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外祖母一向是疼愛她的,就是出嫁后,舅家人也是常來往的,韓元蝶看著自然覺得親近,連忙叫:“外祖母?!?/br> 李太太的年紀看著比許夫人大,此時看見韓元蝶,立刻笑瞇瞇的:“圓圓好乖?!?/br> 笑的跟韓元蝶記得的一模一樣。 李太太剛站定,緊接著,丫鬟又從車里扶下了一位小姐。 這位小姐大約十六七歲的年紀,容貌身段都已經長成了,雖說不是十分美貌,但到底是鮮嫩年紀,看起來還是如一朵花般。 韓元蝶覺得眼熟,看了好幾眼才想起,這是她的八姨母王櫻蘭。 八姨母遠嫁山東,韓元蝶長大后只見過她一回,又與現在的模樣不同,已經是中年婦人的形象了,是以一時間想不起來。 韓元蝶就很有禮的招呼一聲:“八姨母?!?/br> 王櫻蘭顯然有點意外,連忙過來牽她的手與她說話:“圓圓,你母親可好些了?” 韓元蝶點點頭。 她又往后面張望了一下,那邊車上下來的是兩位舅母,大舅舅帶著一家子在河南任上,家里成親了的是二舅舅和三舅舅。兩位舅母都伺候著婆母出來了。 但王家卻并沒有別的姑娘來,居然只有王櫻蘭一個姑娘。 這個時候,六姨母,七姨母不是也都還沒出閣嗎?且后頭還有好幾位小姨母呢。怎么就來了八姨母一個。 李太太越發笑的一朵菊花似的:“圓圓只在前年正月的時候見過她八姨母一回,還是在一家子那么多人的時候,這樣小的孩子,這會兒竟然還記得,可見是有緣分了?!?/br> 這話聽起來怎么這樣奇怪呢,韓元蝶并不是真的小孩子,總能聽到些話外之音,按這個話頭子,不是應該是贊韓元蝶聰慧嗎?怎么說起緣分來了。 韓元蝶轉頭去看祖母和外祖母,外祖母一臉慈祥的笑,祖母的臉色卻有點兒不大好看,韓元蝶心中就更明白了,掙開王櫻蘭的手,跑回祖母身邊去。 我娘雖然病的厲害了,可還沒死呢,這就要來占位子了? 李太太還一徑的笑著對韓元蝶道:“圓圓喜歡你八姨母是不是?來,讓你八姨母和你走前頭爬山好不好?” 外祖母這慈祥的笑容,疼愛的語氣,讓韓元蝶第一次覺得惡心起來,她又往祖母的腿邊靠了靠,拉住祖母的手不放,只是搖頭。 李太太就給王櫻蘭使了個眼色,王櫻蘭笑著上前來要牽韓元蝶的手:“圓圓和姨母走前頭摘花兒去好不好?” 韓元蝶就把手往身后背,另外一只手拉著許夫人的手不肯松,清清楚楚的說:“不!” 自她記得事情以來,她就沒有這樣清楚明白的說過這樣簡單的不字了,這話一出口,真是滿心的暢快,這是韓元蝶回到小時候之后,第一次覺得,原來還是做小孩子更爽快些。 許夫人臉色有點冷,語氣淡淡的說:“圓圓是到南安寺給她娘祈福的,哪有心情摘花兒?!?/br> 王櫻蘭就有點訕訕的,縮著手往后退了一步,外祖母李太太臉色倒是沒變,只瞪了王櫻蘭一眼。 這個時候,就可見庶女的縮手縮腳了。 那邊舅母們本來是慢慢的下車的,這下子也就連忙走過來打圓場:“既都到了,母親和親家太太就慢慢走上去吧?” 韓元蝶也都招呼了一聲,只是她心中不大自在,也沒有自己早上自己所想的看到舅母的那種歡喜了。 許夫人心中再是不喜歡,也不能轉身就走,只得輕輕嘆口氣,牽著韓元蝶的手慢慢的走上去。 南安寺所在并不太高,從山腳路頭走上去也就只要一炷香的時辰,韓元蝶拉著祖母的手,慢慢的走著,她安靜的很,其實是在聽祖母與外祖母說話。 舅母們早有意的陪著韓家的幾位姑娘走前頭去了,李太太小聲道:“……慧姐兒這樣的命,我也是心里疼的了不得,到底是我親生親養的閨女啊,如今這樣子,不是我心硬,我總得替圓圓想想,慧姐兒就這么點兒骨血,如何舍得……若是姨母做了繼母,自然多看顧著圓圓,女孩兒家,頭一條要緊就是要有母親照管啊?!?/br> 韓元蝶抿著嘴,這話聽起來似乎不錯,站在娘家的立場,繼母是自己家的人,當然比外頭迎進來的好,可韓元蝶終究是經歷過世事的人了,她想,若真是這樣為自己考慮,外祖母為什么不與母親商議,母親自然是最放心不下韓元蝶的人了。 這事情,由母親來與祖母提出來,那才名正言順,才值得夫家考慮吧。 韓元蝶都想的到的事,許夫人自然也是想得到的,她客客氣氣的道:“親家太太這話說的不錯,只是如今林哥兒媳婦病的雖不太好了,終究還在的,咱們今兒來燒香,也是為著盼她好不是?且再瞧瞧吧?!?/br> 李太太叫這樣客客氣氣的堵了回來,張了張嘴,還是又猶疑著說:“只怕慧姐兒這病的糊涂了,想不到這些事上去。我做親娘的,不與她打算,還有誰呢?難道我還害她不成?!?/br> 韓元蝶抬頭看了祖母一眼,見祖母臉上還是那樣子,心中都不由贊嘆,祖母好涵養! 許夫人依然那么客氣的說:“真到了那地步兒,我自然與林哥兒媳婦商議?!?/br> 話說的這樣,又眼見的寺門到了,李太太才終于沒再繼續說了。轉而一臉笑的來與韓元蝶說話。 韓元蝶依然抿著嘴不說話,只緊緊的拉著祖母的手,這是第一次,她不愿意親近慈愛的外祖母。 南安寺大殿供的是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另有些小佛堂,韓元蝶如今是深信虛空之中自有神靈,挨著大小神佛的跪拜,十分虔誠。 求每一個菩薩保佑母親康復。 在回去的馬車上,許夫人囑咐她:“今日你八姨母也來燒香的事,你不要與你娘說?!?/br> 韓元蝶點點頭,說:“我知道?!?/br> 她娘病成這樣,她當然不會去刺激母親,而且母親是一定會好的!雖然現在和她所知道的不一樣,但現在既然有神佛保佑,母親定然會好起來的! 許夫人當然不知道,看她仿佛懵懵懂懂并不擔心的樣子,想著她還這樣小,不由摸摸她的頭,又嘆口氣。 回到家里,韓元蝶就去看母親,母親衰弱的幾乎已經坐不起來了,看到女兒進來,也是不由的露出笑容來,只是不讓她親近。 韓元蝶知道,母親是怕她小孩子染上了毛病。 母親聲音很弱的問她出去怎么樣,看到些什么,韓元蝶這些日子來一直沉默寡言,因為她還實在不太會像一個孩子一般的說話,此時母親問了,也只是把南安寺大概說了一下,又說了燒了幾柱香之類。 龐三嫂在一邊聽著,便賠笑補充道:“老太太和舅奶奶們也都去了呢?!?/br> 王慧蘭只是嗯了一聲,也沒有多問。 韓元蝶心中又是一突,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她在母親房里不能多呆,母親怕她染病,一會兒就吩咐帶她回去,韓元蝶乖乖的跟著龐三嫂回去,看著不言不語的,心里卻有無數的念頭轉來轉去。 祖母對母親的態度,對外祖母一家的態度,今日所見外祖母的行動言語,甚至還有母親的態度,都跟她的記憶大相徑庭。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外祖家一直不很得意,韓元蝶是知道的,外祖卸了差使后,舅舅們都沒多大的出息,大舅舅做了幾年河南的官,也很快就要不做了,一家子靠著有限的祖產的出息過日子,比起自己娘家是差了不少。 自己在娘家的時候,常給外祖家的表姐表妹們帶東西去,出嫁后,因手里活絡,更是??搭欀庾婕?。 但是外祖母那樣的慈愛,幾位舅母也對她疼愛有加,母親去世后,常接了她回外祖家住,雖說吃用上不如娘家,可是在外祖家最自在,沒有管束,外祖母成日里都說,我們圓圓最聰慧懂事,我們圓圓最孝順,家里的姐妹都比不過圓圓。什么事都縱著她,不管闖了什么禍,對她也沒有一句責罵。 對比祖母的冷淡刻板,在王家沒有人拘著她管著她,她當然愿意親近外祖母,親近舅家,總愿意去王家。 可是今日所見,對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當然無知無覺,但對現在的韓元蝶來說,又是疑惑又是震驚又是難過。 完全顛覆了一切過往的認知。 為什么外祖母會做這樣的事?而維護母親的,卻反而是祖母呢? 龐三嫂把韓元蝶抱在床上給她換衣服,一邊小聲道:“大姑娘,您八姨母可喜歡你了,今天跟我說了好幾次,大姑娘長的又好,性子又好,又聽話?!?/br> 韓元蝶坐在床上,小腿還無聊的前后擺,看起來十足是個小孩子,她自己也發覺了,她雖然不覺得自己是小孩子,可是的確有時候難以控制自己的身體,總會無意間做出些小孩子的舉動來。 當然她并不是真的小孩子,她聽得出龐三嫂的意思,就打量了她一下。 龐三嫂圓圓的臉,笑的很自然,看起來就像隨口閑聊而已,不過對著七歲的小孩子,不管心中有什么打算,也都不會有多少防備才對。 韓元蝶心中盤算了一下,說:“我不喜歡她!” 果然,龐三嫂就笑道:“為什么呀?那可是你的姨母呢。你八姨母說啊,過兩天來帶你上街玩去,可好不好?你八姨母要給你買糖人呢?!?/br> 龐三嫂是王家送來的人,韓元蝶依稀記得,龐三嫂的家里好幾個親戚都在舅舅家伺候,想必就算要換也愿意伺候主家的女主人。這會兒這話,想必是今日在南山,得了外祖母舅母授意,要在韓元蝶身上打開突破口。 小孩子嘛,不會考慮利益,當然最容易投其所好。 而王家想要成事,最大的理由當然就是韓元蝶了。 韓元蝶用小孩子最無理,又最理所當然的語氣說:“不好!我不去!” 做小孩子真有做小孩子的爽快之處??! 韓元蝶大聲說:“我討厭她!” ☆、第二章 第二章 韓元蝶的聲音大的上房的許夫人也能通過某些人依稀聽到一句,許夫人聽完了不動聲色,但伺候在一邊的阮嬤嬤就有點沉不住氣了:“怎么有這樣狠心的人家!好歹也是親閨女?!?/br> 許夫人手里端著個茶盅,喝了一口,不緊不慢的說:“天下什么人家都有,只要咱們家不是這樣也就罷了?!?/br> 這會兒只有許夫人跟前兩個貼身大丫鬟在外頭屋里做針線等吩咐,別的人都沒有,阮嬤嬤才道:“也不知大奶奶是個什么章程,論起來,大奶奶平日里也是很顧念娘家的,尤其信親家太太的話。這會兒只怕也難說的很?!?/br> 當初大奶奶生養大姑娘的時候,放著許家的奶媽子不用,倒是從娘家接了龐三嫂過來做大姑娘的乳娘,阮mama在提到那邊的時候,就總忍不住拿出來說一說。 許夫人還是那種萬事不動容的樣子:“大奶奶怎么想的,那是大奶奶的事,就是她愿意,做主的那也是我們家,如今老大還沒回來了,越發八字沒一撇,你就說起嘴來?!?/br> 說到后來,許夫人還加了兩個字:“啰嗦!” 阮嬤嬤早習慣了,她是許夫人做姑娘時候的大丫頭,又是她的奶jiejie,在許夫人跟前伺候了一輩子了,她性子急,有話忍不住要說,許夫人又是個淡定慢性子,早說過她無數次啰嗦了。 這會兒她笑道:“說起來,大少爺這也快要到了吧。我記得,是二十九動的身?!?/br> 阮mama叫慣了大少爺,按理成親后就該改口稱呼大爺了,還常改不過來。 許夫人隨口道:“想必快了?!?/br> 阮mama又道:“大爺這樣的人才,也不知怎么就偏……” 大奶奶王慧蘭從來身子弱,常年用藥養著,其實算不得良配,而且家境雖不能說沒落的十分厲害,比起韓家還是很差了些,只是容貌著實是俏麗的,性子也算得柔和體貼。 王慧蘭是個柔和性子,不僅是顧念娘家,對夫家的長輩也是孝順恭敬的,對丈夫溫柔體貼,便是對下人,也是寬厚的。 所以就是阮mama這樣心直口快的人,說起大奶奶來,也說不出十分的不好,其實也不過就是心里覺得其實配不上他們家大爺罷了。 許夫人道:“老大那樣的犟脾氣,他既然情愿,死攔住他有什么意思,便是父母之命,若是落的夫妻不和睦,咱們家又有什么好處?原也沒想著要靠孩子們的婚嫁飛黃騰達不是?就是到了如今,無非多些煩事,也不至于怎么著?!?/br> 什么事許夫人都總是一副無關緊要的模樣兒,阮mama嘴里不敢說,心里卻覺得夫人通透的有些過了頭。 許夫人一眼就看出阮mama的腹誹,又說:“你也不用在我跟前這樣了,其實這事兒哪里用我急,你也不想想,林哥兒媳婦若是有一分肯應這事兒,她親娘不比我清楚明白?至于繞過她來找我說么?你且瞧著就是了?!?/br> 阮mama笑道:“是是是,夫人這樣一說,我倒是疑惑起來,按理說,這做母親的,最放不下的,自然是兒女了,大奶奶就大姑娘這一個骨血,平日里也是疼大姑娘疼的心肝兒似的,若是今后真……那姨母做繼母自然比外頭來個人強些不是?何況那家的八姑娘是姨娘養的,又有弟弟,母子都捏在太太手里,就更把穩了,大奶奶不會想不到吧?” 許夫人道:“這做親娘的明白閨女會怎么著,這做閨女的自然也知道親娘是個什么性子不是?林哥兒媳婦雖說平日里不言不語的,是個柔和性子,倒也是個明白人,心里頭清楚著呢,顧念娘家是顧念,只是什么話聽得,什么話聽不得,該給什么,不該給什么,總是分得出來的?!?/br> 阮mama聽了這話,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只得笑著稱是。 燒香這才過了兩天,王家女眷又上門來看望姑奶奶,那會兒,韓元蝶剛去母親房里請了安,去了祖母的上房請安用早飯,許夫人又得了信兒,就笑著與韓元蝶說:“你爹爹到城門口了,就快回來了?!?/br> 韓元蝶記得,爹爹韓松林這個冬天隨部外出賑災,這眼看要過年了,自然也該回來了。不過既然不是爹爹主事,想必不用進宮繳旨,只要上司放人就能回家了。 韓元蝶依然笑瞇瞇的點頭:“爹爹,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