳父老泰山的水平;但也不能讓人答不上來,當場出丑。 雖然小侯爺有個混世魔王的名頭,可他地位擺在那呢,也不是所有的大臣都疏遠他。大夏爬得最高那幾位,剛巧也是最識時務的。這些人就敏銳地透過現象看到了本質,知道小侯爺是位可造之材。雖礙于顏面平日不會趨炎附勢,但也不會有意為難。這會小侯爺拜托過來,一點小事他們自然沒有推脫的道理。 三言兩語擬定好題目,他奮筆疾書寫個清楚,然后命暗衛以最快的速度送到胡九齡手中。 萬事俱備,再然后就是上朝。甥舅兩人都沒想到事情進展得如此順利,沒等皇帝安排的人出手,下面已經有吃相難看的按捺不住,開始點名舉薦自己人。 小侯爺可是搞情報工作的,囂張跋扈的名聲擺在那,揭起短來那叫一個順手。于是便出現了方才朝堂上他舌戰群儒的一幕,而后又順理成章地舉薦了自己的關系戶。 胡九齡年少時也是名動青林書院的才子,聲明比起當日宋欽文亦不遑多讓。經商閑暇之余他也??袋c圣賢書洗滌下心靈,多年積累下來,水平甚至比某些經年累與沉浸于官場蠅營狗茍之輩還要高。 兼之有小侯爺大開后門,他碾壓起來簡直不要太方便。 問經史子集,小侯爺遞來的紙條上都寫著。 問官場政事,周旋商場半生,他回答起來更是游刃有余。 問布政相關,你可算問對人了,這可是胡家老本行,他們家一百年來沒干別的,卯足了勁就做成了這一樁事。 胡家在京城也有人手,流言將起時他便已經查出了罪魁禍首。無奈對方來頭太大,做靠山的小侯爺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只能縮頭當孫子??裳氏逻@口氣不代表心里沒氣,憋了半個月他老人家也來火了。 面對咄咄相逼的大臣,他不疾不徐、對答如流,說完了自己又就話題延伸,反問回去: “大人可知為何臨近兩城,皆以養蠶為生,稅率卻截然不同?” 還想難為他?被問的大臣胸有成竹,緩緩答道,“此事還要追溯到大夏立朝之時,高祖行軍時途徑此城,當地商賈慧眼識金,看高祖乃是真龍天子,熱忱相待不說,臨行前又以庫中米糧相贈。后來高祖平定天下,感念商戶當日饋贈之恩,故而減免此城稅賦?!?/br> “卻是如此,”胡九齡點頭,在他得意的目光中話鋒一轉,“不過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商戶乃是深明大義之輩,當初亂世中肯贈糧,等到太平盛世年景更好,又豈會無緣無故少了稅賦。高祖恩德乃是其一,更重要的原因是,此城所養桑蠶與青城品種有異,食桑葉多、生長緩慢、產絲亦低。若是與青城同等征稅,此城百姓必會疾苦。高祖皇帝心系天下百姓之福祉,故出此策。感念商戶贈糧是真,心懷天下百姓才是根本原因?!?/br> “高祖圣明?!?/br> 滿朝文武跪倒在地,山呼萬歲。 而對胡九齡咄咄相逼的大臣,這會哪還有半點自得之色。高祖如此胸懷,竟被他曲解成報恩商戶。放在平常都是歌功頌德之言,自然沒什么對錯??扇缃褚惠^高下之時,他卻被個賣布的狠狠碾壓了。 他只覺自己的臉皮被扯下來,狠狠地被那賣布的踩在腳下,心口郁悶,臉色更是難看。 滿朝文武其實沒幾個真正討厭胡九齡的,素昧平生之人,能有多大仇多大怨。他們之所以反對,不是說要反對某一個人為官,而是本能地排斥這種讓他們利益受損的制度。大家都是聰明人,心里跟明鏡似得。此舉一開,等于皇帝又從他們手中挖走了一塊權利。 可眼見對抗不了皇帝,他們接受得也跟快。 方才一番考校下來,他們也看出來了,這位真是個有本事的。聰明人誰不喜歡?更何況這人背后還站著定北侯。把這么個人籠到自己麾下,那絕壁是個神一般的隊友。 值得拉攏。 眼見難不倒他,再問下去自己反倒要吃癟…… 可前一刻還在難為人家,后一刻便親如兄弟,這吃相未免也太難看。咱們都是有身份的人,干不出那么丟臉的事。 方才沖動之下為難過胡九齡的大臣們這會陷入了糾結,可沒為難過的卻沒有這等糾結。小太監大清早傳過來的暗旨還在,當時云里霧里,這會他們也回過味來。 原來是這么回事,皇上看好胡老爺……不,應該說是胡大人了。這些年被皇上看好的人,哪一個不是官職坐火箭往上躥。 況且他還生了個好女兒…… 看看人家姑娘,當真是羨慕嫉妒恨那。在阿瑤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她已經被幾位朝中重臣一致在心里推舉為貼心小棉襖。當然羨慕歸羨慕,能混到這個份上,他們也不是指望妻女得力之人。眼瞅著時機成熟,他們得趕緊表態。 “皇上,方才一番考校下來,胡老爺確是有大才之人。使野有遺賢,實乃吾等罪過。所幸定北侯慧眼識英雄,又兼之吾皇圣明、提議舉賢任能。老臣在此懇請皇上立胡老爺為官?!?/br> 最先開口的是齊國公,他是寧安大長公主鄰居,當年堅定的東宮□□,如今堅定的?;庶h。 這老匹夫,又讓他搶了先。 既然有人開頭,也就不存在臉面等問題。不過片刻功夫,眾臣紛紛表示附議。 本來是水到渠成之事,偏偏有人拿起了喬,而且還不止一個。 最先拿喬的是胡九齡,他老人家受了半個月的憋屈,甚至在這金鑾殿上的大部分時間也在被人為難,心里那口氣已經堵到嗓子眼了。 你們讓做我就做?當我是提線木偶啊。 不過他向來圓滑,也知道這些人得罪不起,所以這回找得理由非常冠冕堂皇。年紀大了,家里事太多管不過來,他名聲不好不想給朝廷抹黑。 前兩點情真意切,第三點卻讓朝堂上有些人翻個白眼。裝,就裝吧你,當咱們不知道胡家私底下打探過罪魁禍首。 正當有些官員又往偏激處想,覺得他不識抬舉時,小侯爺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