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二位當真是情比金堅?!?/br> 早知道宋欽文如此容易受人擺布,昨日在高臺之上,他也不會去踩沈墨慈那一腳,以至于浪費一雙好鞋。想到昨日回來后便命暗衛拿去扔掉的那雙皂靴,他不無遺憾地想著。 而他不知道的是,正因為昨日那一腳讓沈墨慈“手疼”,今日才有理由將宋欽文叫出來。 “你們……” 疊羅漢般將沈墨慈壓在身下,強撐著站起來,看到后面鬼魅般出現的二人,宋欽文難掩驚訝。雖然心下膽怯,但看到沈墨慈,想到她為他所做的一切,胸膛中為數不多的男兒氣概重新高昂。 “躲躲藏藏,暗中偷窺豈非君子所為?” 這還是前世她認識的那個謙謙君子的宋欽文?不對,前世的一切,都是他為配合沈墨慈,在她面前裝出來的假象。想明白此點,阿瑤羞澀而興奮的心冷瞬間冷靜下來。 “躲藏?這整片桑樹林都是我胡家的,你們剛才呆的那棵桑樹,更是胡家先祖當年買下第一畝良田時親手種下,在我家的地上,你說我躲藏?” 宋欽文面露難色,“非禮勿聽、非禮勿視?!?/br> 陸景淵神色變得玩味,“非禮,原來宋公子還知道啊,果然是情到深處什么都不顧了?!?/br> 沈墨慈整理下略微凌亂地衣衫,然后抬頭。昨日沈金山那兩巴掌很重,雖然及時敷藥,但此刻她臉上紅腫還未完全散去。加之衣衫凌亂,又是輕易被阿瑤比了下去。 看著樹蔭下被玄衣牢牢包裹的嬌弱少女,還有如今以保護之姿站在她跟前的少年,沈墨慈憤恨地瞥了眼胡瑤。明明什么都不會,每次卻都那么好命。不僅爹娘疼寵,連位高權重的小侯爺也完全站到她那一邊。 先前她還想把定北侯拉過來,可如今她已經死了那條心。 “侯爺對胡家姑娘,才真是情深意重?!?/br> “阿瑤是本候唯一的師妹,本候照顧她,也在情理之中?!?/br> 原來是這樣,阿瑤長舒一口氣。她就說嘛,景哥哥怎么可能對她有那種心思。 這傻丫頭,情之一竅還沒開呢。方才在她懷中,她邊采桑葚邊咯咯直笑,純真的面容、還完全是一團孩子氣。 這樣也好,總比前世受盡苦難后的過早成熟,看得更讓人舒心。 小侯爺看向阿瑤是眼底的溫柔,更讓沈墨慈心思跟淬了毒似得。這樣的胡瑤怎能不讓人嫉恨,可再嫉恨,如今她也只能將黃連水往下咽,心里默默發苦。 “倒是沈姑娘對宋公子的好,更像是一場別有用心的布局?!?/br> “休要污蔑阿慈?!奔又?,宋欽文額頭青筋畢露。 冷風吹來,雙手抱肩,陸景淵面色變得幽深,“這天……眼見著是要倒春寒。正當春蠶結繭之時,桑葉消耗得快。受春寒所困,好些人家桑葉出得晚,蠶不夠吃,就要到胡家桑田來采摘。據本候所知,宋公子之父這些年好像一直在掌管桑田,到時給誰不給誰,這里面稍微動下手腳,胡家今年要進貢綢緞所用極品生絲,可就得打很大折扣?!?/br> “宋公子受了沈姑娘如此大恩惠,若她有求,你豈會袖手旁觀?”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重點: 1、景哥哥帶小阿瑤去兜風; 2、景哥哥很自戀,堅定認為阿瑤垂涎于他的美色; 3、習武多年,帶妹打人就是爽(傳授武藝的空海大師表示欣慰); 4、沈墨慈計謀被識破惹; ☆、第49章 昏黃的夕陽斜斜照進胡家書房,給博古架旁站立的父女二人側臉鍍上一層金色。 阿瑤抬手拿起架子上一枚玉如意,入手溫潤的觸感讓她稍稍心安。扭頭揚起脖子看向旁邊阿爹,隨著她的動作,長長的嘆息聲自他嘴中傳出,氣息之長吹得他唇邊胡子直往上翹。 心中“正”字添上最下面一橫正好湊齊,六個整整齊齊排成一排。從進書房到現在,短短一炷香的時辰,阿爹已經足足長嘆了三十次。任憑她百般解釋驚馬,以及后面馬匹不受控制跑到桑樹林中之事,他依舊不改擔憂本色,長吁短嘆個不停。 “哎……” 第三十一聲了。將玉如意放回支架上,袖下拳頭攥緊再松開,阿瑤緩緩開口:“阿爹,若是沒有足夠的極品生絲完成進貢的綢緞,胡家會不會有危險?” “……阿瑤在說什么,什么危險?” 胡九齡收拾出城南鋪子讓愛女先去,完全是深思熟慮后的結果。他雖然寵阿瑤,但繼承家業如此大的事上還分得出輕重。生產綢緞是項復雜而又枯燥的過程,不說別的,單是將一根根細密蠶絲從蠶繭中抽出來,這活就不容易,更別說后面將蠶絲放入織機。如此枯燥而繁重的勞動,很容易消磨人的意志。阿瑤是他看著長大的,從小沒吃過苦,渾身上下更是缺少韌勁。若是叫她乍接觸,辛苦之下心生抵觸那就得不償失了。 再三思慮后,他決定先培養阿瑤的興趣。其實凡事有利也有弊,抽絲剝繭雖然做起來枯燥,但做熟了順溜起來卻是行云流水。一根根蠶絲從蠶繭中被抽出來,其中的順滑感讓旁觀者無不心生暢快。知曉這點,他命胡貴連夜找出最熟練的下人,集中調到城南鋪子。等阿瑤去看時,就見百十號下人利落地抽絲,那順溜的感覺,總不至于讓她心生厭惡。 就這樣先把興趣調動起來,等日后再接觸更難的事,也就不會覺得難以上手。 他是這樣想的,也這樣吩咐人做了??扇f事俱備,他的一片苦心卻被那半道截胡的狼崽子全都給毀了。不僅如此,他還公然帶著阿瑤共乘一騎、招搖過市,連他這當爹的都沒帶那般親昵地帶女兒騎過馬。 這能忍? 最不能忍的是,他家傻閨女還幫那狼崽子說話,這簡直是在剜為人父的心! 悲憤之下一聲聲自胸腔涌出,直到他聽到阿瑤的聲音。 “阿爹!”阿瑤不悅地看了他一眼。 “乖阿瑤,不怪爹多想,這世上最難猜的就是人心。知人知面不知心,對認識不久的人一定要多加提防?!?/br> 阿瑤無奈地翻個白眼,“知道啦,那阿爹,剛才我再問你,極品生絲不夠絲綢交不上去,皇家會不會怪罪?” “延誤皇家之事,哪怕是再微小的事,也有可能招來滅頂之災。不過我們胡家綢緞向來保質保量,不會出現這種可能,阿瑤問這個干嘛?” 心中某個念頭越發強烈,阿瑤撅嘴:“阿爹只注意到景哥哥帶女兒出城,后面那些話您完全沒有聽?!?/br> 胡九齡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這不是見你那般自然,坦誠的好像什么事都沒有一樣,阿爹腦子嗡一下,完全沒心思去聽后面的了。我好像隱約聽到宋欽文,難道出了什么事?” “恩,昨日沈墨慈受了傷,她借此叫宋欽文出來。兩人在我胡家先祖種下的桑樹林中做那等……總之是傷風敗俗之事后,然后沈墨慈說她求了平王,讓宋欽文去臨州參加科考?!?/br> “傷風敗俗之事?”胡九齡大驚,“那臭小子怎能讓你看到?!?/br> “沒有,”阿瑤耳根微紅,下午將兩人打得抱頭鼠竄、又揭穿沈墨慈陰謀后,少年帶她出來。去時繞好久的路,出來只需要很短一段距離,察覺到不對,當時她就問過他,而少年的回答卻讓她紅了臉。 “剛才他們做得事,看了會長針眼?!?/br> 微微撓下耳朵,博古架前阿瑤解釋道:“景哥哥武藝高強,遠遠地聽到兩人在做傷風敗俗之事,帶著我在桑樹林中饒了一圈。等我們過去的時候,兩人正好開始說事。所以女兒剛才就說,阿爹不該懷疑景哥哥,他明明是在幫我們。而且話說回來,女兒下午雖然沒去成城南鋪子,但大體看過了胡家的千畝桑林,也沒白白浪費時間?!?/br> 原來如此,胡九齡心里總算舒坦點,可嘴上他依舊沒松口,“有事好好說就是,光天化日之下就把你擄上馬?!?/br> “是驚了馬,他救了我。阿爹,我們先不說這個。就如景哥哥所言,宋舅舅這些年看管鄉下的千畝桑林,眼見著就要倒春寒,各戶養蠶的人家不夠吃,來胡家買桑葉。若是在這其中動點手腳,優先給沈家蠶農桑葉,那我胡家豈不是損失慘重?!?/br> 宋冠生不是那樣的人…… 胡九齡本能地想搖頭,可想到宋欽文的科舉,他堅定的心終于有所動搖。在獨子的前程以及宋家可能的滿門榮耀面前,宋冠生當真能堅守本心?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想到此事可能造成的嚴重后果,胡九齡終于從醋缸中浮出來,面色變得凝重。 見此阿瑤也明白了,“是不是真的有這種可能?” “既然知道了,就斷不會如此?!?/br> “可若是不知情呢?若非女兒有此奇遇,我們也不會知曉宋欽文與沈墨慈之間的深厚感情。前世這時候宋欽文馬上就要參加鄉試,他比如今還要風光。如此前程遠大之人,舅舅肯定更重視他的意見,想在桑蠶葉上動手腳也更容易些。女兒隱約記得,上巳節倒春寒后,阿爹就開始忙起來。然后再過一個多月,等到綢緞下來的時候,您神色明顯憔悴很多。本來隨著年歲漸長,您很少再走南闖北,大多數時候都是坐鎮青城看著鋪子生意,重要的差事由貴叔出面??赡谴伟⒌环闯B地要親自北上送貨,您走后沒一個月,噩耗傳來,胡家商隊進京途中遭遇山匪,所有人被拋尸山崖,尸骨無存?!?/br> 說到最后阿瑤眼中蓄滿淚水,聲音中也帶出點哭腔。她忘不了靈堂中那口只放了衣冠、空空蕩蕩的棺材。老一輩人常說,拋尸荒野之人會化身為孤魂野鬼。前世最后三年大半的日夜,她常常夢到阿爹孤零零飄零在天地間,困苦而凄涼,每每夢醒淚水總會打濕枕頭。 那時她一直不明白,為什么好端端的阿爹要親自北上。即便重生后,知曉沈墨慈是罪魁禍首,她也不明白一向穩妥的阿爹為何會入套。直到下午桑林中,少年三言兩語拆穿沈墨慈險惡用心后,前世的一切反常都有了解釋。 極品生絲不足,湊不齊進貢綢緞,無奈之下阿爹只能親自入京。 “前世女兒從未關注過胡家生意上的任何事,以至于如今事到臨頭才想明白。其它的女兒不敢確定,但上巳節后這場倒春寒確實存在。不同于先前那些年幾日便過的倒春寒,這次足足持續將近一旬,最冷的時候甚至身處胡家、有地火龍的女兒,上山進香時都要披上冬日的皮毛大氅?!?/br> 胡家后宅整個鋪著地火龍,四季如春,尤其是阿瑤繡樓周圍,地火龍更是燒得格外旺,繡樓內引晉江活水的池子更是常年恒溫,可以隨時下去沐浴,置身其中阿瑤壓根感覺不出時節的變化。這場對蠶農損傷慘重的倒春寒,在她記憶中就沒有印象,是以更是無法提前預知。 這會也是洞悉沈墨慈陰謀后,她仔細回想,才借由跟阿娘上山進香的一個片段想起這時節反常的嚴寒。 她真沒用,阿瑤肩膀耷拉下來。 敏銳地察覺到愛女情緒失落,胡九齡將心思從商場上的層層算計中抽離,眼角瞇起滿臉慈愛:“阿爹只希望阿瑤能無憂無慮,以前許多事從未告訴過你,不知道也怪不得你。再者,阿瑤也不必跟沈家姑娘比。我胡家所生意這么多年,一直堅持一點:先做人,再做事?!?/br> “先做人,再做事?”阿瑤抬起頭,失落的小臉上若有所感。 “對,人生在世,如果連最基本的做人都不會,就如蓋房子沒打好地基,成就再高,上面的屋檐多華麗,也是空中樓閣。一時看起來繁花錦繡,可經不起外面風吹雨打;就算沒有外面的風吹雨打,沒幾年從根基上爛了也會轟然垮塌?!?/br> 好像還真是這樣,阿瑤想起前世的沈墨慈。為了搞垮胡家,她周旋于無數男人中間??赡切┪桓邫嘀氐哪腥素M是傻的,他們又怎會任由一個女人玩弄于鼓掌之間。雖然她沒接觸過太多公侯子弟,但目前她唯一認識、也比較熟悉的景哥哥,論心智就完全不輸于阿爹。 她就不信,那般放浪形骸的沈墨慈,最終能有什么好下場。 “阿爹,女兒明白了,做人首先要踏踏實實,仰不愧於天,俯無祚于地。問心無愧之下再行努力,這樣取得的每一點進步都能踏踏實實?!?/br> 先前胡九齡一直認為,阿瑤像宋氏多一些,心性過分善良。然而此刻黃昏的書房中,夕陽照進來,看著那張鍍了半邊金色的小臉上寫滿的堅定,他突然發現,這個疼了十三年的女兒骨子里還是像他。 先前她的善良,或許只是因為自小他一直將她保護得太好,讓她看慣了太多純善之事,骨子里胡家人的堅持,讓她認為做人就該如此。其實本性里,她依舊是胡家人的認真和踏實。 或許他不該有那么多顧慮,他應該相信她,放手讓她去接觸綢緞生意最真實的一幕。 “就是這樣?!焙琵g滿意地點頭。 在他欣慰的目光中,阿瑤承諾道:“重生以來,女兒想著前世失敗,總想事事跟沈墨慈去比。是女兒想錯了,先前只知玩樂固然不對,可沈墨慈的陰狠和長袖善舞也不是女兒應該學的。女兒只需堅守本心,然后盡最大努力就好?!?/br> 重生之后,阿瑤一直沉浸在前世沈墨慈的陰影中。直到近兩日連連戳穿沈墨慈的陰謀,她信心大增,借由兩世最信服的阿爹一番話,她總算是茅塞頓開。 她是皇商胡家的獨女阿瑤,又不是沈家身份低微的庶女沈墨慈。那些栽贓陷害、長袖善舞甚至俯下身子勾引男人等等的骯臟手段,她壓根用不著去學。沈墨慈做那些,不就是為了得到胡家??扇缃裾麄€胡家都是她的,她所要學的不過是如何接手自家生意、不墜胡家名聲。 只要堂堂正正,就沒人能傷害得了她。 落日的余暉直直地照進心房,照得她心里敞亮,連帶面容也舒展不少。 看著眉眼突然開闊不少的阿瑤,胡九齡心里也舒坦不少。他原本希望阿瑤永遠做溫室里的花朵,如今現實不允許,那他這當爹的所能做的,只是指導她少走彎路,讓她蛻變成陽光下盛放的牡丹,而非外表艷麗實則劇毒、難登大雅之堂的夾竹桃。 “阿瑤想明白就好,你不要有太大壓力,凡事還有阿爹在。馬上就要晚膳,趕緊去后面洗洗,換身衣裳?!?/br> 因著阿瑤心結解開,胡九齡心下敞亮了不少,晚膳時多用了半碗飯。下午在桑林間轉悠,阿瑤也消耗了不少體力,這會腹中空空也開始埋頭苦吃。見夫婿和女兒都這幅模樣,多年臥病在床食量大減的宋氏,也破天荒多喝了半碗湯。 淮揚菜十分講究原汁原味,同樣是烏雞湯,先用一只烏雞燉出湯,保留原汁,然后就著湯下另一只雞精燉。雞rou的香味被完美保留,雞湯也是香氣四溢。這樣做出來的湯營養本就豐富,吃撐了的一家三口昏昏沉沉,晚膳后將將消食便迫不及待地躺下。 或許看阿瑤一點點慢慢變化,胡九齡決定嘗試著相信宋氏。掐去重生之事,他將今日沈墨慈與宋欽文在桑林中所圖之事告知。剛說完后睡意上來,他很快睡去,只是里手乍聞此事的宋氏卻是盯著帳頂,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日起來,天果然更冷了些。阿瑤起得早,到正院請安時,青霜已經將錦鼠皮子的薄大氅拿出來給她披上。 “上巳節后這兩日,天氣一日比一日冷,奴婢看著竟像是倒春寒。春捂秋凍,姑娘可千萬得穿得暖和些?!?/br> 記憶中事被證實,由著青霜將衣裳打理好,簡單地梳個發髻后,阿瑤快步向正院走去。 剛到正院門口,便見胡貴急匆匆自外院走進來。 “貴叔,可是發生了什么事?” 匆忙停下腳步,胡貴臉上難掩氣憤,“宋家人又來了,這次是負荊請罪?!?/br> 他家胡家這樣積德行善的人家,怎么偏偏攤上這么門糟心親戚。前兩天楊氏母女來鬧,這會大清早的又弄這么一出。光膀子背著荊條棍穿過大半青城,引得人指指點點,好多人都圍在府門前看。把事鬧這么大,是想徹底讓胡家淪為青城百姓的笑柄? 胡貴是當真誤會了,雖然楊氏jian滑,可宋冠生卻是難得有原則的老實人。之所以把陣仗弄這么大,就是因為他對胡家抱有悔意。 人都已經登門了,總不能避而不見。聽到胡貴來報,換身衣裳披好大氅,胡九齡帶著阿瑤往府門外走去,這次連宋氏也跟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