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可我又不識得他?!鼻G淼不明所以,只將霜茗放在瓶中,淡淡道,“不過對方有心,也不必糟蹋,你將它們放在一起吧?!?/br> 虞思萌卻大大搖頭道:“那怎么成呢?!彼话崴?,微微笑道,“這是我的,那是他的,我才不管他的?!?/br> 荊淼只當她古靈精怪,便從書柜上取下一本裝訂好的書來,翻開將花放在中間撫平,兩面一合,準備做個標本書簽。 他們二人是謝道唯一的弟子,關系感情上自然也與尋常人是有極大不同的。虞思萌自然是很感激白師叔的,但是她心里卻始終只有一個師尊,那就是謝道,她小時候拜謝道為師,爺爺也要她一生一世記著師尊的恩情。 謝道在的時候,好似什么都是極輕松自在的,他走了,便什么事情都變了。 師叔跟師姐他們自然是很好的,又貼心又溫柔,可是虞思萌總想著自己又不是沒有師尊師兄的人,旁人待她好,她也待旁人好,可是有別的人要做她的師尊,她臉上不說,心里卻是不大肯的。 “師兄?!庇菟济纫煌犷^,輕聲道,“你說,我是不是很沒有良心?” “怎么了?!鼻G淼喝了一口茶問道。 虞思萌枕著手臂,偏過頭看著天花板輕聲道:“師姐她們待我很好,但我知道她們有些人覺得我是養不熟的小白眼狼,這么許多年,也不肯喊師叔一聲師尊,可是……可是我已經有師尊了,白師叔教我,我自然很感激她,但為什么要喊她做師尊?!?/br> “白師叔她要你喊她師尊嗎?”荊淼頓了頓,伸手撫摸著虞思萌的頭發低聲道。 “那倒沒有,師叔對我很好?!庇菟济扔洲D了個頭,低聲道,“所以我才想,我是不是很沒有良心?!?/br> 荊淼沉默了一會兒,嘆氣道:“那你心里后不后悔呢,又想不想叫白師叔為師尊?” “我自己有師尊,做甚么要喊人家?!庇菟济葥u搖頭道,“我不想?!?/br> “那就別多想了,人家愛亂嚼口舌,由她們去吧?!鼻G淼淡淡道,“這天底下,最攔不住的事情,無非就是亂說話,嘴巴即便不說,心里也是要說的。但說歸說,總不見得她們說誰沒良心,誰就真的沒了心。你要是與她們處不好……” 他倏然沉默下來了,白欒花教導虞思萌有恩,如今虞思萌有了一番成就,他總不能說要虞思萌回紫云峰來,就讓她回紫云峰來。 “那倒沒有……”虞思萌奇怪道,“這才叫我奇怪呢,她們背后覺得我是個白眼狼,面上卻又待我無微不至,也不是出于虛假,我真想不通她們喜歡我還是討厭我?!?/br> “傻丫頭?!鼻G淼微微笑了笑。 人本就是復雜多變的,尤其是女子,她們縱然偶爾會看你有些不順眼,背后也會說些壞話,但卻不代表她們不關心你,不喜歡你。只是逞一時的口舌之快,未必心中就一定是這么想的,隨口說過了,便拋在腦后的人,本也多得是。 ………… “你又回來了?” 常丹姬雖然對謝道又懼又怕,但這許多年下來,再是害怕,也早已化作無奈與恨鐵不成鋼的怒氣了。她實在是想不明白,荊淼這個人,生得又不是什么國色天香的美人,更何況一點兒仙根都沒有,不但迂腐,而且凡庸,謝道到底是什么地方喜歡他。 她冷眼看著謝道吃藥偽裝嗓音,又強行將自己的修為封印起來,每一年總有三個月要去天鑒宗附近,可是他每每去了,只殺一些惡人去討好天鑒宗,又有什么用處,整日在那里徘徊,也見不到荊淼一面。 謝道坐在椅子上,他閉著眼,輕輕的應了一聲,想著那朵霜茗花要是被荊淼收下了,會怎么處置。 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只要能叫他笑一笑,謝道就已經心滿意足了。要是討厭,那就由著他撒氣,那也很好。 如果虞思萌沒有送到,只要不給別人,那隨便踩爛了,謝道卻也無所謂。他不在乎一朵霜茗花,要是可以,他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給荊淼,但他終究不能。 荊淼不喜歡。 在這個世上,荊淼不喜歡的事情不多,謝道明明那么喜歡這個人,卻總是做他不喜歡的事。他回到望川界后總是日日夜夜的想,想荊淼與自己在一起,是不是一點兒都不快活。 可是那個花燈會,荊淼明明那么開心。 “事情都已經成這樣了?!背5ぜ钗艘豢跉?,免得自己被氣死,“你到底還要婆婆mama做什么?對了,殷仲春叫卿小仙傷了,你到底要不要幫他討個公道?!?/br> 謝道瞥了她一眼,冷冷道:“你惦記著殺卿龍君許多年了,難道這幾日功夫也等不得嗎?” “荊淼要是想見你,那你等不等得了?!背5ぜЮ湫Φ?,“你有多想見荊淼,我就有多想殺卿龍君?!?/br> 謝道竟無言以對,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道:“你為什么非殺他不可?” “誰叫他嘴巴賤,說我兒子死得活該?!背5ぜЮ浔?,“我有什么因果報應,關他屁事,又跟我兒子有什么干系?!?/br> 謝道歪了歪頭,倒是沒有太在意,只是敷衍的點了點頭道:“好吧,那明日去殺他好了?!?/br> 常丹姬瞥了他一眼,心道跟荊淼分開之后,謝道殺人方面倒是與往常一模一樣了起來。以前他顧慮著荊淼會因為自己殺人不開心,出手都少了許多,好在那時候與卿龍君還沒有什么沖突,尋常小人物她自己都懶得動手。 不過既然她的要求,謝道已經答應了,便也沒有留下繼續看他發癡作妖的德性。常丹姬揉了揉太陽xue,準備回去就寫一封信給天鑒宗,只要荊淼來了望川界,無論怎么樣,謝道總不至于再這個模樣繼續下去了。 臨走之前,常丹姬又忍不住看了謝道一眼,覺得他這般喪氣模樣實在可恨又可憐,同他說道:“我出去了,你有沒有什么要我做的?” 謝道深思了一會兒,好似的確想起來了什么一般,忽然輕聲道:“紅鳥兒,我有個問題,怎么也想不通呢,你這么聰明,說不準能幫我想出一個答案來?!?/br> “什么?”常丹姬心道:你還不如多想想這個問題,不要老是去想那個荊淼了。 “要是我那一日肯被阿淼封印,現在是不是就能日日見著他了?”謝道好似神游一般問道。 全然不顧常丹姬瞪大了眼睛,險些被氣吐出一口血的模樣。 也不等常丹姬回答,謝道又長長嘆了口氣,自己回答道:“我要是肯被封印,一定就能日日看到他了??伤娢沂芸?,一定會難過?!?/br> 常丹姬木然的聽著,她真懷疑謝道是不是從海那邊游到望川界里來的,所以才滿腦子進水,想這么一個問題。她已經決定了,那封信刻不容緩,立馬就要寫,現在就得寫。 ☆、第102章 掌門離世的前一日,所有的長老與峰主都去探望。 像他們這樣的修仙人,什么時候死,自己心知肚明的很,他當著眾人的面,將掌門之位傳給了風靜聆。風靜聆無悲無喜,只是站著,其實這些年月來,一直是風靜聆處理事務,眾人心里多少也有個底,并不奇怪,因此他雖既不是峰主也不是長老,卻能夠站在此處而無人疑問。 夜漸深了,掌門揮散了眾人,荊淼與風靜聆留在最后走,掌門盤坐著榻上,精神倒還飽滿,他微微笑著問了荊淼一句話:“外頭下雪了嗎?” “下了,還很大?!鼻G淼之前就是從外面進來,回道,“一時半會怕是停不了?!?/br> “是嗎?”掌門笑著點了點頭,慢慢將眼神閉上了,“好……好一場雪。你們都去吧?!?/br> 荊淼與風靜聆對視了一眼,兩人一塊兒并肩出去了,走到門外,風靜聆忽然道:“徐華子圓滑,松武較真,他們二人雖脾性有時不大好,說話也不大中聽,可卻是一心一意為天鑒宗,只是好權了些,你當讓則讓,不當讓的也千萬不要讓?!?/br> “是?!鼻G淼不明所以的點了點頭。 他們剛出門沒有兩步,忽然一停,具是閉上了雙眼——那屋內的生機已經斷絕了。 在一個風雪冬夜,天鑒宗第九代掌門闔然長逝。 修仙之人的后事其實與凡人也沒有什么差異,如掌門這般身份地位,自然是風光大葬,這不是荊淼第一次接觸葬禮,但沉重的心情卻并無任何減弱,這位老者與他雖非十分親厚,但到底照拂有加,他又不是什么鐵石心腸的人。 入冰冢時,抬棺的分別是蘇卿、蒼烏、白欒花、君無咎四人。眾弟子跟隨其后。走下冰冢,愈下,則寒氣愈重,加之身份不夠,能跟隨下去的,便只有幾位長老與峰主,還有新任的掌門。 冰冢第十三層是歷代掌門的棺冢之地,本應當是無人的,但眾人一下冰冢之內,卻有一名長身玉立的男子站在原地。 眾人不由一驚,但看仔細那男子的面容,四位峰主卻不由得轉哀為喜,神情既是悲切,又是歡喜,一時滋味復雜,不能言語。 眾長老們亦是大驚,垂頭道:“老祖?!?/br> 荊淼才知這男子就是青靈老祖,蒼烏本已嚎啕大哭過一場,這時激動的不能自己,哽咽道:“師尊,你怎么活過來了!” 這句憨話! 青靈老祖看他又哭又笑,也懶得理會,只是抬頭看了看掌門的棺槨,微微皺起眉頭來道:“他最后一刻,是誰陪著的?” 白欒花流著淚道:“沒有人陪著,師兄將我們都趕出來了。師尊,你既是好好的,怎么這許多年都不回來?!?/br> 青靈老祖聽了這句話,把眉頭皺得更緊了,又問道:“那他最后與你們說的話是什么?” 眾人便七嘴八舌的將掌門身前的叮囑說了個精光,可青靈老祖的眉頭卻越皺越緊,臉色也愈發差勁起來,只是冷冷道:“就只有這些嗎?”眾人見他不悅,都不大敢說話了,荊淼與風靜聆對視了一眼,都略有些猶豫。 “兩個孩子倒是陪了師兄最后一程?!本裏o咎淡淡道,“小淼,靜聆,師兄他臨終前,有說過什么話沒有?什么都成?!?/br> 荊淼便道:“倒是問過一句,問我外面下雪了沒有,我說有,師伯便說好一場雪?!?/br> 他這句話說出來,眾人都全然不知是什么意思,可青靈老祖的神色卻慢慢舒緩開了,只是點了點頭,道:“接下來的就由我來吧,我這個師尊,總得送他最后一程?!?/br> 四人只好將棺槨放下,其實本也是要打開棺槨的,冰冢不比他處,早已有一副冰棺自生成了,每位掌門繼位時都會生出一副冰棺,好比風靜聆如今第十代,便也有一副冰棺在其中。 這里總共十具冰棺,青靈老祖尚活著,他的冰棺是空的,風靜聆也有一副,同樣空著。青靈老祖將棺蓋推開,抱出掌門師伯的尸體,他生得年輕無比,掌門師伯卻是老態龍鐘,黑發人送白發人,本沒什么奇怪,但想著老祖作為師尊,卻送大徒弟離世,又不由倍感揪心。 “你大師兄老了?!鼻囔`老祖淡淡道,他這話一出,白欒花再也忍不住,撲到蒼烏懷中放聲大哭起來,青靈老祖將掌門師伯放在棺中,那冰棺便自行封閉起來,好似一個天生自然的冰匣子般,他又道,“我收他的那一日,他還是個少年,也下了雪,謝道那小子凍得跟個小蘿卜頭一樣?!?/br> 荊淼這才明白,掌門師伯說的好一場雪是什么意思,他的始與終,皆都埋葬在一捧雪里了。 “對了?!鼻囔`老祖好似這才發現,他低聲道,“謝道那小子呢?他沒有來嗎?” 荊淼低著頭,聽眾人給青靈老祖解釋,呆呆的看著自己的腳尖,好似那里能倏然開出一朵花來似得。 將師伯入葬之后,長老與峰主們擁著青靈老祖離開,只剩下荊淼與風靜聆兩個小輩,風靜聆有數不完的事務要做,荊淼也要回望星閣去。 荊淼回到望星閣,卻止不住全身發抖,柳鏡還當他冷得厲害,找了件斗篷給他披了一下,又拿出望川界的卷軸來叫他翻閱。他坐在荊淼對面,手捧著臉,只道:“也不知道這個血紋是什么來頭,原先看著不顯山不露水的,怎么突然就將望川界收服了?!?/br> “什么?”荊淼急忙翻開了卷軸,上面果真寫著一些不大詳細的消息,只是簡單說卿龍君與血紋起了沖突,前不久兩人約戰,一戰便打了十來年,到如今,整個望川界已是為血紋馬首是瞻了。 他愣了愣,心里初感覺到的,竟是為謝道的平安無事而感到欣喜若狂。 時隔八十余年,荊淼終于又得到了謝道的消息,他這時才知道,這許多年來,他一點一滴都沒有放下。 “對了,冷香客也有許久沒有出現了?!绷R嘆了口氣道,“也不知道去哪兒了,他們這些大能真是叫人琢磨不透?!?/br> 荊淼將卷軸一收,淡淡道:“你極有空嗎?天馬畫得如何了?” 這么多年來,柳鏡的小兔子總算是勉強出來了,倍受鼓舞的柳鏡決定挑戰自我,一一嘗試了各色小動物,最后動腦筋到馬身上,失敗到如今。 柳鏡一撇嘴,撤開了身體。 荊淼又再展開了他的卷軸,伸手摸了摸血紋二字,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滿目柔情。 他還好好的,活得也快活的很。望川界既然已經以他為首了,那他想做什么,自然旁人都攔他不住了。謝道自從入魔后,偶爾脾氣有些像小孩子,旁人要是敬他怕他,自然是對他有話必應了。 這就是自己想要的,自然再好不過了。 要是……要是能再見一見他,那就更好了。 荊淼很快就揮去了這個念頭,他要是再見到謝道,就絕不可能再一次放手了,以后出了什么事情,反悔了,他再來后悔莫及就太晚了。他不是不想相信謝道,實在是不敢相信自己。 為了讓自己別再多想,荊淼很快就合上了卷軸放在一邊。 說起來,白無暇已經許久沒有發請帖來了。 但是白無暇本就有一些朋友,他不發請帖來,其實也沒有什么,因為荊淼也不止有他這么一個朋友。 只是多數時候,荊淼不那么愿意去聚會,他坐在桌前,單手托著腮,突然想起了剛剛青靈老祖的模樣。 其實青靈老祖的模樣,并不是十分傷心的,但是他抱著掌門師伯的時候,手卻分明在抖的厲害。 荊淼的修為還沒有掌門高,他如今也滿百歲了,可是模樣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他想著也許是血脈里的妖血在起作用,植物也好,動物也好,妖類的性命要長出人許多的,即便他的血脈稀薄,也有延壽的效果。 其實生死有命,荊淼也不是很怕死,畢竟已經活了百來歲了,凡人本也就只能活百來歲,有些人還活不到他這年紀呢。 可是今天看著青靈老祖與掌門師伯,他突然又怕死了起來,他們只不過是師徒,尚已是這般的傷心欲絕。荊淼與謝道除了師徒,還是情人,他們雖然分開了這么多年,但心里卻是互相記掛著的。 荊淼不知道謝道是否一直想著自己,但他肯定是一直想著謝道的。 好在荊淼宅的很,不怎么出去結仇結怨,這普天下除了如君侯那般亂發瘋殺人的瘋子,也沒有什么人看他不順眼,突然要殺他的。這么一想,他整日吃些仙草仙果,又還能活上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