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且(ju)蘭國?
當他們終于從東北方向的樹木間找了個空子轉出去,爬過了一個小山坡,淇心的眼睛被明亮的光線晃了一下。她隨即站定,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新鮮的空氣。在此之前,他們一行人已經在這片沼澤密林之間穿行了兩日。所走的都是鋪滿厚厚落葉的幽暗小路,太陽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林子里盤根錯節的古老樹根上長滿了苔蘚和蘑菇,但相比起來,令淇心覺得最不適的還是這潮濕陰瘴的空氣,每呼吸一口就像是浸在水里,有某種生物在無聲無息地靠近你。 胡伯嘲笑著她的想法,他那厚實的大手掌一指,不無欣喜地道,“哈,我們就快到了?!变啃娜源罂诖鴼?,除了這陰濕的空氣,爬上這個土坡對現在的她而言也是不小的考驗。她一邊平復著呼吸,邊向胡伯手指的方向看去。 一棵巨型的樹干橫在當地,從東到西約摸七八丈的距離,樹皮已經完全剝落,只剩下被雨水沖刷得慘白的樹干。樹干的一頭卻是焦炭般的黑色,啊是了,淇心忽然想到,這么粗的一棵大樹普通人完全無法砍伐,這是被雷劈倒的。這倒地的樹干將他們面前的路完全切斷了,兩邊都是懸崖峭壁,要過去唯有一種方法。 他們五個人開始小心翼翼地攀爬。那樹干最粗的地方有一個成年男子那么高,而且通體光滑,沒有可以借力的地方。他們只能從另一頭縱橫交錯的樹枝之間爬過去。這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那些樹干上面濕漉漉的,覆著一層細小白色絨毛,應該是某種奇怪的苔蘚。從一根樹干到另外一根,腳底不斷地打滑,雙手只得胡亂揮舞地抓住離自己最近的一根枝椏,還得抓緊了才行。攀著那些還牢牢長在樹上的主干,還要避開腳下無數的斷枝殘椏。要小心,掉下去這東西可能會要了你的命,胡伯說。那些還長在樹干上的枝椏和樹身一樣的光滑慘白,可地上的枝椏卻如同地獄之中伸出的一只只手臂,枯黑發青,折斷之處截面尖利沉默。淇心相信胡伯沒有騙自己。 另外的四個人已經動作熟練地走到了前面,包括快六十歲的胡伯。淇心稍一分神,險些沒有抓住上面的樹枝。若是以前,這輕輕一躍就過去了。淇心警醒地發覺了苗頭,連忙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從廬隱山谷中離開之后,淇心走了一條與上次完全相反的路。先是沿著云臺山脈向西行,折而向南,往冉國南部重鎮的懷陽城而去。她不再需要為了避開眼目而走鄉野田間小路,便一路沿著大市鎮走去。云臺山脈以南民風相對閉塞,她一個年輕女子在外吃飯住店,總感覺背后有不少眼光指點。淇心陡遭變故,本來想到處走走散散心,這樣一來,也沒了游山玩水的興致。 這一日到得懷陽城中,淇心尋了客棧住下,早早便睡了。她現在有了一項只要躺到床上就能睡著的本事,自然是一夜無夢。卻聽得隱隱有爭吵之聲傳來。那聲音越來越大,淇心只好起身,走到窗邊打開了窗子。原來天已大亮,客棧所在的小巷子對面有一間藥房,此時正有兩人在柜臺處,一名頭發花白的老者背對著淇心,身上青布衣裳熨得服服帖帖的,正與那藥房的小伙計爭執,“這五味子,不是應該有五種不同的藥材制作成的嗎,你這小子如何說只有這一種?另外,小老兒要的天竹黃和玄臺,怎生又和我說沒有?”他說話雖急,卻也還是客客氣氣的。那藥店小伙計脾氣卻甚是火爆,一直推推搡搡地道,“沒有沒有就是沒有。真是的,哪里來的老頭,敢來我們店里胡鬧??熳唛_?!?/br> 淇心見那老頭微胖的背影,與荼蘼翁有幾分相似,心下便對他有了好感。她本就是個路見不平的性子,這會便待要下去將小伙計痛打一頓。剛爬上窗格才想起來,自己現在全無半點功力,她神色黯然下去。 那老頭欲待要多問幾句,已經讓那小伙計趕了出來。他無可奈何,站在那藥鋪前跺了跺腳,便要離開。 忽然咚地一聲巨響,一件重物落在那老頭身邊,在老頭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就聽到哎喲喲的呼痛聲。一個少女滿臉通紅地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向他走去?!袄先思?,你是要買什么藥,可否讓我幫你看一下方子?!?/br> 抓完藥后,胡伯堅持要作東請淇心。兩人在酒樓中坐著喝酒,胡伯感慨道,“還好今日碰到了姑娘,不然我這一趟可完全沒法交差了。像我這樣跑腿雜役之人,哪里會識得這些五花八門的藥草,更是想不到這天竹黃和玄臺都另有別的名字?!变啃奈⑿Σ徽Z,她心里好奇這人家怎么就交了一張方子讓這樣一個老人家出來抓藥,卻不好相問。這個胡伯衣著樸素,出手卻甚是大方,眼見把這酒樓中頭牌的菜式都點了一遍,酒也點了本地上好的而今米酒。這酒是懷陽名物,是用懷陽米所釀制而成,之所以叫“而今”,是因為喝的時機特別關鍵,若是早了米的酸澀還未完全消去,晚了酒體會逐漸渾濁。淇心這個小酒鬼在廬隱時便品嘗過幾次,均不是最佳之機。 此時這酒盛在玻璃酒壺之中,清澈通透,香氣如蘭。淇心拿起一杯一飲而盡,大呼好酒好酒。胡伯也拿起一杯慢慢喝著,和淇心說些懷陽風物。淇心初時聽他說話,并非此間人士,但說起懷陽風土人情又是頭頭是道,酒上心頭便不免將心頭疑竇說了。胡伯哈哈大笑,“姑娘年紀輕輕,這識人的本領著實不小。小老二確實不是懷陽人,不過嘛,這每年大大小小也要往這里跑上幾回,從我年輕當差開始,到現在少說也有三十年了?!变啃膯査『翁?,那胡伯說他住處鄉野荒僻,說了淇心也不知。淇心看他談吐打扮,像是大戶人家的家丁,怎會說住在鄉下,想必是某個有錢的鄉紳吧。 淇心又問起何以胡伯獨自一人出遠門買藥,胡伯只說起家中夫人生了急病,人手不夠便只得讓他出來跑腿。淇心看他像是有憂愁之事不愿多談,便也不再問了。 推杯換盞間,胡伯問起淇心身世,淇心只言父母雙亡,亦無兄弟姐妹,自己從小養在深閨,便尋思這太平盛世不如出來游歷山水,也得以見識這紅塵之中各式各樣的人。她見胡伯雖是一介白丁,言談瀟雅,和他說的話倒有六七分真實。胡伯聽了連連豎起拇指,夸淇心真真是難得一見的奇女子,“像姑娘這樣雅趣元氣之人,這中原大地上怕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幾個呀?!彼@么一說,觸動了淇心這些時日心中所思,她先后兩次出谷云游,所見世人均是營營役役,約束甚多。雖說不是人人都能如廬隱神仙般隨心所至,可淇心從小讀古代民間書籍中,總是有不少奇人異士??伤娭?,不是謹小慎微,便是目光渙散,在懷陽一帶尤其如此。這又是何故? 胡伯聽得她這么說,極是高興,又連連夸到,“姑娘目光犀利,好見識!“他低聲說道,”這一切,其實是君盛民微的緣故,像懷陽這一帶,本來山高皇帝遠,可正因為如此,才不能不用點心思把人心束縛住,才能鞏固那高高在上的皇權啊?!变啃乃贫嵌?,正等著他繼續說些什么。卻見胡伯又晃著腦袋,連連嘆氣,“可惜了可惜了,若是有機會,那位冤家。?!变啃牟欢f的話,問道,“什么?”胡伯那如豆的小眼睛在她臉上盯了一會,欲言又止,最后只含含糊糊地說道,“罷了罷了,沒什么。小老二多喝了兩杯,姑娘別放在心上?!?/br> 淇心沉思片刻,問起胡伯何時返程。胡伯提到自己既已買到藥,明日便返回府上復命。淇心忽道,“今日所買之藥名目繁雜,其中用法用量講究頗多,不如我細細說與你聽,以免到時用錯了藥,耽誤了病情?!焙宦?,便面露難色,他猶豫了一會,問道,“不知姑娘可否愿意和小老二跑一趟?” 他們第二日便買了馬,一行五人,向南而去。山林越來越茂密,到后面連馬道也找不到了。他們只得下馬步行,胡伯卻是輕車熟路,帶著他們翻山越嶺,不再話下。 此刻他們終于翻過了那倒地的大樹,轉過山背,連綿的群山如同一條蜿蜒的河流,而陽光正沿著河汩汩流淌。連日的幽暗陰冷一掃而空,淇心轉頭微笑著看著胡伯,胡伯也笑了,“我說姑娘一路啥也不問,原來是早就知道了。是,前面就是我們且蘭國了?!?/br> 淇心大異,“且蘭國?不是大理嗎?”那晚胡伯提到中原人士,淇心便開始起疑。大冉國土遼闊,但普天之下莫非黃土,不會有人用中原這樣的說法,除非他們并非大冉國民。隨后胡伯的話讓她更加確定了。聯想到這懷陽城的位置,淇心推想他應該是來懷陽通商的大理人士。她對這個手無寸鐵卻在大冉王朝的強大勢力下存活的西南小國頗為好奇,便去求了胡伯帶她同行。卻沒想到她的判斷出了問題。 胡伯又哈哈大笑,爽朗的笑聲遠遠傳了出去,“此事說來話長,待我們先過了眼前的九九八十一關,再與姑娘細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