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一路向北
拾得站在甲板上,眺望著遠方。他還是穿著那一身樸素的淺褚色粗布衣褲,海風吹著他瘦弱的身子,仿佛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吹到海里。這是他們隨著這艘商船出行的第七天,大冉的海岸早已看不到了,蘇埠港那優雅的藍色也被霍克次??偸欠褐椎暮K?。這抹白有時候是無休無止的海浪中令人作嘔的白色泡沫,大部份時候是這風平浪靜的海面上灰蒙蒙的底色,總帶著凜冽的惡意。 可葉夫格尼說這其實已經是一年中最平和的季節,“霍次克結冰之前嘛,就像是個待嫁的妞,總是要裝得像個淑女??蓜e的時候,”他嘿嘿笑著,“我就沒有見過比她更瘋狂的女人了?!比~夫格尼身材高大笨拙,淡金色的頭發和胡子稀稀拉拉的,一雙碧眼倒是坦誠直率,哪怕是講起那些拾得不熟悉的葷段子,他那碧藍的眼睛也充滿真誠地看著你。難怪船上那些南亞的船工總是不介意和他一起推杯換盞,這些南亞人個子矮小,皮膚暗黑,眼睛卻異常明亮。他們總是有說不完的笑話,拾得有一次路過時忍不住抓住旁邊一個中國船工,詢問他們到底在說什么。 這個中國船工他見過很多次,他白皙的皮膚在那一眾人中格外顯眼,一雙淺褐色的眼睛總是不動聲色。他聳聳肩,“還能談論什么,無非是天氣和女人唄?!彼曋暗?,目光中有種奇特的光,過了一會才加了一句,“比如你帶著的那個冰美人?!?/br> 拾得忽然意識到,這個人不喜歡自己??墒菫槭裁茨?? 那日他在地窖之中找到葉夫格尼,這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是他唯一的希望。當拾得問他能否帶自己三人穿越天山時,葉夫格尼爽朗的笑聲幾乎要沖破那個逼仄的屋頂?!疤焐??噢不,我的小朋友,我這一輩子也沒有去過哪兒?!彼牧丝哪蔷薮蟮臒煻?,“但我可以把你們帶到白港,如果你們愿意的話?!?/br> 拾得付了兩錠沉甸甸的金子作為定金,葉夫格尼才從懷里掏出那一卷發黃的地圖,為他指明白港的方位。那是拾得第一次知道白港。如果說蘇埠是藏在繁華之外不易發覺的小漁村,那么這個白港,如果硬要勉強將其稱為港口的話,更像是魔鬼嶙峋的肩頭。在葉夫格尼口音奇特的漢語中,那永不停息的風浪拍擊著若隱若現的黑色懸崖峭壁,高高低低的白色冰川靜靜地守候著要穿過峽灣的船只,然而從來沒有一艘中原王朝的船能抵達那里,哪怕他們已經可以看到遠處圣山雪白的山頂在對著自己微笑。在一個王朝之前,當最后一艘船也迷失在冰川森林里,中原皇室決定再也不試圖派遣任何船只去找尋這遠在世界邊緣的死亡港口,他們給這個港口起名為白港,白即為空白,留白之意。后來奚族決定不歸順大冉,深入天山,大冉也只是派出軍隊遠涉天山險阻,而未曾再考慮海路。 這樣一個無人能靠近的港口,葉夫格尼的商船無異于飛蛾撲火。拾得將心中的疑惑說了出來,葉夫格尼抽著煙斗,裊裊煙霧讓他輪廓清晰的臉也變得模糊?!耙苍S我愿意冒一點點小風險,如果我的小朋友,你出得起一個好價錢的話?!笔暗寐牫鏊捓锏莫q豫,“很多年前我曾經去過那里一次,很多年前?!笔暗煤敛华q豫地拿出一張銀票,上面的數額大得令人咂舌。這是汴京最大的票號給世家貴族的專用銀票,與普通銀票不同,這張銀票必須要同主人一起去兌現,這些票號深知這種數額巨大的銀票一旦拿出來時,都是賭上了身家性命的,便留了這一手保命符。葉夫格尼自然不樂意,但他無法拒絕這么一大筆銀子的誘惑,最終還是答應了。 雖然拾得百般不愿,他們還是又在蘇埠耽擱了幾日,葉夫格尼要好好地改造他的商船,否則以現在的狀況他們也許見不到白港的黑色懸崖便早已給大海吞沒。拾得將這個消息告訴箜的時候,他沉默不語。拾得知道越是晚一日,墨心救活的希望就渺茫一分??伤X得箜漸漸不那么在意這一件事了,他整日里倚靠在墨心的床榻之旁,吹奏著陌生的曲調。 船行向北,日子一天天變得寒冷。拾得早已在蘇埠置下冬衣,又吩咐船工在二人的房屋中點上爐子。他自己卻經常拎著一壺冷酒,裹著棉衣在甲板上坐上一整天。海風吹在臉上如同刀子一般,拾得啊拾得,你說要好好照顧公子一輩子,可你現在卻什么也做不了。他想念合虛山上冬天里的日子,大雪紛飛,在屋前越積越多。箜不讓掃雪,任厚厚的積雪將屋子圍繞起來。他說雪可以提亮某些樂器的音色,果然夏曲冬奏,連飛鳥也來循跡。拾得是在這樣一個冬日發現自己的身世的,沒有什么沿著溪水飄來的嬰孩,有的只是齷蹉的人心。他躲在陰暗的屋子里,撕扯著衣服和頭發,將身上抓出一條條傷痕。這時候他聽到了箜的樂聲,那么純凈而又那么明亮。他知道箜和這一切就是他的雪,去凈化他血液中的骯臟與罪惡,他知道自己再也離不開這片晶瑩潔白的雪。等他終于收拾好自己走出屋子,箜早已酩酊大醉,倒在琴臺上。拾得默默地把公子扶回臥室,喂他喝下安眠解酒的熱茶。這件事情他已經做過無數次,可這一次他的手微微發抖。假如他是箜,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樣安睡。還好他是拾得,注定他是拾得。 他打定主意,順著甲板一側的窄小樓梯往下走,船忽然搖晃起來,拾得熟練地扶著樓梯的把手,腳步并沒有停下。那間透出暖黃色燈光的船長室傳出嬉笑之聲,拾得掀開門口的布簾走了進去。葉夫格尼臉紅通通的,正一手摟著一個迷人的南亞女郎。這兩人是葉夫格尼的專屬女伴,至于船上的其他人嘛,還有幾個姿色略遜的女郎惦記著他們兜里不多的銀子。 葉夫格尼隨著拾得上了甲板,邊走邊問,“怎么了,我忠心耿耿的小朋友?”他的聲音親切而不乏揶揄,整個船的人都知道拾得帶了一個睡美人小姐和一位玉石公子,并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顧著他們。拾得清了清嗓子,“我要你幫忙準備一條小船,只要一靠近海灣,就把我們幾個人放下來?!比~夫格尼臉上出現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你說什么,我的小朋友?”拾得深吸了一口氣,“你上次沒有和我說真話,你根本沒有??窟^白港,對嗎?那里沒有地方可以讓一艘船只靠近,可是你還是決定冒個險,賺這筆數額不菲的銀子?!比~夫格尼瞠目結舌,“你,你,不要亂說?!蹦槤q得更紅了。 拾得嘆了口氣,“我也不怪你,我自己何嘗不是想下個賭注。只是我現在改變心意了,為我準備一艘小船吧,我的大朋友。我有更穩妥的方法穿過那些冰川?!?/br> 葉夫格尼沉默著,他高大的身軀在月光下像一尊石像。他終于開口了,聲音中帶著一些疑惑,“你確定這樣嗎,我的朋友?那些冰川,它們十分危險,一不留神就粉身碎骨,就算是我的大船也”拾得打斷了他的話,“船長,按我說的去做吧。樂正家說話算數,事成之后,你還是可以去汴京兌換那銀票?!薄翱杉词鼓銈兡艽┻^冰川帶,也未必能找到白港的入口?!?/br> 拾得嘴角微微上揚,“這個嘛,就需要船長你把向導借給我一用了。那個皮膚很白的中國船工,只有他認得白港的路,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