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人何以堪
銀飾相碰在一起的聲音叮嚀不絕地傳入耳中,不成曲調,像是人群不經意間的歡笑,間或有輕輕的話語,夾雜在這歡笑聲中,讓人無從辨認。 “虞哥,今天夜里,還是這棵樹,我在這里等你家?!?/br> 這是哪里?草叢上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是冬天了么。廬隱的冬天,會下很厚的雪,天地間一片安靜,那是一種令人懷念的靜謐。草地上有著很多凌亂的腳印,淇心沿著那些腳印繞到樹的后面。樂器的聲音漸漸地由點連成了線,又由線連成了河,流淌在淇心腳邊。這是一條五光十色的歡樂河流,繡著鳥獸式樣的鞋面,精致的綁腿,一圈又一圈的閃亮銀飾。腳步踩著鼓點,雙腿轉著圓圈,這是九黎的舞會么?淇心一開始就認出來那是九黎族的銀飾,喜愛銀器的九黎人哪怕是到梯田之中干活也要佩戴著祖傳的銀飾,然而他們曾經響徹梯田的歌聲卻早已在歲月和無盡的勞作中逐漸沉默。 淇心倚靠著那六人合抱的樹干上,手中還拿著那一片剛剛拾起來的落葉。葉子中心有一小片氤氳開來的棕褐色印記,在金黃色的葉片上打了一個解不開的心結。這心傷如此巨大,就連春分的露水,夏日的陽光,和著秋日的涼風滋養起來的飽滿身子,也抵擋不住而漸漸枯萎。 總有一天,我也會像這片葉子一樣吧??菸良?,連記憶也一同失去。不,葉子的記憶還會留在這棵仿佛擁有永恒生命的大樹里,而我的記憶呢?她腦海中忽然出現了天清殿中靈柱的身影,這從開宗立派就由廬隱守護的靈脈,它會雋刻上我的記憶么? 淇心感覺到眼皮漸漸發沉,她拼命地抵抗著這如山的困意。不,不要睡著,不要去到那什么也帶不回來的虛無之境 頭頂上那只布谷鳥持之不懈的叫聲中,淇心終于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陽光有一點刺眼,大腦中一片空白,然而充斥在空白之中的空氣卻并非空無一物,相反它們沉重地壓迫著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呢,她努力又努力地搜尋著,像敏銳的獵犬尋找著它的獵物,像迷路的牧人尋找他的出口,一遍又一遍,想要找到哪怕只是一片落葉,這般微小的線索,卻依然徒勞無獲。 淇心放棄了,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無力感。 她站起身,一瞥之間,見到手中還捏著剛才那片葉子。葉子那個樹下的舞會也許我該去找一如禪師。 與西院的佛堂不同,三佛堂的正殿供著三尊形態各異的神佛像。中間那尊溫潤的玉佛與西院所供的相仿,只不過更大一些。奇的是玉佛左右兩尊佛像,卻都是世間絕無僅有之物。左邊的蒙面佛,是顏色沉郁的青銅所刻。世人皆從神佛的臉中求得平靜,可這佛像卻將大部分臉面都遮掩起來,唯獨露在外面的一雙眼睛中不見洞悉與平靜,盡是深不見底的神秘。若不是手中的佛珠和腳上的僧鞋,恐怕不會有人覺得這也是一尊神佛之像。若說怪異之處,右邊的那尊神佛像恐怕還要更勝一籌。佛門不殺生,可這佛像卻手執長劍;神佛憐憫世人皆苦,這佛像卻眼望高天。佛像是采高山之山的古老礦石所雕刻,這種色澤微黃的質地,淇心總是隱隱有熟悉之感。 三佛堂為何供奉了這三尊佛像,淇心第一天到時便向一如禪師問過這個問題。一如拈花微笑,你為何想要知道。因為實在是很怪異啊。 一如低頭微笑,若三佛一心,何怪之有?其他的,他便不肯再說。 此時淇心走進正殿,又不由自主地抬頭看看那三尊佛像。 她繞過佛像往里走,正殿后面有一個小小的院子,里面只得禪室一間。在一如不坐王位之時,他大多數的時間都呆在這里。打坐,修行,冥想,淇心找不到很適合的詞語形容。她站在禪室門口,手中握著那片落葉,聽到里面傳來了說話聲,是一如禪師的聲音。 “所以大和尚你在那之時可曾見到那位女施主?” “嘿嘿,見是見到了,如果你管那樣的尤物也叫女施主的話?!?/br> 里面傳來了一如的嘆息聲。淇心覺得和他對話的人聲音有些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她在認人一事上,向來頗為吃力,當年箜連救了她兩次她才終于認出他來。 那人接著說道,“要我說,這女施主生得這般嬌媚動人,出手之狠也是無人能及,一眨眼的功夫就在人家門派的千年傳家寶上燒了個大窟窿?!?/br> 淇心的眼前,忽然閃過了一些奇怪的畫面。 一片廢墟之上,藍色的大火燒得無邊無際,幾個低頭垂目的身影圍成一圈,而在其中若隱若現的,是靈柱么?淇心心頭大驚,整個人一動也不能動。 “大和尚,你既然把丘陽老兒給救了出來,為何不好事做到底,一并救了那幾個廬隱弟子?” 那被喚作大和尚的人顯然是重重地搖著頭,過了一會才說道,”我救不了,就算能救,他們怎么會愿意舍了靈脈而去?“ ”靈脈,靈脈“一如喃語,“一切皆因這靈脈而起,難道也要隨著它而結束了么?” 他們后面的談話,淇心已經聽不到了。 那個被封印的匣子被打開了一條縫之后,許多她曾經在夢中見到過無數次的情景電石火光般在眼前出現。墨心蒼白的容顏猝不及防地掠過天際;拾得在最深沉的夜里搖著木槳,劃過無言的江水;嶙峋的山石和最微弱的光,師父的身影走在前面,可無論如何呼喊,他都沒有再回頭看一眼……太多的場景,她甚至來不及去為它們賦予時間順序和詳細的意義。 她終于明白,為何她每天醒來都記不得夢到了什么,可心情越一天比一天難過。 原來她在夢中已見到了真相,卻又自私地將一切遺忘,重新回到現實之中。她從以前開始便是如此,遇到不想要面對的事情時,便會躲到一個厚厚的殼里尋求自我保護。她還記得容城漫長的夏季,嬸娘拿著那根牛皮做的鞭子,抽打著離她藏身的草垛不到一米遠的木樁。她用最惡毒的言語罵著,恐嚇著,淇心知道她說的沒錯,自己不管躲到哪里都最終會被發現的,可即便如此,她仍是懦弱地選擇了繼續躲在那厚厚的草垛之中。 即使是在廬隱呆了十年,當那煉獄一般的頭痛找上她,淇心仍選擇了自我逃避。 冰冷的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漸漸打濕了衣襟。若不是當初她在最后一刻仍決心不定,她就不會離開廬隱,如果她不離開,他們未必會被打敗。淇心面前浮現出了呂風揚的臉,伸手緊緊捂住了懷中的幻天鏡。她從離開廬隱之后一直將這面和她一樣失去了功力的鏡子帶在身邊,這面鏡子陪她經歷過大大小小的事情,可現在,回應她的只有冷冰冰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