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王國公主
冬日里最冷的一天。江南的冬天,不像北方漫天風雪的景象,寒冷之神隱匿于各處,無從找尋,因此更無從逃避。 沐南江的江面上聚集著薄如輕煙的一層霧氣,似夢非夢,如影隨形。一艘不大的船只守候在江邊,船上三三兩兩的兵士,均神色肅穆,從打扮上能看出是江南府的府兵。一位素衣少女在兩個婢女的陪同下,正要走上那長長的堤岸。 “安平。?!?/br> 背后傳來的這一聲熟悉的聲音,飽含著無限壓抑的傷痛。 安平停下了腳步。哥哥,這是從小牽著她的手,保護她的哥哥呀。是這個世界上她最愛的人。是的,即使包括已故的父皇在內。他們擁有同一個母親,舅舅,外祖父,外祖母。偌大的宮殿之內,只有他們是一樣的。 冷風吹過肌膚,帶來陣陣刺痛。心中似乎在有什么東西噬咬著,與之此起彼伏,相互呼應。安平又邁開了步子,走過堤岸,走上棧橋,向那停著的船只走去。她頭也不回,直至走進船艙。 隨著船只徐徐開動,安平終于卸下所有的防備,撲倒在桌上,放聲大哭起來。 被江風吹得冰涼的身體劇烈顫抖著,是因為寒冷,難過,還是恐懼?恐怕已經分不清了。這位生于盛世,金枝玉葉的公主,在過去一個月里面經歷了人生從所未有的打擊和遭遇。燕涼大軍一夜之間攻下西北,直取河間。最疼愛她的父皇因為覺得愧對百姓而自盡,將皇位傳給她的哥哥。即使如此,皇室仍是倉皇南逃,托庇于江南府。兩個舅舅雖奮力舉兵,力?;适?,可燕涼戰無不利的軍隊仍是趕到了夜津渡口。英勇的木葉將軍帶著五百死士,砍倒了渡口的樹木,并將之沉入江底。至少在半個月內,燕涼的大軍都無法渡河了。 大冉在此時收到了那封舉朝震驚的傳書。多亥的燕涼王朝表示,他們愿意停戰,與大冉分江而治。唯一的條件便是,讓大冉要把安平公主,嫁給燕涼的耶律王。 此書一到,跟著皇室南逃的為數不多的重臣圍在新皇周圍,均掩袖哭泣。這些大臣們雖都在官場浸潤多年,平日處事圓滑自利,可畢竟都漢室王朝成長起來的一代文人風骨。眼見這家國之辱,不由得悲從中來。 所有人中唯獨安平最冷靜。她執意到去,沒有任何地猶豫,彷徨,就仿佛要去的不過是京郊的園林,要見的不過是慣常玩在一處的貴族王侯,而不是這個害死了她的父皇,逼得她最愛的皇兄亡命天涯的耶律王。 在安平的堅持下,逐步恢復理智,認清現狀的大冉王朝,懦弱地做了讓步。只有尋玉,一遍一遍地流著淚,無力地想要勸阻他最愛的meimei。一向天真爛漫,承歡膝下的安平卻是換了個人,帶著無堅不摧的盔甲,沒有絲毫的動搖和猶疑。 直到船開動的這一刻。 她瘦弱的肩膀不停地抽動著。明明船在北行,紫微宮也在北邊,那個她曾視為囚籠卻實則度過了人生最美好光陰的地方,她的家??伤?,自己和家,將要被這冰冷的沐南江永遠隔絕在兩邊。 哭吧,把過去的和未來的眼淚都流盡。只要船一靠岸,我安平將不再流一滴眼淚,直到那個惡魔死去。我一定要親手把這個惡魔殺死,一定要。 皇哥哥穿著紫色成人服,在長長的臺階上對她回頭一笑的場景又浮現在眼前。在父皇的兒子里,皇哥哥是最與眾不同的一個,優雅而溫情。雖然安平與他都是莨妃所生,可也許兒子更容易隨母親,哥哥比自己更多地繼承了母親的江南煙雨與一身詩情。 然而自己卻害了哥哥。安平緊緊咬著下唇,停止了抽泣,眼中散發出人世間最怨恨的眼光。一起嬉游的玩伴,紫微宮照拂過的草原之子,轉身在他們的心口上插了一把匕首。一顆完好剔透的玲瓏心從此破碎,再也無法正常地吃飯,睡覺,甚至是呼吸一口都是痛意,都是悔恨。父皇就是被這樣的情緒折磨,最終選擇自絕于世。 安平也想隨父皇而去??墒撬咴诠饩€昏暗的宮殿內,心中有一個隱秘而強烈的愿望,她要見一眼那個給她的家族和王國帶來巨大災難的人,她要親手將她毀滅。 因此當這個渺茫的機會竟然主動地出現在她面前,安平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她想起那日在京郊的談話,這位少女忽然間明白了許多事情。她知道那個內向陰郁的少年是多么地自卑又同時擁有著極強的自尊心,她知道她的故作姿態激怒了他,而也許正因為她的任性,毀掉皇兄的江山。 然而現在這卻是她作為一個流亡的公主僅存的唯一武器。 江對岸的連綿數里,盡是光禿禿的空地。 東北方向有一座不高的山,此時山上的亭子處正站著兩人,都穿著西域的衣服,正是塔國凱里王子和他的手下瓦庫。 瓦庫站在亭子的欄桿前面,極目遠眺。在他的西南方是荒涼的江岸,一支不到百人的燕涼軍隊正等候在那里。雖然離得太遠并看不真切,可瓦庫知道,他在那里,那位燕涼的少年王子。他比瓦庫料想的年輕得許多,也更為聰明和有謀略。若是他與自己旁邊這位王子互換也許今日發號施令的就不是那位長發披肩,面相兇惡的燕涼軍師。 在離岸很遠的地方,一大隊望不到頭的燕涼兵士擠擠攘攘地靜坐在地上,在他們中間,是那三十艘從連夜從上游送過來的船。然而瓦庫知道,最可怕的并不是這些軍隊。 樓蘭軍團齊齊整整地待在山腳下,只等著瓦庫的烽煙為令。他們是瓦庫親自訓練出來的,與燕涼的騎兵相比,更富紀律性。 凱里皺眉看了一會,看不出任何門道來,轉頭對瓦庫忿忿地說,“瓦庫,我們真的要幫那個小子打到江南去嗎,萬一大冉召集兵力,我們可能打得過?” 瓦庫小心地回答著,“戰爭從來都沒有必勝的。只能說這次蘇倫卡王子的佯和實攻,可以給我方帶來極大的優勢?!?/br> 凱里哼了一聲,“蘇倫卡這個人,年紀小小,卻是好色又歹毒?!?/br> 瓦庫的眼里閃過一絲光芒,他沒想到連這個平素急躁又沒什么善心的王子都看不過去蘇倫卡的行為。他之所以讓樓蘭軍團蓄勢不發,除了保護我方實力外,也是對蘇倫卡無恥的行為有些不與茍同??伤坏氐?,“漢家說,兵不厭詐,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這樣想耶律王子的行為也是可以理解。至于我方,完全可以靜觀其變。若是戰場對我們有利,則無妨加入他們,共分這泱泱江河?!?/br> 話雖如此說,可瓦庫卻是對未來看不透徹。他帶著樓蘭軍團遠征,原意不過是在中原西部攻城掠地,戰勝回朝后,可以以此戰功請求塔國國王,將自己的故國恢復成塔國的屬國??扇缃褚磺袇s出乎他的想象。難道他們真的要占盡中原大地,做漢人的主人么?以瓦庫對中原文化歷史的了解,異族當皇帝,這在中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此時終究是進退兩難,他決定走一步看一步。 江邊的人群開始蠕動起來,一艘船即將要靠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