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傻丫頭,別胡思亂想?!逼鹕?,他隨意揉揉她頭上的花苞:“我有點事得先走了,陸平會送你回去?!?/br> 說完他等了片刻,見她尚還在發愣,最后揉一揉花苞,玄色衣角翻飛,他轉身離開。 等人消失在門口,阿瑤才反應過來:“可我還沒問明白呢……” 雖然她很想相信景哥哥的話,可從募捐宴結果來看,阿爹因為她捐了整整一百五十萬兩,胡家卻什么都沒得到,這結果跟青霜猜測的一模一樣。青霜當時就說,青城誰不知老爺最疼姑娘,有些事幫姑娘比幫老爺還管用。 這是她最疑惑的一點。 本來她打算問出來,可這種話她也不知從何開口。本想著慢慢往那邊引,可沒等她問道,景哥哥便有事走了。 如今人都不見了,她再呆下去也沒意思。正好陸平套好馬車過來,帶著僅存的一絲疑惑她上了馬車,還沒走多遠就聽人說著阿爹和沈金山名字。停車讓陸平問明白后,本打算回胡家的她改個方向,也來到了沈家門前。 這會沈家門前已經圍了不少人,里三層外三層。遠遠的阿瑤下馬車,看到她的人自覺往邊上靠,順利的都到里面走到里面,她就見阿爹站在沈家門前。 正值倒春寒,時近正午天依然陰著,時不時有冷風吹過來。胡九齡身材本就不胖,為了參加烤全羊宴穿得本來就不厚,這會隨著風吹錦袍在身上晃動,顯得人特別單薄??吹竭@一幕,阿瑤便忍不住心疼了。 “阿爹,你怎么站在這等?!?/br> 說完阿瑤憤怒地看向沈家門房,嘴里卻一聲聲責怪著胡九齡:“就算沈家不請你進去坐坐、喝口熱茶,這里不是還有馬車,您進去等就是了。穿這么薄站在外面,萬一受了涼可怎么辦?!?/br> 被愛女喋喋不休地念叨著,胡九齡心里別提有多舒坦了。 “這……不是怕有人誤會?!?/br> “什么誤會?” “有人說你沈伯父變賣祖產,阿爹正好閑著,這不就下來解釋幾聲?!焙琵g好脾氣道。 “這話又不是阿爹說得,再說上次沈家還……”阿瑤撅嘴,滿臉不愿:“阿爹,女兒也知道您這樣做得對??赡采狭四昙o,大冷天還在這吹冷風,要是病了女兒得有多擔心那。還好女兒馬車上多放了件您的大氅,我這便去取來,您趕緊披上?!?/br> “是阿爹不好,阿瑤別生氣,阿爹隨你一道過去?!焙琵g連連道歉,亦步亦趨地跟在愛女身后。 旁邊百姓自覺讓路給他們,路過時胡九齡連連拱手:“這丫頭也是急了,讓大家見笑了?!?/br> 在場誰又看不出父女間nongnong的親情,再說胡家姑娘也沒說什么太過分的話,從頭到尾十句里有八句在關心阿爹身體,至于剩下那兩句說沈家不好的—— 明明是欠債的,債主大冷天等在門口,還不請進去喝口熱茶,這的確有失禮數。胡老爺受此慢待,在他們誤會沈家時,還出聲幫忙解釋。此舉比起先前幾次三番陷害胡家姑娘的沈家姑娘,又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照他們想法,胡家姑娘說得沒錯。沈家幾次三番誣陷,這會胡老爺便是不管,也沒有人挑出半點不是。 “胡老爺,你家姑娘多孝順,就算是急不也是因為擔心你?!?/br> “就是,不光孝順人生得也好。姑娘這么給你這當爹的長臉,你這還不高興了?!?/br> 不知是誰帶的頭,人群中一片對阿瑤的贊譽聲。而對胡九齡而言,別人夸阿瑤比夸他本人還讓他高興。意思著忍了忍,實在忍不住,他臉上綻出笑容,朝兩邊拱手時的動作比方才還要真誠。 “大家過譽了?!?/br> 阿瑤也是第一次被這么多人夸,種種贊美聲襲來,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臉上的羞紅幾乎要染滿脖子。這股小女兒的羞怯,更是讓邊上那些大姑娘小媳婦熱情。 最終解救父女二人的還是沈家夫婦,隨著沈金山朝門口走來,一直承受眾人壓力的沈家門房長舒一口氣,忙不迭敞開大門。 丈余高的大門推開,門軸沉重的響聲傳來,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而癖好大氅的胡九齡,也由阿瑤扶著走向人群中。 “勞胡兄久等了,并非沈某有意拖延,而是家中出了點事?!?/br> 說完沈金山走上前,低聲道:“胡兄有所不知,契書中城南那處繅絲鋪子,是沈某家中夫人的陪嫁?!?/br> 陪嫁?順著沈金山的話,阿瑤看向旁邊的沈夫人孫氏。前世今生,這位沈家宗婦一直活得像個符號。只有拜佛、祭祖、宴客等需要她的時候,她才會盛裝打扮、維持著一張面具般的臉出現在人前。兩人唯一的近距離接觸,是在前世阿爹靈前,當時帶沈墨慈來祭拜的她依舊維持著那張常年不變的臉孔。只是在經過她身邊時,她神色間突然有了幾絲慈悲和憐憫,說道:“可憐的孩子?!?/br> 當時來的人太多,也有太多人跟她說這句話,她也沒太注意。之所以能記住,還是因為當時沈墨慈語氣太過真摯、說過的話太過暖心。 現在仔細回想,孫氏在說那句話時,似乎她左邊是宋欽文、右邊是沈墨慈,當時她說這話時,正是她感動的伏在沈墨慈肩膀上哭泣時??此剖菍λf的,可孫氏眼中看到的卻是沈、宋二人。 或許那時她已經知道些什么? 不對,不是或許,身為沈家宗婦,整個后宅實際上的最高掌控者,沈墨慈那些舉動能瞞過她眼睛? 孫氏知道,也預知了她日后的結局,可當時她卻選擇了沉默。 恨! 她恨孫氏的冷漠,可理智上她也明白,非親非故,且此事于沈家有利,孫氏沒有幫她的理由。只有很少數人能做到大義滅親,能幫親的時候多數人都不會幫理,所以孫氏前世那般做,說起來也不算什么大錯。 可現在呢?阿瑤看向面前面露懇求之色的孫氏。 “那間繅絲鋪子的確是孫家當年給妾身的嫁妝。方才情急之下老爺沒看清楚,就簽了契書。妾身方才也與老爺商議過,想用另一間鋪子換這間,不知胡老爺可否行個方便,沈家可用其它鋪子換?!?/br> 胡九齡面露遲疑:“沈家內宅瑣事,胡某并不知情,事先并不知這是夫人陪嫁。之所以選這間,是因它與我胡家另一間鋪子緊鄰,拿過來后打通圍墻,便可成為一間……” 這世道嫁妝可是女人的底氣,有錢人家陪嫁時甚至連恭桶也要一起備上,意思就是我家姑娘這輩子從頭到腳沒吃你家的用你家的,她嫁去夫家為你們生兒育女cao持家務,那是功勞,你們得敬著她護著她。 沈金山脾性阿瑤也隱隱有所聽聞,數貔貅的,只進不出。如今那孫氏鋪子填了窟窿,過后他還不還回去還兩說。到時沒了鋪子收成,孫氏在沈家后宅的日子可想而知。 前世為了沈家利益,孫氏選擇冷眼旁觀。這會自己利益受損,就要胡家仁慈、甚至放棄早已做好的打算去遷就她,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想到這阿瑤抬頭,看向正在苦苦哀求的孫氏,笑道:“夫人掌管中饋,沈家后宅井井有條,每次禮佛時出來的下人都格外大方,向來治家有方?!?/br> 這是什么意思?沒明白阿瑤意圖,對著她夸贊之言,孫氏只能點頭:“不過是按家規來,稍微上點心就是,姑娘過譽了?!?/br> 承認就好,阿瑤話鋒一轉:“夫人這般有心,不知對沈墨慈先前所做那些事,可曾有所察覺?” 這……孫氏心中隱隱升起不妙的預感,剛想說什么,胡九齡卻比她還要快。 “先前事關胡家聲譽,夫人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今自己陪嫁鋪子出事,又要我胡家做那仁善人家。這等嚴于律人寬以待己,真是與沈兄如出一轍!契書已然畫押,既然沈兄當時認定,此刻就斷無更改的道理?!?/br> ☆、第73章 胡九齡多聰明的人,阿瑤一提沈墨慈,瞬間他就全明白了。 沈墨慈可不僅做了誣陷那點事,還有前世那些數都數不清的賬。前世沈墨慈做了那么多,掌管沈家中饋的孫氏會毫不知情? 怎么可能!連多年臥病在床、無力掌管后院的宋氏都能察覺出阿瑤身邊親近的奶娘可能不是什么好東西,掌管后院大權的孫氏可能不知道沈墨慈干了哪些事?她不僅知道,而且還因為沈家和娘家孫家共同的利益,為沈墨慈做遮掩,大開方便之門。 胡九齡可沒阿瑤那般心善,后者還會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認為孫氏這樣趨利避害也算是無可厚非,自己只需原封不動還回去就是;然而到胡九齡這,他絲毫沒想那么多沒用的。 孫氏前世是不是對不起阿瑤?是! 這輩子有機會要不要報復她?要! 由因及果,就是這么簡單粗暴。想明白的同時,胡九齡順便在心中仇人名冊上再加一人,對上孫氏的態度也是無比堅決。 “夫人陪嫁鋪子是沈兄抵押出去的,與胡某無干。此乃沈家家事,胡某概不插手?!?/br> 連帶著前面那句,他意思再明白不過。你們沈家的事我又不清楚,壓根不知道繅絲鋪子是你陪嫁。但我不知道,沈金山總該清楚吧。知道他還抵押出去,你說這怪誰?冤有頭債有主,你們夫妻倆的事我胡某人不摻和。 孫氏當然也聽明白了,是她沒管好庶長女,這會本來就在胡家人面前理虧。胡九齡一番話滴水不漏,她要是再求下去也說不過去。 但陪嫁鋪子絕對不能丟,這些年她之所以在沈家后宅安安穩穩,全因鋪子年年豐厚的產出。吃穿用度不用朝那鐵公雞伸手,她說話也格外有底氣。 心下堅定,她轉頭看向沈金山:“老爺方才不是答應過,拿其它鋪子去換?” 沈金山心不甘情不愿地自袖底掏出房契:“胡兄看,用這處……” 自他手中接過房契,胡九齡打眼一掃,直接遞給旁邊孫氏:“夫人且看,莫說繅絲鋪子與我胡家先前鋪子打通后如何方便,單就兩處鋪子而言,你會換……” 孫氏接過來,她雖不懂這些,但房契上地址還看得懂??辞宄?,她本就涼透了的心瞬間結出厚厚一層冰碴子。轉頭看向沈金山,她眼含熱淚,聲音中滿是不可置信。 “就這地方,還想跟我那繅絲鋪子換?” 原來房契上那處位于青城邊緣,是沈家最沒用的一處產業。整處產業基本處于半荒廢狀態,每年不但沒有絲毫收入,反倒還要倒貼不少錢進去修繕。 指著地契,孫氏整個人都在發抖,氣憤之下聲音陡然抬高八度,“我早就知道,老爺不是誠心幫我贖回嫁妝鋪子,沒想到你卻連樣子都不肯做?!?/br> 原來是這么回事,周圍站著的百姓恍然大悟。 方才四人聲音很低,他們只見著胡家父女與沈家夫婦在對峙,卻怎么都沒想到是為沈夫人嫁妝而對峙。 不對,怎么會扯上沈夫人嫁妝? 因為胡九齡剛才“心善”,對所有人解釋清前因后果,這會大家不難想明白??隙ㄊ巧蚪鹕降謧鶗r,把自家夫人嫁妝拿出去。 “沈家家大業大,沒想到還要靠媳婦嫁妝支撐?!?/br> “你也說了沈家家大業大,哪會缺那點錢,我看分明是沈金山不舍得動他沈家名下的金山,便將主意打在了沈夫人嫁妝上?!?/br> 幾句話間已經真相大白,但人民群眾無窮的想象力還沒停下來。姑娘家在娘家都是嬌客,嫁人后為夫家生兒育女cao持家務,理應得到人尊重。動媳婦嫁妝,這可是萬分令人不齒的行徑。在這點上沈金山受到了青城所有人的鄙視,甚至還有人提到了沈墨慈,由她庶長女的身份說道沈家隱形人般的嫡長子,然后證明沈金山寵庶滅嫡、寵妾滅妻。 胡家門前那兩次,因為名聲不好的只有阿瑤,對著個尚未及笄的小姑娘,雖然有少數人不管不顧說話特別難聽,但大多數人還是會注意些。然而如今不同,犯了眾怒的是沈金山,這么一個年富力強的男子。眾人可沒那么多顧忌,一時間罵什么的都有,直把胡九齡聽得皺眉,下意識捂起阿瑤耳朵。 “別怕?!?/br> 阿瑤搖頭,踮踮腳小手捂住他耳朵,微微笑著朝他擺個口型:阿爹,我不怕。 她是真的不怕,前世阿爹死后她被人罵過比現在還難聽的,重生后那兩次胡府門前也是這么多人。許多事見識過后,也就覺得沒那么可怕了。更何況這次大家罵得不是她,她更不會有絲毫恐懼。 在父女倆互相安慰的同時,沈家夫婦可沒那么好的心情。 眾人的責罵,無異于給剛當上會首,正躊躇滿志的沈金山澆了一盆冷水,他憤怒地看向孫氏:“這下夫人滿意了?” “老爺還有臉怪我?是誰拿我的嫁妝去抵債,這些年你管著繅絲鋪子,管久了就當它姓沈、是你的東西了對吧?” “出嫁從夫,連你人都是我的?!?/br> “妾身也得有夫可從?別人家老爺無不在賺錢養家,沈家如此豪富,妾身這些年連胭脂水粉錢都得自己掏?!?/br> 沈金山強行辯白:“那些……都是不必要的東西?!?/br> “不必要的東西?可風寒時用藥,事關人命總該是必要?可大夫當時開山參,你第一反應是嫌太貴,要他用另外一味藥代替!” “又不是沒有效果?這些年沈某人是短了你吃,還是短了你喝,你不是安逸的活到現在,每日除了打馬吊外閑著無所事事?!?/br> “你還有臉說,這些年我吃誰的喝誰的?” 因陪嫁鋪子而引起來的火,隨著外面百姓的譏諷聲而越燒越旺,最后徹底燒毀沈家夫婦的理智。站在沈府門前,當著里三層外三層百姓的面,夫妻二人忘卻一切,誓要將這些年對雙方的不滿全部說出來。 越說內容越勁爆,到最后甚至提到了床笫之事。毫無遮攔的口氣聽得旁邊人一愣一愣的,議論聲逐漸小下來,到最后眾人如蠟像群般靜立在哪,嘴巴統一張成圓形。 在場唯一還存有理智的,大概只剩下胡九齡。并非因為他定力足,當然比起尋常人他定力的確要強一些,但還沒有強到這等程度。主要是因為與沈家對手多年,這里面的許多事他都很清楚。 早先已驚訝完,這會許多刺激又勁爆,比如沈金山每次去妾室房間都要飲鹿鞭酒,為了顏面還是新納了一房嫩得能掐出水的姨娘這等事,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影響。雙手鼓起來捂住阿瑤耳朵,他扭頭一臉不忍直視的模樣,其實心底早已樂開了花。 本來他命胡貴引百姓前來,不過是為了讓他們看看沈金山有多不出息,然后逼迫他快點出面交出鋪子。 沒想到事情卻能變成現在這樣,這些話說出來后,沈家本就沒剩多少的臉面可就徹底被扒下來。朝廷會不會用這樣一個劣跡斑斑的人為會首還兩說,即便能坐上會首,他也不過是個花架子。 他感覺,離沈家徹底覆滅的那天不遠了。 想到這他看向面前的愛女,前世被沈家欺負得那般慘,這輩子,阿爹很快就會為你報仇。 胡九齡想得很美好,而且也在積極地付諸努力。但他沒有料到的是,有個人比他還要心急,手段比他還要高竿。不久一切塵埃落定后,感激之余他更加起了警覺之心,絕不能再讓那狼崽子踏進胡家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