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甘梧總共有三件小褂,一件月白,一件暖黃,還有一件淺綠,它素來喜愛月白衣裳,這會也是疊的整整齊齊,上面擱著它心肝寶貝似得掛包。 荊淼將手搭在木桶邊緣,他整個身體沉在熱水里,頗有些昏昏沉沉的,便懶散的問甘梧道:“你那件褂子不洗了嗎?” 正趕上甘梧給自己搓澡,小小的手抓著個白巾蓋在腦門上,一臉茫然的看著荊淼。 熱氣蒸騰的厲害,荊淼有點昏昏欲睡,強打著精神指著那件月白褂子道:“你不洗嗎?穿了好幾日了吧?!?/br> 至今荊淼還學不會猴語,只聽著甘梧吱吱亂叫了一通,知道它約莫是生氣了,卻又不大明白是在生氣什么,便也全然不理會,自顧自倒下去,半張臉沒入熱水之中。 甘梧見荊淼沒了聲音,便又自己搓起澡來。 一人一猴本也相安無事,各泡各的澡,這會兒門卻忽然開了,一人走進屋來,夜風不算太大,卻依舊冷得荊淼一個哆嗦,登時從倦意中清醒過來。 他一抬眼,便仿佛望進一口寒潭之中,那漆黑平靜的雙眸靜靜的看著荊淼,無悲無喜,少了些煙火氣。 要不是這會兒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荊淼準要以為是在做夢。 “師尊……”荊淼趴在桶邊略有些不知所措的喃喃道,又瞥見謝道懷中持著一柄劍,不由一怔。 謝道懷中那柄劍沒有劍鞘,劍柄也很樸實無華,然而整個劍身卻剔透美麗,像是一條冰,薄薄的,如同霜雪一般。沉青之中帶著些許寶藍,寶藍如霧絲一般的散落在劍身各處,隱隱形成瑰麗的圖案。 “你的劍好了,我想你應當很是期待,便來尋你了?!敝x道站著荊淼面前,居高臨下的看他。仿佛他們倆這會兒是衣裳整齊,正正經經的談著話,而不是一個還泡在澡桶里,另一個顯然剛從劍爐里出來。 荊淼不由覺得尷尬,便道:“徒兒確是歡喜,只是現下……怕是不大方便?!彼鞠胱屩x道出去,想了想又覺不合適,便欲言又止。 “有什么不方便的?”謝道茫然不知,便又執拗的問道。 荊淼這才想起筷子一事來,便心知肚明了,只輕輕嘆道:“也沒有甚么……”他剛要再開口,卻聽一陣嘩啦水聲,甘梧已經從水桶中跳出來,甩著一身濕漉漉的皮毛掛在了謝道腿上。 于是謝道沉吟了兩聲,只道:“確實不大方便?!?/br> 荊淼哭笑不得。 既然謝道來了,自然不能失禮,加上他濕了衣裳,師徒倆便各自輾轉去換了衣服。謝道雖不多用,但每月物資里卻免不了謝道的一身新裳,荊淼空了個衣柜給他裝著,如今數載早已累得滿滿,只是謝道從未穿過,正好這會兒臨時更換,不愁沒有衣服。 謝道多穿素色的藍袍,也不知甘梧是不是因著這個原因,才尤為偏愛它的那件月牙褂子。但荊淼換好了衣裳出來,見謝道換了一件雪色衣袍,不由微微怔了怔。 他想:師尊的頭發真黑啊…… 謝道的頭發極長,平日里挽著月牙似得骨簪,這會兒垂在肩頭一縷,大半落腰臀之間,漆如墨,柔似綢,落在雪白的衣衫上顯得尤為深濃,淡淡的甘苦香味飄過荊淼的鼻尖。 是那盒茶膏。 兩人攜手坐下,謝道便將劍遞給了荊淼,他微微一挽發,將青絲別于耳后,只淡淡道:“試試手如何?” 荊淼看得出神,只無意識的輕輕應了一聲。 謝道剛要起身,見荊淼巍然不動,不由有些奇怪的看過來,卻只見荊淼滿目柔意,直愣愣的瞧著他,不由心中生出一些古怪來。謝道修行多年,道深而位高,極少有人膽敢這般直視他,便也不是十分明白究竟意味著什么,只是若有所思的又看了看荊淼。 他這個徒兒,已長成一個俊俏的少年郎了。 荊淼這才反應過來,便拿起那劍跟著往外頭去了,謝道站在門邊,長袖一攏負在身后,甘梧穿了一雙小布鞋,矮矮的個子,乖乖揪著謝道的下擺站在邊上。 紫云峰極大,屋子不過那么幾間,一出門便覺空曠,荊淼持劍在手,只覺心意相通,趁手至極,比起綿纏自有說不出的稱心,往日里用軟韌柳枝時的不暢盡數消去了。他雖天資平平,卻并不駑鈍,這幾日被甘梧訓練的狠了,劍法中的奧妙精華盡數一一施展出來,渾然不覺練完了全招。 待力盡了方才停下,荊淼拭擦去額上汗珠,神情歡喜昭然若揭。 “看來很合你的心意?!敝x道說道。 “不敢欺瞞師尊,往日綿纏握在我手,總有仙劍作凡鐵之感,可這把劍卻清靈無比,與我合得來?!鼻G淼愛不釋手,只將劍身托在手中,仔仔細細又看了一遍,“不知此劍喚作什么?” 謝道便問:“那你想喚它什么?” 他這么一問,荊淼便歪了頭去想,他文化不高,想了半天倒是想出一些花里胡哨的名字來,卻訕訕不敢出口,便道:“徒兒想不出來?!?/br> “鎮闕?!敝x道淡淡道,“它叫鎮闕?!?/br> 荊淼便喃喃的反復念了兩遍,又歡歡喜喜的抬頭去看謝道的臉色,然而謝道神色冷冷淡淡的,毫無半分煙火氣,仿佛他待荊淼天生便該這么好一般,好像他做什么事都應是理所當然的。 然而這世上從來沒有什么,是本就理所應當的。 ☆、第十五章 之后謝道還親自下場給荊淼喂了招,他也不用任何東西,只出一只雪白如玉的手掌,寬大的長袖。 與謝道對招不比甘梧那般艱辛,卻毫無贏得眉目,荊淼提劍攻防,只覺都在謝道那只素手之中,單掌輕抹,指尖微拈,長袖如鞭般纏繞著。荊淼出了數百招,仍覺得自己在謝道手下團團打轉,仿佛練了一套太極一般。 有進有退,無進無退。 對招罷了,已經不消謝道出口,荊淼自己便沮喪的垂下頭去,哪知謝道卻道:“你進步已然很大了?!?/br> 荊淼便苦笑起來,只當謝道是在安慰自己。 不知是看出荊淼心情不佳,又或是的確到了授課的時候,謝道又教了荊淼如何御劍,御劍講究氣,若是學會了御劍,想駕馭其他東西,也就不是難事了。 因著荊淼初次御劍,謝道便護了他一段路程,踏風凌云,望著青色劍光破空而去,不緊不慢的追了上去。荊淼初時還有些不順,險些摔下劍去,然而他基礎老道深厚,雖然境界不佳,但御劍卻是極快就上手,不過幾個時辰,便飛的很是有些得心應手。 主殿本就入了云霄,探入九天,紫云峰亦是居于高位,荊淼在云間穿行,乘奔凌風,他雖早已乘過段春浮的小舟,但如今自己御劍,別是一番興奮激動難言,來往翱翔,踏著鎮闕在往來山峰之中穿梭不停。 謝道跟在荊淼身后,綿綿云團穿過他的衣袖,擁簇起來,恍若神仙中人,這會兒正值夜間,朗月相照,月光灑落在荊淼身上,將他那稚氣未脫的面孔上溢滿的歡喜雀躍全都照了出來。 真是孩子氣。 謝道不由微微笑了笑,卻又怔了怔,腦中想起往年來荊淼沉穩老練的模樣,仔細算了算,才迷迷糊糊發現荊淼如今才只不過十幾歲,還只是一個少年。 這么一算,謝道也不由愣住了。 小淼還這般小呀。 只不過荊淼雖然縱情肆意了個痛快,但是他方才對招已有些耗力,這會兒御劍過猛,在繞峰轉身時忽然紫府一空,鎮闕余力不濟,瞬間一人一劍便從云端墜了下去。 青芒稍縱即逝,荊淼至云端猛然落下,卻也不覺得恐懼害怕,只是凝望著眼前這一輪寬闊明月,像是一下子失了神。謝道輕身一縱,上前抓住荊淼腰帶往懷中一攬,便將他抱了起來,謝道本擔心他這徒弟力竭受挫會被嚇到,哪知定睛一看,卻是一張盈盈的笑臉。 “師尊,原來仙途是這樣的?!?/br> 荊淼偏過頭一看,瞧著謝道微微一笑:“我覺得這一刻死了,也沒甚么遺憾了?!?/br> 謝道不明白荊淼在想什么,便輕斥道:“胡說什么渾話,你怎么會死呢,你是初次御劍,出錯難免?!?/br> “不……不是的?!鼻G淼輕聲道,他側過臉,正好枕在謝道的肩頭,神情倏然堅定了起來,“師尊,我以前總是覺得世事大概就是如此了,我修仙步道,其實也只是我覺得這樣對我大概是最好的出路,但我能不能成仙,能不能真的入道,自己也是不知道的?!?/br> “我只想著世界上最好的給我選了,我總該挑最好的,而不是選最適合的,所以我后來便想,我也許對于修仙是真的沒有什么資質的?!鼻G淼仰起頭看著謝道,他那清澈的雙眸中透出一種濃烈的令謝道難以忽視的狂喜來,“可今天,我卻不這么想了?!?/br> 謝道是無法理解的,無法理解對于荊淼來講登凌九霄到底存在著什么樣的意義。 荊淼的喜悅無窮無盡,他甚至抱住了謝道,然而他性子沉靜久了,最終翻來覆去卻也只是說道:“師尊!我心里好高興??!” “你高興……就好?!敝x道想了想,只是說道,凝視著他這唯一的弟子那滿面的笑意與歡欣,卻始終想不明白:御劍有這么值得高興嗎? 巡夜的弟子早就瞧見他們倆,只是見謝道跟著,便沒有在意,自去巡自己的夜了。 還好巡夜弟子未曾圍堵上來,否則荊淼第二天清醒過來,恐怕就要想死了。 今夜的兩件事對荊淼而言都算是好消息,當謝道帶他回紫云峰的時候,荊淼還有些腳不沾地,鎮闕被他抱在懷里,卻仿佛踩在棉團上似得,輕飄飄的晃悠著。謝道不大放心的看了看,甘梧吱吱叫了兩聲,追上荊淼,謝道見狀,這才安心離去。 荊淼猶記得去打水擦了擦身子,梳洗過后便躺在了床上,白襪還沒脫去就徹底壓著被子倒了下來,只對著天花板呆呆笑著。 甘梧脫了它的小鞋子跳上床,小小的巴掌拍在荊淼的鼻頭上,憤憤的吱吱叫了兩聲,想來是看荊淼神思飄浮,心不在焉,很是有些生氣。 哪知荊淼一展臂就將甘梧摟在了懷里,他的臉上尤帶著笑容,但目光如水,顯然已經冷靜下來了。甘梧未曾想到荊淼會如此“以下犯上”,一下子懵住了,連荊淼彈了它一個腦瓜崩都沒發覺。 “傻甘梧,你不明白的,你跟師尊都不明白?!?/br> “吱吱吱!”事關謝道的榮譽,由不得甘梧不憤怒反抗一把,他在荊淼懷里掙扎了好一會兒,荊淼這才松開它,一個翻身,大字般的躺在床上。 “我以前坐過飛機,也在高空看過,我不怕高,但是我知道飛機只是工具。后來我來了這里,師尊教我劍術心法,我也都明白,可是就是缺了那種感覺,那種真正有仙的感覺?!?/br> 肥雞?坐肥雞??? 甘梧撓了撓頭,匪夷所思的看著眉開眼笑的荊淼。 這只大貓真是個奇怪的家伙,為什么喜歡坐肥雞呢? “可是我今天在空中御劍,站在鎮闕上,我看著旁邊的云朵跟下面的景色,突然就感覺到了?!鼻G淼伸出手,在虛空中撈了一把,雙眸仿佛能凝出火焰來,“我感覺到了!神仙,長生不老,那種傳說一樣的東西,離我就這么近,近得只要我伸出手就能抓??!” 完了,大貓瘋了。 甘梧捂住臉,倒在了床榻上裝死。 ☆、第十六章 鎮闕不比那些不世神器,雖十分趁手,卻沒甚么靈識,荊淼倒也不在意,自那日御劍之后,他修行練劍勤苦更勝往昔,竟隱隱有些怕人的勢頭,而鎮闕也懾他威勢,在荊淼手中如臂使指。 甘梧閑得無聊,每日見荊淼不是打坐修煉,便是刻苦練劍,也覺乏味無比,但見他進度比之往??炝艘恍?,便也藏下抱怨,只等著謝道每日來檢查功課時同他邀功。 如此一來二去,時日便也快了許多,謝道有時會尋些天靈地寶或是丹藥,緊趕慢趕,總算在荊淼弱冠之年達到了心動初期。 心動初期說快不快,說慢也不慢,但若沒有藥材靈藥,單讓荊淼自己來練,恐怕眼下還不到融合后期。心動之后便是金丹,荊淼求穩,便日日打坐養息,免生間隙,叫心魔趁虛而入。 二十歲前能到心動的人不少,但三十歲時能入金丹的卻是寥寥,如蘇卿那樣的機遇,更是少之又少。而謝道天資卓越,他二十五歲結丹,三十歲破元嬰,如今共滿一百三十有四,早至洞虛后期。 除去不世出的幾位仙君,當算天下第一人了。 荊淼這許多年來,法術雖說尚算不得精通,劍道卻頗為嫻熟,打坐靜心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好。只是他心疾長久,近不得爐火,因而無緣煉器一途,好在荊淼也無心煉器,并不覺得多么遺憾。 這五載寒暑,荊淼身形漸高,因而時時鍛煉,掌中滿是繭子,臂腕看著雖不粗壯,卻十分有力,面容也慢慢透出氣宇軒昂的風姿來,他神色依舊蒼白之中帶著病氣,眉宇間卻疏散了郁郁之色,再不復當年那個年幼陰郁的小童了。 人事自也有更迭變換,荊淼在這紫云峰上住了少說十二載,只是他修道性情僻靜,不常下峰,對整個天鑒宗還不如新入門的內門弟子了解。他這十二年只離開紫云峰寥寥數次,一只手掌便能翻數出來,然而第一次主動離開便是因為風靜聆云游…… 風靜聆當屬同輩弟子中數一數二的佼佼者,他歷練時日三年前到了,便將門下弟子托付于師兄弟們,孑然一身,只帶長劍一柄,便下山去了。 而第二次,則是秦樓月與凌紫舒結為道侶,修道之人結親,與凡塵其實也無甚區別,只是多翻新些花樣,省少些俗禮。段春浮還去幫忙抬了轎子,不過也是該有他的份,凌紫舒是他師兄,秦樓月又與他交好,這一抬轎,不為新娘也為新郎,總省不下氣力的。 荊淼感念秦樓月恩情,便也去恭賀了一番。 只是那時風靜聆已經下山有段日子,沒能趕上,卻也寄了一封鶴信賀喜。 荊淼來往親近些的,本就只有段春浮,如今風靜聆下山,秦樓月有了道侶,自然是他們兩個被剩下的孤家寡人。其實段春浮性情好,人緣也不差,只是他跟荊淼要好,便時常記掛著,總會尋日子來探望他。 近期是少見的大雪,天災過重,便是仙家福地也不能避,紫云峰倒還好些,如驚雷與瀟湘兩座靠近凡塵些的山峰已經白雪皚皚。本當是以結界化之,但掌門卻覺得也是一處盛景,道法自然,便隨著去吧。 段春浮裹了狐皮白裘,瑟瑟縮縮的,其實運轉功法也就沒事了,他卻不肯,只說正好給他制了幾件新冬裳,非要輪流穿來替換。 荊淼看他一張狐貍臉凍得微微有些發白,不由覺得好笑,只啐他一個大男人還這般愛俏,不過那身狐裘確實裁得好看,便是荊淼也不免多看了兩眼。甘梧看得羨慕,不由抓耳撓腮,在地上蹦蹦跳跳了一會,不服氣的揪住了荊淼的衣裳扯了扯。 雖這許多年來,荊淼還未能如謝道一般通曉猴語,但甘梧想說些什么,他卻也可以猜個*不離十了,便輕輕將甘梧的小手一撇,從流云般的袍子上拂下去,淡淡道:“你一個猴子穿甚么狐裘,像甚么樣子,更何況狐裘厚重,豈不累贅?!?/br> 甘梧不依不饒的吱吱叫了幾聲,突然捶胸頓足,低吼幾聲,一下子便蹦上了案幾,叫聲尖利無比,顯然是大發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