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也許是兩人之間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荊淼總覺得在謝道面前,自己仿佛還是許多年前那個臟兮兮的小孩子。 謝道看了看荊淼,又看了看自己的飯碗,突然微微皺起了眉頭,不那么確定的摸起了筷子。 荊淼的面容微微僵住了,因為謝道拿筷子的模樣簡直就像一個剛會說話的幼童,甚至有些掌控不好,他用拳頭握著筷子,戳了戳米飯,似乎又覺得不對,看了看荊淼拿筷的方式,學了起來,只是一使勁兒,筷子就斷開了。 “師尊……不會使筷子嗎?”荊淼沒料到謝道會在筷子上頭出丑,不由又覺好笑,又是尷尬道。 “嗯?!敝x道倒是不以為意,他好奇的擺弄著斷裂的筷子,落落大方道,“許多年前的俗家事物了,我五谷早辟,偶爾只以山泉止渴,實在不明白這該怎么用?!?/br> 他看起來這般坦然沉靜,倒叫荊淼的笑意訕訕收了回來,滿腔心思又化作了慚愧與羨慕。 荊淼端著碗,略有些戰戰兢兢的說道:“那師尊便用羹勺吧,也方便些?!?/br> 好在謝道勺子總算使得來,雖也有些僵硬,但比筷子好多了,不知是限于工具還是如何,謝道只每樣菜嘗了些許,湯也只喝了半碗,倒是將飯吃光了。他拿勺子的模樣也有些稚嫩,但并不可笑,荊淼不時偷偷從飯碗里抬頭看謝道反應,反倒是沒吃多少。 “不合師尊胃口嗎?”荊淼捧著半碗飯,看著一臉平靜的謝道,又是緊張又是惶恐。 “尚可?!敝x道淡淡道,“只是我口味平淡,吃什么都是一樣?!?/br> 荊淼不由便想:吃什么都一樣,那人生還有什么活頭。他倒不講究什么口腹之欲,也非是什么老饕,然而美食總是令人心怡的,吃什么都一樣,那不是苦也苦死了。 不過看看謝道的模樣,卻又什么都像是正常了起來,他本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 這會兒月亮已經出來了,灑落一地銀光,峰間起了淡淡的紫霧,謝道看了看外頭,任由荊淼收拾碗筷,忽然道:“我瞧你的身子骨已經好上一些了?!?/br> 荊淼聽出言下之意,不由心中一喜,急忙加快了手腳將那一累的碗筷放進廚房去,洗凈了手,趕出來站在謝道身旁。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總覺得自己以往的人生都活不見了,拙嘴笨舌的說不出一句話來,怕應聲顯得太過急進,不應又顯得過分木訥,喏喏的沒了聲響。 好在謝道也不以為意,他伸手虛空一撫,一口長劍便慢慢浮現了出來,與荊淼曾經踩過的那把不同,這口長劍要輕巧清靈許多,秀美的像是女子佩劍。只不過荊淼看了又看,竟發現這柄劍是沒有刃的。 “你性情沉穩,然而終究資質不足,這柄劍屬水,名喚綿纏,是我初涉煉器時鑄的第一把劍,你且用著,日后我再看你的習慣,為你鑄一把趁手的?!?/br> 荊淼恭恭敬敬的應了,謝道便伸手握住了那柄劍,又轉過身來與他說道:“其實咱們宗門內沒有什么太多規矩,你若有其他趁手的兵器,也使得?!?/br> “徒兒沒有?!鼻G淼道。 謝道便點了點頭,很是平靜的說道:“那你一點基礎也是沒有了?!?/br> “徒兒沒有?!鼻G淼又道。 “這也很好?!敝x道淡淡道,“只是你今日便只能學個花招了?!?/br> 他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仿佛也不為此感到失望或是不悅,只是走遠了些,叫荊淼站著別動,便開始練起劍招來。起初只是一些極為普通的挑刺劈撩,謝道一身大袖寬袍,行動舉止之間,竟毫無異樣,于月下授招,反倒似是仙人舞劍。 后來劍招便變化紛亂了起來,霜鋒刃雪,靈似飛鳳,矯若游龍,既有灑脫矯健之美,亦有飄逸俊靈之秀。 荊淼起初還能記下一招半式,到后頭便是滿目眼花繚亂,不由看得癡迷了起來。 謝道是何時收劍回來,也自渾然不覺。 ☆、第五章 “你記下了嗎?” 謝道問道。 荊淼這才回過神來,不覺得有些羞愧,便垂下頭去,低聲回道:“徒弟一招也沒有記下?!彼闹袘M愧,面上神態自然不覺流露出來,謝道看了也不動聲色,只是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你本也就不甚聰明,為師又不是第一日知道了?!敝x道安慰他道,“不必失落?!?/br> 荊淼聽了,不由哭笑不得,可見謝道滿面寬慰之色,并非存心戲弄,便又是低落又是想笑,半晌才道:“徒兒明白?!?/br> 說罷,謝道便將那柄綿纏遞給了荊淼,荊淼自己劈砍了一會兒,忽然問道:“師尊,我有一個問題很想問問你?!?/br> 謝道站著瞧他,只道:“你問就是了?!?/br> “我以前……聽村里人說,修仙到了極致,能撕裂蒼穹,破開時間,是……是真的嗎?”這話自然不可能是荊淼從未見過面的村人說的,而是他看網絡小說得來的一些疑慮,“我,我不是好高騖遠,只是心里好奇?!?/br> “世人所言多愛夸張,師兄果然沒騙我?!敝x道微微皺起眉來,也沒嘲笑荊淼的想法,還歪過頭很認真的想了想,又道:“我只知自己至多可以做到移山填海,但還未知有誰能倒轉日月,不過,別人做不到不意味你也做不到,你若是想,說不準以后有朝一日就能做到呢?!?/br> 荊淼不由嘆了口氣,手上招式未停,便有些沮喪道:“師尊尚且做不到,我如何做得到呢?!?/br> 謝道不由奇怪道:“何以如此妄自菲薄,我筷勺使得還不及你好?!?/br> 師尊你說的好有道理…… “這如何能一概而論呢?!鼻G淼不由笑道。 “為何不能一概而論,是便是,不及便是不及?!敝x道微微搖頭道,“若論劍術,師兄怕是百年也不及我,但相較人情世故,我千萬個卻也及不上他。你縱然有些短處,卻也總有長處遠勝他人的,故此,切不可輕言放棄?!?/br> 荊淼喝了一口心靈雞湯,知謝道字字珠璣,皆是真心實意,不由十分感動,然而還是不知道筷勺這方面勝過一個不知人間煙火的仙人算是什么長處。 此夜之后,謝道便又再沒了消息,荊淼掐算時間,下次相見,大概又在月末了。 段春浮這些年與荊淼混熟了許多,便夾在謝道不在紫云峰的這些時日,偷偷跑上紫云峰來找荊淼玩。他入門稍晚,年紀也略小些,夾在中間甚是尷尬,秦樓月住在百花峰上,雖與他同齡,介于男女有別,卻并不能時常往來。 其實荊淼年歲也小,然而他生性老成持重,雖乏味了些,卻勝在身份恰好,段春浮也只好委屈委屈,與他這么一個小老頭一起玩耍。 “小輕浮,你今日又來作甚?” 荊淼細細用白帕擦綿纏,坐在老樹底下,長劍擱在膝頭,抬頭覷了一眼帶著食盒跑來的段春浮。 段春浮貪杯好色不戀色,為人嬉笑風流不下流,卻是端端正正的君子,吃穿講究,用度雅致。 “小貓兒?!倍未焊′伾襄\緞,墊好軟席,食盒一一擺開,春茶一盞倒入杯中,輕快利落的打開了一把紙扇,半掩面道,“哥哥今日得了些小道消息,與你跟謝師伯有關的,你聽是不聽?” “你要說便說?!鼻G淼細細擦過綿纏的累累傷處,以指腹描繪那當中斑駁細紋,“總歸就算我不聽,你也是非要說出來不可的?!?/br> “哎!”段春浮輕輕搖了搖扇子,狐貍笑臉掩在扇后,“講話講三分,留人留情面,說話這么直白,會討人不喜歡的。來來,為了緩和一下這樣尷尬的氣氛,我們先吃茶?!?/br> 荊淼取過茶水啜飲了一口,想了想這些年月,他耐性能被鍛煉的如此之好,約莫大半都是要感謝段春浮。 “說來你這家伙運氣真是好的可以上天,謝師伯他找你那會,實在是被逼的沒法子了?!倍未焊ian猾笑道,“掌門并著四位峰主非要他尋個孩子收入門下,他當時來遲了,以為你是被選出來的那個,便將你帶走了?!?/br> “原來如此?!鼻G淼淡淡道,“然后呢?” 段春浮看了他好一會兒,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我今日聽見師姐妹在談話本,說是有個權貴公子被逼婚得狠了,家中尋了數名絕色美人等著挑選,沒想到那公子誰也瞧不上,娶了個相貌平平的小丫鬟當夫人!” 荊淼的手一頓,只冷冷的瞧著段春浮,段春浮沒心沒肺的笑了一會,見荊淼仍是看著他,笑聲戛然而止,訕訕的掛在臉上。 這就很尷尬了! “很好笑嗎?”荊淼問道。 “不好笑?!倍未焊Z了。 荊淼見他服軟,便不再說話了,段春浮一人沒滋沒味的喝了會茶,嘆氣道:“小貓兒,你就不能跟我說說話嗎?你瞧我連這么有趣的段子都與你說了,你就不能對我寬容一些嗎?” 聽了這話,荊淼不由微微一怔,故作吃驚道:“師尊,你怎么來了!” “小貓兒后會有期再也不見?。?!” 余音尤還留在空中,段春浮與他的食盒軟墊已經沒了蹤影,縱是見慣了,荊淼還是不由為這樣的速度吃上一驚。其實這把戲他與段春浮已經玩過多次了,段春浮每次都會中招,按他的話來講就是:寧肯丟臉,不敢丟命。 荊淼不由搖頭笑了笑,自覺能省下一個安靜的下午,不料…… “你怎么知道我來了?!?/br> 謝道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高高大大的陰影落下,荊淼看著那抹再熟悉不過的云紋藍袍,一下子僵住了。 夭壽,段春浮居然說中了! ☆、第六章 “師尊怎么來了?” 荊淼趕忙站起來,恭敬低頭道,“徒兒方才是在與段師兄玩笑呢?!?/br> “哦?!敝x道也并未追究,他性情豁達淡漠,許多時候并不刻意追根究底,既然荊淼說了,就當是如此了。謝道高瘦,站在荊淼這個少年面前,自有說不出的高大,便伸手來輕輕撫了撫他的頭頂,淡淡道:“你心肺實在過于虛弱,我于醫術并無認知,不過還認得幾味溫養藥草?!?/br> 謝道從袖中取出一株夜霜草,他五指如蔥,拈著碧翠藥草,顯得格外好看,“你服了吧?!?/br> 荊淼看了看,只有一株,想來煮是不可能了,便從謝道手中取過夜霜草塞進嘴里,夜霜草性寒,入口便化,苦不苦,甘不甘,吞下去只覺渾身發涼,像是從雪水里打滾而出一樣。 然而不時隱隱作痛的心肺,不知是否是錯覺,確實緩和了些許。 謝道只是站著靜靜觀望,他看了看荊淼眉毛烏睫上均掛滿了寒霜,這才伸出手去,按在荊淼肩頭傳入靈力。荊淼只覺一股浩然靈力自左肩導入身體,所過之處具是暖洋洋的,與其相比,他自己修煉數年的那些靈氣,倒比針尖還細。 他們師徒之間平日雖不怎么多見往來,感情倒是不差,只是謝道修道多年,早就修得面冷心淡,加之不諳世事,對俗事多有不解。段春浮就曾與荊淼提過,整座紫云峰只丟他一個小小孩童自己生活,平日燒飯挑水也就罷了,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未免也過于艱難了些。 那會兒荊淼還要踩在椅子上用兩只手拿著菜刀切菜,聽了便微微一笑,他到底里頭是個成年人,一個人過慣了,并不以為苦,自然也不像是尋常孩子一般,寂寞便要哭,艱難便覺氣餒。而謝道自己小時未曾叫人照顧,加上他生性勤奮,俗事全然不懂,只當全天下的孩子都如自己或是荊淼一般,能夠自食其力,未免于這一部分就疏于照顧了。 好在荊淼也不愿被人當做稚童哄勸疼寵,謝道如此教法,反倒令他更覺尊重敬愛。 段春浮也只能嘆他們師徒倆都是怪胎,真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這是謝道第一次收徒,其余四峰峰主與掌門自然也多有關注,必要時為謝道好好照顧徒弟的準備都已經做好了。沒料到荊淼這般自強自立,雖然資質不佳,品性卻是出挑,真是什么師父收了個什么徒弟。 天資過人卻不諳世事的謝道配個資質不佳卻寡言自立的荊淼,方方面面倒也也算是絕配了,掌門等人見他們相處良好,便也就不再多管了。 到時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他們還是能幫上些忙的。 “勞煩師尊掛心了?!鼻G淼有些不好意思,他自己沒將心疾說出,卻未料謝道待他這般上心,這許多年來,哪有人如謝道這般真正毫無算計的真心相待,不由感動十分,他還記得謝道當年的話,便不敢致謝,只是低聲道,“想來花了師尊許多功夫了?!?/br> 謝道貫來的實話實說,便點了點頭道:“的確是不少功夫?!?/br> 荊淼聽了,知謝道只是天性如此,并非是刻意說出,仍是忍不住愧疚道:“都是徒兒……” “欒花這些年不見,實在是愈發多話了?!敝x道又道。 白欒花是百花峰的峰主,也是謝道的師妹,秦樓月的師父,那日選徒之時的白衣女子。她生性慈愛寬和,宅心仁厚,喜愛花草,后來學了醫道,便植起了藥草園。 “這夜霜草莫非……”荊淼稍一思索,只當是白欒花指點謝道去了什么崇山峻嶺或是險惡澤地。 “是啊?!敝x道點了點頭,“我起初去問她,她任我自去取,她那百草園里太過繁雜,所以……” “所以?” “我拔錯了?!敝x道簡潔道,“翻壞了她大半個花圃,她氣了我許久,說是見我就覺得心煩,我本想離開好不惹她,她卻又不準我走。我的確是費了好大功夫才脫身?!?/br> 荊淼沉默了好一會,只覺得剛剛被自己咽下的那株夜霜草承載了不知多少恩怨情仇,就這么一顆有故事的藥草進了自己的肚子實在是太浪費了。 最后他只是說道:“如此,確實是辛苦師尊了?!?/br> 師父到底是真的不諳世事還是切開黑真是一件值得令人深思的事情呢。 謝道自也不覺有異,點頭應了,又再執起荊淼的手來,低頭看了看他的掌心,淡淡道:“你入門以來,我或尋或鍛,統共得十四柄劍胚,你隨我來,選定一把,為師待過半月,便為你開爐?!彼f罷了,便往前走去。 聽謝道這么說,荊淼心中不免有些激動,跟緊了謝道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