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阿瑤還真朝身后摸了摸,嘟嘴道:“阿娘騙人?!?/br> 這下連胡九齡也忍不住笑意,捋著自己尚未清理干凈的美胡須,低沉地笑出聲。他的小阿瑤,怎么能如此嬌憨、如此可人。 見二老笑得開心,阿瑤更是不遺余力地賣乖,“再說女兒可不是在自夸,這鼻子這嘴還有眼睛,還不都是照著阿爹阿娘長得。正是因為阿爹英武不凡、阿娘相貌出眾,才能生出這般貌美如花的女兒?!?/br> 胡九齡笑得更大聲,與宋氏對視一眼后,邊搖頭邊說道:“惠娘你看,咱們阿瑤小嘴跟抹了蜜似得,真是阿爹的開心果?!?/br> 聽著兩人笑聲,阿瑤給他們各盛了一碗湯,雙手遞到兩人跟前。 “這桌上一粥一飯皆是阿爹辛苦賺來,每日起早貪黑賺來的銀錢可不能隨便浪費,叫下人往灶下熱熱再吃便是。況且涼了的湯更是別有一番滋味,阿爹、阿娘也都嘗嘗?!?/br> 愛女親手舀得湯,莫說是精心熬煮的補湯,便是穿腸毒藥,胡九齡也能眼皮都不眨地喝下去。臉上笑意仍未散去,他嘗了一口,拋去愛女心意,已經冷下來的湯滋味大不如新鮮著時。 宋氏亦覺如此,抬頭看到對面滿是期冀的眼,她放下湯碗,溫婉地問道。 “難得阿瑤這般殷勤,又是說好話,又是舀湯,可是想要什么?” 仰起脖子將整碗湯喝個底朝天,胡九齡同樣看向女兒,眼神中有些躍躍欲試。他一生子女緣薄,年近四十才得了這么個獨女,更是恨不得把全天下所有的好東西都捧到她跟前。他最喜歡阿瑤有所求時眼巴巴地看著他,然后用柔軟的語調說出愿望,在他答應后撲到他身前,雀躍地說一句“阿爹最好了”。 被二老這樣看著,阿瑤有些心虛。 “百善孝為先,女兒本就該孝順阿爹和阿娘。盛碗湯算什么,若是你們不嫌棄,女兒天天給你們盛,一直盛到你們一百歲?!?/br> 這番話說得胡九齡整個人如剛吸收了日月精華似得,全身上下三萬六千根毛孔透著舒爽。高興之下,他直接豪爽地許諾。 “阿瑤喜歡什么便跟阿爹說,便是天上的星星阿爹也給你摘下來?!?/br> “不用天上的星星?!?/br> 阿瑤搖頭說道,記憶中阿爹還真給她摘過天上星星。幼時體弱,有次生病恰逢陰雨天,當時她渾身難受,直吵著要看星星,可陰雨天外面黑云層層堆疊,哪來得星星。后來還是阿爹命工匠將細碎的黃碧璽黏在深藍色綢緞上,在她床帳周圍圍了一圈,又將庫房中的夜明珠搬來。夜幕落下,夜明珠溫潤的光透過深藍色綢緞,帳幔內繁星點點,如置身璀璨星河。 可惜前世那些南洋商隊運來的黃碧璽和價值連城的東海夜明珠,連帶沈家所有值錢的東西,經宋欽文盡數送入沈墨慈手中。夜明珠鑲在馬車四角,黃碧璽嵌入沈墨慈華麗的曳地長裙裙擺上。 重生前沈墨慈還拿腔拿調說什么“手上從不沾血”,一副怕被污濁之物玷染冰清玉潔的模樣??伤龘]霍無度的吃穿用度下,哪一點不沾滿胡家鮮血。雖然她沒有直接出手,可卻躲在幕后陰謀算計、壞事做盡。難道做了惡事沒被世人發現,就可以當沒做過? 偏偏沈墨慈就是能假裝自己沒做過,前世直到她死,她依舊是大夏百姓心目中那個溫柔善良的皇商沈家大小姐,也是幾位王爺、包括宋欽文的掌心朱砂痣、心底白月光。 “阿瑤……瑤兒!” 阿爹的呼喊喚醒了她神智,扭頭就見阿爹一臉擔憂地看著她。 “阿瑤想什么那么入神,是不是被魘著了?” “阿爹,女兒沒事?!?/br> 沒有過多解釋,她直接說道:“女兒不要天上星星,只是想進學堂?!?/br> “學堂?” 胡九齡和宋氏齊齊驚呼出聲,尤其以前者反應最大。寵女十三載,此事已經成了胡九齡的本能。大夏女子地位頗高,青城中的書院中也設有女學堂。城中不少富庶之家都送姑娘進去,可他卻從沒想過送阿瑤進去,究其原因不過是一個字:累。 “那學堂卯時便要開始晨讀,中午還要吃一個灶里出來的粗茶淡飯。不僅如此,每旬還有一日要躬身勞作,男子下地耕田,女子采桑養蠶,所做活計與鄉野村婦并未兩樣。這般辛苦,哪趕得上在家學得舒服。阿瑤是不是不滿意如今的女師傅,若是如此,阿爹便辭了她,再給你找更合心意的來?!?/br> 邊勸說著,胡九齡已經盤算起了青城周圍的品行才能上佳的女師傅。 就知道阿爹不會輕易同意,阿瑤咬唇。她當然知道在家學更舒服,阿爹請來的女師傅琴棋書畫樣樣精用,講起課來更是深入淺出,且在家學不用經歷寒冬酷暑的路途顛簸,更是比書院舒服許多。 她之所以想去書院,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沈墨慈。前世沈墨慈在書院求學時,恰好遇到了來書院游歷的當世大儒墨道玄。墨大儒桃李滿天下,甚至曾在宮中為當日還是皇子的幾位王爺開業解惑。沈墨慈拜入其名下,順帶也就成了幾位王爺的小師妹。 正因為有了這層關系,沈家地位水漲船高。前世阿爹突然遭遇山匪襲擊去世、胡家庫房無故失竊走水時,她也不是沒有懷疑過沈家??僧敃r官府出面,一力排除沈家嫌疑,就連危急時刻“挺身而出”的宋欽文也在旁邊勸說,說什么“沈家雖比不得胡家,但也不是什么缺錢的人家,何故做什么打家劫舍、抓到后便有牢獄之災的惡事!” 那么多人出來作證,加之她手中沒什么確切證據,此事只能不了了之。隨后當胡家置賣商鋪田產結算賬目時,財力雄厚的沈家買下大頭。契書更替那天,沈墨慈親自出面,當著眾人面一副悲天憫人之態給她爹娘靈位上相,又溫言細語地寬慰她。當時站在她邊上的宋欽文,更是連聲感謝沈姑娘仁義,給的價錢公道云云。目睹此事的人回去后一傳十十傳百,人人都說沈家姑娘溫柔善良,沈墨慈聲名鵲起。 當日她不通俗物,更不知那些商鋪田產價值幾何,自然是宋欽文說公道她便覺得公道??涩F在回想起來,只怕在那之前,兩人便已經勾搭到一處。而他們之所以能如此順利地奪去胡家財產,歸根結底還是有官府在后面支持。 官府為何要支持沈家?還不是因為沈墨慈背后的那幾位王爺! 胡家向來與人為善,前世十三年她一直養在深閨,自問也沒機會招惹沈墨慈,可她卻害得她家破人亡。重生前最后三年,親眼見到胡家偌大家業被一步步鯨吞蠶食,如今她比誰都清楚:不論出于何種原因,她與沈墨慈之間水火不容。即便她不去主動招惹,沈墨慈也會如前世般欺壓上來。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奮起反擊。 記憶中三月上旬墨大儒便要游歷至書院,如今已是二月下旬,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若是叫沈墨慈再次成功拜師,有了幾位王爺做靠山,便是她有前世記憶,絕對的權勢下胡家也難以應付,所以書院她必須去。 作者有話要說: 以后我們定在下午5點更新,^^ ☆、說服爹娘 作者有話要說: 重寫了一遍,更順滑,自我感覺萌萌噠,妹子們重新看下。 書院必須要去,只是該如何說服阿爹? 阿瑤很明白阿爹的顧慮,歸根結底他和阿娘還是怕她吃苦。若是旁的理由她還好想方設法繞過去,只是現在他滿滿一腔慈父心腸,總讓她有些無處下手。 碰到個渣爹固然不幸,可命好如她碰到個愛女如命的親爹,也不能說事事順心。 可如今萬事迫在眉睫,已經由不得她猶豫。 “女兒雖未在書院讀過,但也曾隨表……表姐去那里玩過。里面綠樹成蔭、屋舍儼然,雖不及阿爹給女兒精心布置的閨房院落富貴舒適,但也算干凈整潔,哪里有阿爹說得那般差?或者在阿爹心中,女兒就是吃不得苦的人?!?/br> 本來就是!不對,應該說是他的女兒哪用得著吃苦!再小的苦也不行! 胡九齡深以為然,可話到嘴邊,看到愛女泫然欲泣的模樣,委委屈屈的表情掛在小臉上讓他整顆心都軟了。 “當然不是!” 斬釘截鐵地說完,他求救地看向夫人。 惡人都讓她來做,也難怪阿瑤從小跟她不親。宋氏剜了自家老爺一眼,無奈地開口。 “我們自然知道阿瑤是頂好的孩子,可千人千面。阿瑤自幼吃穿用度是最頂尖的,對一些外在的東西自然挑剔些。比如說你做床帳用的綢緞,尋常人家做衣裳都不一定穿得起。到時阿瑤見別人穿的普通些,難免會有所驚訝。雖然你不是故意、也并無壞心,可別人見了難免會難受,也難保不會生出別的心思。書院人多嘴雜,多數人心是好的,可難免有鬼蜮心思的小人惡意中傷,保不齊傳言會說成什么樣?!?/br> 因前面有奶娘從中作梗,以往宋氏每次想說這些道理時,都不知該從何開口。這會真開口了,她難免有些小心翼翼,將事情掰開、揉碎了說。 千人千面,的確是這個道理。前世家道中落后,她依舊不自覺地帶出些富貴習慣。倒真不是刻意,而是自幼在錦玉堆中長大,有些常人難以想象的富貴于她而言是理所當然??上惹耙恍├硭斎恢?,比如紫竹鹽沐浴漱口、吃飯只食碧粳米,這些早已習慣之事,傳到外面卻成了揮霍無度的佐證。等后來變賣老宅陪宋欽文赴京趕考時,滿青城口口相傳的不是胡家贅婿生意屢屢失敗,而是胡家孤女不通世事人情、于爹娘守孝期間仍不改奢靡本色,導致祖業不保。 而她的奢侈不孝,也間接襯托了沈墨慈的溫柔善良、恭謹孝悌。 其實她就一個十幾歲的姑娘,便是吃穿用度都用最好的,又能花去多少。細算起來,最后三年她花用的那些,加起來總數都不如宋欽文一次生意失敗賠進去的多。 大概人活于世,都擺脫不了一個人言可畏。前世她所遭那些污蔑,大半原因出于自己不小心,還有一部分也與宋欽文和沈墨慈脫不開干系。阿娘一番話倒是點醒了她,做人首先得自律。不然自己渾身都是漏洞,又有什么立場去譴責別人。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令而不從。幼時所讀之書,已經說得明明白白。 “阿娘,昨日黃粱一夢,女兒突然明白了許多先前懵懂時忽略的道理。女兒生來錦衣玉食,可一粥一飯皆是阿爹走南闖北、阿娘cao持中饋所辛苦傳來。女兒不事生產不說,整日只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反觀其他人家姑娘,皆會幫爹娘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女兒聽說沈家姑娘,前幾年已經開始幫沈老爺掌管鋪子生意,比起她來女兒可是差遠了。這樣的女兒,又有何臉面去嘲笑自力更生之人?!?/br> 阿瑤是真懂事了,從剛才到現在一直擔心她被邪祟附身的胡九齡終于放下最后一絲擔憂。 點頭面露欣慰,其實他內心深處頗有些不是滋味。那些人又怎能與他的小阿瑤相提并論,胡家富甲一方,財產堪比大夏國庫。阿瑤生在這金山銀山里,合該是一輩子享福的命。 “沈金山家那個庶女看似聰明,實際上全是些歪門邪道。東林書院竟大肆吹捧此等心術不正、沽名釣譽之輩,這等地方不去也罷?!?/br> 雖然因阿瑤懂事態度有所松動,可真要送她去書院吃苦,胡九齡這當爹的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愿意。當然他也不是全無私心,東林書院中不僅有沈家庶女,更有宋氏的娘家侄兒。阿瑤自幼與宋欽文一道長大,青梅竹馬兩人感情甚篤。若是放她去書院,豈不等于羊入虎口。 嬌養十三年的姑娘,他還沒稀罕夠呢,哪能便宜了外面的人! 宋氏倒是改了想法,先前她之所以不同意阿瑤去書院,無外乎擔心她終年養在深閨、性子太過單純,得罪了人不自知,到最后反倒壞了自己名聲?,F在見她這般懂事,她便往深處去想。東林書院條件雖比不得府里,但那么多有錢人家的公子、姑娘入讀,相對來說也差不到哪兒去。多與人相處,阿瑤也能更好得識別人心;再者這些學子將來肯定要繼承各家家業,若是與他們有了同窗之誼,將來她繼承胡家時也容易些。這樣一想,去書院倒是好事。 心下有了主意,她面露不贊同之色,柔聲說道:“沈家庶女能與嫡出子女同等待遇,入東林書院,又能得夫子交口稱贊,肯定有其過人之處。最起碼單論心眼,就比咱們家這個傻阿瑤強不知多少倍?!?/br> “娘~” 阿瑤不悅地拖長音,心下卻不由佩服,方才娘兩次開口可都說到點子上了。真是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是真知灼見。 “阿爹的小阿瑤心思澄澈、天真無暇,比那些整日勾心斗角之人不知要好多少?!?/br> 胡家嫡支向來子嗣單薄,人少了是非也少,兼之家產豐厚不用為生計發愁,所以一家人向來和樂融融,大半輩子下來不曾紅過臉也是常有之事。胡九齡自幼在和樂的環境中長大,最是看不慣一家人勾心斗角,為點蠅頭小利算計來算計去。 夫妻多年,一眼看明白他心思,宋氏心下感慨。公婆明理、夫婿敬重,多年未有子嗣也從未說過難聽的話,嫁入胡家是她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可誰能保證阿瑤將來也能有她這樣的好命? “老爺,多見些世事人情總不是什么壞事。再說我欽文也在書院中,那孩子自幼便穩重,定會小心照料阿瑤?!?/br> 我就是擔心宋欽文! 父女倆想法如出一轍,與胡九齡的嚴防死守不同,阿瑤則是靈機一動。 宋欽文往日最會裝模作樣,連阿爹也說不出他什么不好,阿娘更是拿他當半個兒子看。眼見她說服不了阿爹,不如另辟蹊徑。 “對啊,書院還有表哥表姐,女兒與他們在一起讀書,阿爹阿娘還有什么不放心?!?/br> 扯著宋欽文大旗,阿瑤小臉上滿是對宋家兄妹的信任。 見此胡九齡一顆心簡直是被放在油鍋里煎,沒想到他日防夜防,精心呵護的嬌嬌女還是被狼崽子誘惑了。本來就對宋欽文不甚滿意的心,這會更是不滿意到極點。 “那宋欽文有什么好,小小年紀做事便滴水不漏,保不齊是個藏jian的!” “老爺!” 顧忌著宋氏情緒,胡九齡收回后面一長串譴責之言。見阿瑤目光灼灼,似乎將這話聽進去了,他憋屈的心總算舒展不少。 “男女七歲不同席,雖然大夏沒那么多規矩,但阿瑤如今已經十三,于男女大防上怎么都該注意著點。你阿娘方才說那些不經意間傷人倒是小事,我胡九齡的女兒,便是傲氣些別人也說不出什么。只是有些大是大非卻一定要弄明白,比如男女間那些事,所托非人便是一輩子的悔恨?!?/br> 宋氏卻一直有意將娘家侄兒與女兒湊作堆,倒不是她偏袒娘家,而是宋欽文一表人才,書又讀得好,將來肯定有大造化。且他與阿瑤自幼一道長大,青梅竹馬,總比外面那些人知根知底。 她并非偏執之人,如今聽老爺這般說,她也明白過來。胡家萬貫家財,阿瑤又生得嬌俏,壓根不愁嫁。她如今才十三,再慢慢相看兩年也來得及??倸w阿瑤才是她親生女兒,娘家侄兒再親也還差著一層,胳膊肘往那邊拐她很清楚,若還有更好的選擇她定不會阻攔。 “阿娘方才那番話,只是怕你被有心之人惡意中傷。還是你阿爹說得對,只要大是大非上不出差錯,立身正,別人也說不出什么?!?/br> 安撫完女兒,宋氏扭頭看向胡九齡,“老爺,東林書院男學與女學分在兩處,中間以良田相隔,相距甚遠。且進學的姑娘身邊又有丫鬟跟隨,倒是不用太擔心阿瑤會吃苦,或是受其它什么罪?!?/br> “有丫鬟跟著!”阿瑤重復道。 胡九齡心中依舊百般不愿,可看著眼巴巴的女兒,拒絕的話終究說不出口。無盡擔憂化為一絲嘆息,最終他只能點頭。 “也罷,既然阿瑤想去,那便去?!?/br> “阿爹最好了?!?/br> 阿瑤小身子撲到阿爹懷中,柔軟的小臉在他蒼老的臉上蹭了蹭,親昵之態溢于言表。 滿心擔憂皆被一腔甜蜜柔軟所取代,胡九齡笑得一臉褶子,他最喜歡阿瑤達成所愿時這幅小女兒嬌態,直讓他慈父心腸得到最大滿足。 === 茶樓內,蘇州評彈的余音散去。 二樓臨窗的包廂內,一身玄衣的陸景淵面前半跪著名藏藍色衣袍的暗探。 “侯爺,屬下尾隨沈家下人至胡家西角門,躲在暗處查看。就聽那人以奇怪的音節敲開西角門,遞給胡家下人一包東西。未免打草驚蛇,屬下跟上去,趁其不備取了其中一點回來?!?/br> 說完暗探自懷中取出一個紙包,雙手舉過頭頂遞到侯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