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真是蠢到沒邊!心下早已有了成算,若按吳有良自身意思,他壓根不想打理平王??珊顮攨s從西北發來密信,讓他盡可能地襄助平王。他一個大老粗捉摸不透侯爺用意,但多年下來他早已習慣對侯爺言聽計從。 “靜觀其變?!?/br> 話音剛落,畫舫外隱約傳來聲音。 “自去歲冬日,韃靼大軍壓境,西北軍竭力加固城防,終于守得邊境安寧。然因守城壓力驟增,連帶軍費開支上漲。朝廷這些年輕徭薄役,國庫本就不豐,現已無力支撐,特命本候前來征募軍餉?!?/br> 將起因經過簡單地介紹下,陸景淵看向下面的沈金山。 “正如胡家姑娘所言,青城眾商賈多年來誠信經營,憑著自己的辛勞才賺得這份家業,總不能無緣無故把辛苦錢白拿出來。本候再三思量,征募的軍餉算是朝廷借大家的?!?/br> “借?”臺下一片嘩然。 尤其是沈金山,他本就與平王和吳同知有過商議,對征募軍餉之事一清二楚。方才定北侯說第一句話,他便已經明白所有事。 可他寧愿自己不明白! 因為明白,他才知道自己掉入了個怎樣的陷阱。今日之事本來就是他理虧,當著青城這么多百姓的面,他根本無從辯白。如今欽差宣布朝廷征募軍餉之事,處于理虧一方的他怎么著都得大出血。 原來拜師儀式是假,把事鬧大引他出來,然后坑他一大筆銀子是真。 對手多年,不僅胡九齡了解沈金山,反過來沈金山也了解胡九齡。這會他終于將這件事中的彎彎繞梳理個明白,可他發現,自己卻被完完全全地饒了進去,纏得結結實實。 這世上最憋屈的是什么,就是明白所有關鍵,明知道前方是個陷阱,但還必須得義無反顧地往下跳。 不僅要往下跳,他還得陪著笑臉、說盡好話往下跳。 這個九尾老狐貍! 沈金山幾乎被憋出內傷。 站在高臺上,胡九齡笑瞇瞇地看著他。雖然這會沈金山神色如常,可不停撓頭的手卻昭示著他此刻內心的煎熬。 難受吧?更難受的還在后面! “敢問侯爺,究竟是何等借法?”明明已經知曉全盤計劃,面上胡九齡卻裝得一無所知,拱手不無恭敬地問著。 這一問,問出了臺下所有人的心聲。尤其是緊鄰著高臺,前排中間位置最好的那幾桌。這上面坐得都是青城有頭有臉的人物,包括阿瑤在書院的師長,以及平日跟胡家有生意往來的各大掌柜。前者關心朝中大事,后者則是單純地對欽差提議感興趣。 陸景淵退后一步,狀似無意地避開他行禮,不緊不慢地說道:“諸商戶所出錢糧,折算抵免日后稅賦?!?/br> 還真是這樣…… 不少有先見之明的商賈早已隱約想到此處,這會想法被證實,他們心里別提有多舒坦。 本來嘛……朝廷跟山匪也沒多大區別,稅賦和打劫都是從他們手里搶銀子。經商之人沒有文人的酸腐,更沒有一般百姓的膽怯,他們最是識時務。向來民不與官斗,朝廷要征募軍餉,隨便找個理由都行,難不成他們還有什么辦法拒絕?本來聽到小侯爺說征募軍餉時,眾商賈已經做好了出血的準備,心里盤算如何周旋著少出點,還有出多少才能不影響自家鋪子生意。 沒想到峰回路轉,拿出去的銀兩還能抵后面稅賦。 本來做好心理準備打水漂的銀兩,這會竟然還能發揮點作用,一時間他們紛紛覺得賺了。 “西北將士不辭辛勞浴血奮戰,保我大夏疆域安寧,護我等走南闖北經商之人路途安寧。多年受人恩惠,這會出些軍餉也是應有之義?!?/br> 察覺到商戶們面露贊同,胡九齡帶頭表示贊同。 慢一步沒說上好話的沈金山,這會頭撓得更厲害了。更讓他郁悶的是,身后桌上那些相熟的商賈,這會紛紛附和胡九齡之言。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等經商之人亦是頂天立地的男兒。不能上陣浴血殺敵,難道還不能出點銀子讓將士們吃頓飽飯,穿些暖和衣裳?”這是個幼年在青林書院讀書,肚子里頗有些墨水的商賈。 “當然要出!” “的確是應有之義?!?/br> 有這些富貴商賈帶頭,后面的平民百姓也紛紛點頭,一時間碼頭上贊同之聲不絕于耳。 聲音傳到畫舫內,平王急得像熱鍋上螞蟻。 “他竟然拿朝廷稅賦為餌,這下誰還會把銀子給我們。靜觀其變?再靜下去、煮熟的鴨子都要飛了?!?/br> 看到依舊閉目養神的吳有良,他突然間來了氣:“吳同知是不是忘了,現在咱們還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我得不到銀子,你家在西北的侯爺也得不到。到時候他只能他眼睜睜看自己最不喜歡的兒子完成皇命,風光無二?,F在已經繞過廣平侯府直接封了定北侯,到時再升一級成國公,當兒子的比老子品級還高,這是要廣平候回京述職時給兒子跪地請安?” “你……你要干嘛?!币话沿笆椎衷诹怂暮斫Y處。 “殿下也知道咱們如今是一根繩上的螞蚱,那就休要再說這些辱人之言,無端令人不睦?!?/br> “我、我不說就是,你先把刀放下?!?/br> “殿下著急,難道著急就能想出辦法?如今只能靜觀其變!”略帶狠意地說完,吳有良緩緩收回匕首。 撫摸著脖子,平王一屁股坐在地下,褲襠間竟然微微有些熱意。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什么,外面再次傳來一句話。 “今日在這,本候這添個彩頭。諸位商賈中出銀兩最多者,便可為青城綢市商會首任會首。會首與朝廷官員一道維持綢市正常運轉,可直接越過官員,向朝廷奏報?!?/br> 什么! 平王只覺眼前一黑,一股熱意從雙腿間傾瀉而出,他卻毫無所覺。 陸景淵先是俯下身子向商賈借銀,做足了低姿態。讓眾人感覺到誠意后,他又拋出減免稅賦的條件,相當于把借過來的銀子還回去。正當各大綢緞商感覺到賺了便宜,真心實意想出銀子時,他又提出“會首”之職。 青城這些綢緞商一個個富得流油,他們壓根不缺銀子。會首、而且還是能直接上達天聽的會首,即便只是個噱頭,也會讓那些大綢緞商們如蚊子見了血般,一個個搶破頭。 陸景淵已經把條件許得這么高,他再拿什么去拉攏這些無利不起早的商人? 他的太子夢??! 夢想宣告破滅,平王癱坐在那,肥碩的身軀癡癡傻傻,倒真像是失了心智的癡傻之人。 一陣濃烈的尿sao味傳來,吳有良嫌惡地走出船艙。站在船舷上,透過碼頭上激動的百姓看向高臺正中的玄衣少年。 這便是侯爺嫡長子? 想起常年深色衣袍、威重沉穩的侯爺,再看面容迭儷、張揚肆意的少年,他眸中不由染上幾絲厭惡。這般丁點不肖似的兒子,也難怪不得侯爺歡心,還是同在西北、常年呆在身邊盡孝的二公子更好。 竟然敢拿朝廷稅賦開玩笑,看他到時該如何收場。 粗糲的大手攥得咔咔作響,唇畔揚起陰狠的笑容,吳有良轉身走進船艙。 他絲毫沒注意到,在他轉身片刻,高臺上的玄衣少年突然將目光移過來,如早已料到這里站著個人般準確地瞄過來。見到他的身影,少年唇角微微揚起,眉目間盡是冰寒和嘲諷。 “景哥哥?!?/br> 被身邊少年驟然變冷的氣勢嚇到,阿瑤小心扯扯他袖子,試探著叫出聲。 輕柔的聲音如羽毛般,撫摸在如寒冰般冷硬的心上。心下有所觸動,在胡九齡看不到的角度,他胳膊疾轉,反手握住她的小手。 他早就注意到這丫頭的手,不同于前世圍著鍋臺轉時的粗糲,還未經歷過苦難的她十指纖纖,每一根手指都如春天里剛萌發出來的小蔥蔥白般,纖直白嫩。拿書時兩根手指巴在藏藍色書封上,如上好的畫作;握筆時五指捏住打磨光滑的筆桿,如鑲嵌在原木上的羊脂白玉;做棋子塊時小手搓揉面團,靈動間直讓人覺得那不甚規則的棋子塊是堪比龍肝鳳髓的無上美味。 直讓他想變成書、變成筆、變成面團,被她輕輕捧著、細細捏著、慢慢揉著。 因著早上水下那雙白嫩的小腿,小半天氣血上涌,這會他終于忍不住握住作弄的玉人兒。揪著她的手指往掌心一帶,然后整個握在里面,外面再覆一層寬大的袖子。她的手好小、好嫩,他可以輕易將其包裹起來,置身掌心他只覺自己握著一塊上好的羊脂白玉,滑而不膩、柔而不涼。 “景哥哥?!?/br> 阿瑤膽怯地出聲,他在干嘛啊,那么多人怎么可以拉她的手。還拉得那么緊,他都掙脫不開。 “恩?!?/br> 這樣拉姑娘家手是不是不好……耳根微微泛紅,墨色綸巾飄下來,恰好遮擋住發熱之處,陸景淵面色更為嚴肅。輕輕再往手心里帶帶,舒適的手感讓他舍不得放開。 反正站這么高,而且還有寬袖擋著別人也看不見,應該……也不會有什么事。 陸景淵放心得太早了,角度關系雖然站在他那側的人看不到,可站在阿瑤一側的空海大師,以及后面情緒漸漸平復的宋欽文卻將他的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 小侯爺果然進展神速,大庭廣眾之下都能拉小手了。寶相莊嚴的臉下是一顆冒著粉紅泡泡的心,空海大師表示:能把大徒弟和二徒弟湊成一對,他這輩子最大的心病也就去了。不然日后男兒娶不到賢妻、姑娘嫁不到良人…… 想到這他往后瞥一眼,恰好看到神色震驚的宋欽文。 “你……” “阿彌陀佛?!笨觳阶叩剿螝J文身邊,打住他脫口而出的拆穿之言,他彎腰扶起他:“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施主昨日所種之因,結得今日之果,這實在怨不得誰。不過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僧也不忍看施主如此傷心,這便送施主早日離開這個傷心地?!?/br> 說完不等宋欽文反應,他便連拉帶拽地將人提起來,沿著來時上來的木梯往下走。 習武多年,空海大師雖已年邁,但對付一個文弱書生還是綽綽有余。本著送佛送到西的原則,他沿著眾人不注意的小道,一直將宋欽文拽到流水席邊上。剛想尋宋家馬車將其送走,就見手中少年一哆嗦。 “阿爹?!?/br> 今日鄉下也擺流水席,身為親家宋冠生當然也得前去。剛入席沒多久,他就從胡貴打發來的下人口中得知了自己兒子做得混賬事。 胡貴打發下人過去,還真不是為了特意向宋冠生打小報告??吹酱笱诀唪[事沈墨慈被揭穿后,他靈機一動,這等大事不能單讓城里人知道。如此好的幫阿瑤出氣的機會,必須得好好利用。 宣傳!大力宣傳! 前幾日楊氏母女在胡府跟前鬧事,以及后來的“丟份“傳言中,他很是挖掘出一批巧舌如簧、適合散播傳言的下人。從沈墨慈處體會到輿論戰所帶來的好處,胡貴有樣學樣。他將這些人專門挑出來,閑來無事時分配到胡家各處綢緞莊當說客,將自家綢緞吹得天花亂墜;有事的時候,比如現在這會,就調過來混在人群中散播小道消息。 這部分人被派到鄉下,有人認出了宋冠生,念著夫人這位兄弟是個本分人,憐憫之下他也就多說了兩句。 聽完后宋冠生只覺一陣天旋地轉,顧不上套馬車,直接翻身上馬,一路快馬加鞭趕到碼頭,正好看到空海大師帶著宋欽文走過來。 “孽子!” 趁著下馬的力道,他直接一腳踹過去。 被踹翻在地,宋欽文悲從中來,抱著他的腿痛哭出聲,“阿爹,知州大人奪了我的生員資格?!?/br> “什么?” 兒子才學宋冠生是知道的,上次考秀才時奪得魁首,這次鄉試無論如何他也能過。私心里他為這個兒子感到驕傲,雖然剛才踹了一腳,但那也是愛之深責之切。 “怎么會這樣?!?/br> “阿爹,你去求求姑父和表妹。表妹現在是知州大人的師妹,她說話大人肯定能聽進去。到時兒子若能中舉,定會銜環結草報答胡家?!?/br> 對,去求阿姐,求姐夫。 手足無措之下,宋冠生抬腳就向往高臺處走??蛇€沒等他他邁出第一步,就被面前的駝背老僧攔在身前。 “阿彌陀佛,種因得果。令郎方才口口聲聲說胡家姑娘什么都有了,求他放過可憐的沈家姑娘,為此甚至對胡家姑娘出手。知州大人怒其好賴不分,深覺此等空有才學之人若是中舉,天下間豈不是要又出一庸碌昏官,故而才自向朝廷請罪,取消其生員資格?!?/br> 方才走得及,宋冠生只聽胡家下人說,兒子隨沈墨慈去了拜師儀式的高臺,并不知道后續發生之事。 現在聽空海大師原原本本地說完,他只覺火冒三丈:“阿瑤理應讓著沈家姑娘?你這么說了?” “阿爹,阿慈她……” “到現在你還提沈家那個妖女,看來這事是真的。這么說也就罷了,你還對阿瑤出手?阿瑤是誰,那是胡家的掌上明珠,就連你姑父姑母,這十三年也沒敢對她說過一句重話。你和阿蓉呢?一個言語上向著沈家那妖女,你不僅向著、甚至還為了她向阿瑤出手,是誰給你的膽子!” 要是沒有方才沈墨慈那幾句安慰,沉浸在悔恨中的宋欽文這會一定悔不當初??蓜偛盼ky之中阿慈的幾句話,給了他莫大的鼓舞,這會他終于敢把心中多年疑惑說出來。 “阿爹,姑父姑母向著阿瑤也就罷了,畢竟他們是阿瑤的生身父母。為什么你也要向著她,從小到大就對我與阿蓉耳提面命,要我們一定要你讓著阿瑤,難道我們欠他的?” 兒子竟然這樣說!宋冠生身形一陣晃動。 “不然你以為呢?” “這么多年你吃得補品、穿得綢衫、讀書所用上好文房四寶,哪一項不是胡家所贈?難道你沒看到宋家周圍那些鄰居辛苦的日子,如你meimei那般大的姑娘早已隨著阿娘采桑喂蠶,而你這般大的更是要幫忙繅絲織布。你有奴仆使喚、衣食無憂的富貴日子是誰給的?是你姑母,是胡家。吃著胡家的穿著胡家的,你憑什么認為自己不欠胡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