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溫折眉心重重一跳。他把視線從留影球上移到那個男人的臉上,淡聲道:“郁金花君只是想給我看這個?說實話,這很無聊?!?/br> 男人挑了挑一邊眉毛:“公子這可就口是心非了。您為什么不繼續看下去呢?” 這個留影球似乎還從別的留影球中截取了其他影像。畫面一轉,便是容雪淮標志性的雪衣白笠。溫折通過留影球目睹了容雪淮是如此親手打開籠子,扯斷鎖鏈,然后將那個面上神情抗拒而厭惡的青年一把抱起,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的全部過程。 放過這樣一個片段,留影球最后光芒一閃,又恢復成剔透的水晶模樣。溫折的眼神在那留影球上停留兩秒,抬起來時恍如無事。 “內容還是很無聊?!睖卣鄣溃骸坝艚鸹ň隳眠@個給我,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男人頗有深意的笑了笑,很是帶著一種“我已看透您在硬撐的意味”,幾乎讓溫折升起一點想要毆打他的沖動:“您真的覺得無聊嗎?您自己也知道的吧,雖然菡萏花君慣常有救助他人的習性,但如此激動還是第一回啊?!?/br> “更何況,菡萏花君出門時不說前呼后擁,至少也會有幾位隨從。他往日在寄賣會上買下半妖,都會要隨從送到榭里安排他們做事……這么多年來,要菡萏花君親手抱走的的人只有這一位?!蹦腥藟旱土寺曇?,把身體向前傾了傾:“恕我直言,溫公子,就是當年的您,也沒有如此殊榮啊?!?/br> 男人抬起眼睛,想觀察一下這位一朝飛上枝頭做鳳凰的半妖的神色是否會倉皇或嫉恨。但讓他失望的是,對方的雙眼里只有冰冷和漠然。 “郁金花君太空閑了些,竟然有大把的經歷來盯著別人的家長里短?!睖卣郯涯莻€留影球推還給男人:“好了,眼下消息傳到,你走吧。我和雪淮的事情,不勞貴主人費心?!?/br> “公子真要我走?”男人呵呵笑了起來。此時此刻他的笑容并沒有初見時那樣討人喜歡,反而意味深長的讓人厭惡:“我聽聞公子和菡萏花君每天都要飛鶴傳書。眼下距離此時都過了三四天了,公子還沒有收到花君關于此事的消息,難道您不懂這意味著什么嗎?” 溫折冷笑道:“我倒覺得,這意味著郁金花君的脖子伸的太長了,要去插手管一對道侶的閑事!” 男人仿佛對溫折的脾氣一點都不計較般搖了搖頭,他用一種似乎是在替溫折著想的語調道:“公子真是火氣太大了。我們花君也是為了公子好。只要公子愿意說出蘇瀾的藏身地點,替我們花君將蘇瀾公子引出來,我們花君愿意替公子殺了這個半妖,以絕公子后患。您看這下如何?” 這當然是個一舉兩得賓主盡歡的主意,男人說出這段話后,笑容幾乎都是志得意滿一般的了。 然而下一刻,回答他的是橫在他頸間的一截劍鋒。 “貴花君是個下作的人,便把全天下人想的和他一樣卑鄙?!睖卣鄣恼Z氣冷的簡直能凍出冰碴來:“我和雪淮的事,我自會去找他問。蘇瀾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會透露出賣他半點。讓貴花君帶著貴花君的殺手養傷去吧——也不知他上次被雪淮打出的傷好了嗎?” 男人張了張口,剛要說點什么,那緊貼著他脖子的劍鋒就向下一壓,登時在他頸上破開一條血線:“閣下是要說話,還是要命?” 兩人僵持了兩三彈指后,男人選擇了要命。 看著此人灰溜溜離開茶館的背影,溫折垂下眼睛。他面色沉郁,沒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片刻之后,他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無名指的戒指上。 這個男人說的沒錯,整段影像簡直每一秒都在指向一個殘酷的現實。但溫折還是想去找容雪淮,問他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問他是否有什么蹊蹺。 容雪淮曾對他許下過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他不信雪淮會這樣對他。 這枚戒指中封著容雪淮的一簇心頭火,因此有幾個特殊的效用。其中之一就是,當他們需要的時候,可以憑借這枚戒指來感受對方的位置。 面對誤會,還是面談最清晰,最能讓雙方理解彼此的意思而不會產生什么嚴重的誤解。 溫折把明泓秋水重新系回腰間,向自己感受的,容雪淮的所在趕了過去。 在這一刻,他滿心都是迫切,和由剛剛那留影球場面而引起的不悅。此時此刻,他還想不到自己將在接下來看到怎樣的場面。 ———————— 容雪淮的斗笠上滿是噴濺上的血。 這當然很稀奇,因為他動手時很少讓自己的身上沾血。如今那隨著微風浮動的輕紗斗笠就像是一片濺血的雪地,白色和紅色的鮮明對比突兀的讓人觸目驚心。 容雪淮陰著臉摘下斗笠,隨便拋到了一邊。 他在之前確實答應過上官海棠,這次在跗骨派絕不輕易動用他那“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原則,然而事到如今,他果然還是有些忍不住。 因為世上總有些人性的惡意,能夠超出你想象的底線。 容雪淮背后的一排樹木上,吊滿了血rou模糊的尸體,而剩下的最后一棵空閑的大樹,顯然就是給他眼前這個人準備的了。 他眼前這個趴在地上顫抖的人從體型上看還是個少年,面目十分秀美——然而容雪淮深知對方,這位跗骨派的大公子是用什么樣的東西來保持他定格如此鮮嫩的容顏。 他想到剛剛經過的那個刑房,心中就滿是壓抑的憤怒。用少年少女的鮮血沐浴以保青春是他上輩子就聽過的歷史怪談,只是這位獲取鮮血的方式未免太不同凡響了一些。 容雪淮身邊是幾只惡形惡狀的妖獸。它們雙目泛紅,不安的用爪子刨地。除此之外,更顯眼的大概是它們胯下那巨大又堅硬的有些可怕的東西。 “你喜歡看野獸和那些孩子們交合,再用他們那里被搗爛的rou泥沐浴。如果那些孩子還活著,你就逼他們吃掉那些東西?”容雪淮臉色鐵青,他每說一個字都感覺到自己的胃袋在翻騰作嘔。他面前的那個男人大約沒想過自己還能有今日,整個人都快嚇傻了,只知道不斷的打著寒戰。 容雪淮繃著面容,把每個字從牙縫中擠出來:“這些妖獸是你為此事特意炮制。你既然有這種愛好,現在不妨好好體會?!?/br> 他揮了揮手,身邊一直被他壓制的妖獸身上禁錮一松,登時向著被涂抹了特制藥粉的“少年”撲了過去。 “少年”的哀求和慘叫頓時驚動了整片天空,而容雪淮卻為此無動于衷。他突然想起一事:“對了,還少一點東西——你那時是不是還要掛出這樣的笑容,逼他們抬頭看著你帶著欣賞表情的臉?” 跗骨派大公子的頭被強行扳到一個角度,他瞳孔都疼得有些渙散。面前的人卻不許他閉上雙眼,非要他面對菡萏花君這副細細觀賞而又玩味的表情不可。 此時,遠道趕來的溫折已經到了跗骨派的大門。他見此地血流成河,橫尸遍地,不由先給自己拍上了一張神匿符——據容雪淮說,用了這張符咒,就是他自己都不會輕易發現溫折的蹤影。 溫折小心翼翼的向里探去,一路上小心不要留下什么痕跡行蹤。他按照心頭火戒指給他的指引向前走去,直到—— 直到他遠遠的看著這樣一幅景象。 一個纖細秀美,一見就知是用以玩賞的少年已經被幾只妖獸折磨的奄奄一息,而他最愛的人正帶著欣賞的目光,在少年身前踱步,時不時就下達著一個嶄新而惡毒的命令。 在這一瞬間,溫折覺得自己身上的血都僵冷了。 他不是不能見到血腥的場面,但他確實排斥因做這種事而產生的血腥局面。 這樣的畫面,總讓他聯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回去。 溫折曾以為那段時間對他的影響已經微乎其微,但現在他知道自己錯了。當直面這樣的場景,特別是這場景還是由他心愛的人一手造成的時候,他只覺得自己完全不能接受。 在那一個瞬間,溫折的腦海里只剩下了一聲聲尖銳的音調。那是他的,還有其他侍兒的慘叫。 溫折又想起那個曾經握住自己手腕的少年。對方那時嘴唇都烏青,眼看是活不成了,卻還是拼著最后一點力氣把自己的皮rou捏的淤紫,等拿開后,就在溫折腕上留下了一個清晰的血手印。 那少年目光早已空洞,卻還是喃喃的和溫折小聲嘀咕道:“我好疼啊,溫折,我想活……” 類如這般的場景溫折記憶里還不知貯存著多少。如今這些片段一個個翻涌上來,竟然出乎溫折意料的清晰。他們每一張臉都取代了那個在容雪淮腳下匍匐的少年,嘴唇一開一合,發出麻木的音調“我還不想死……”“為什么我不能活?”“疼啊,溫折,我好疼啊……” 早就被他拋卻,以為純屬胡編亂造的話語又一次浮現在他的腦海。那個曾經和他一起同屋居住的侍兒和他說過什么? ——二少這些玩法算什么,不過是人家剩下的罷了。那畜生除了房事上愛好凌虐之外,還愛看少年跟妖獸交合! 不,不可能的。溫折慌亂的后退了一步。他大腦一時嗡嗡作響,千萬種思緒都涌上心頭。 這一幕直接而血腥的場景在這一瞬擊垮了溫折的承受力。他方才一路步過尸堆血土,所見雖然觸目驚心,卻全然沒有這樣的場景更有沖擊力。 也許只是誤會…… 這個微弱的聲音只是短暫的浮到溫折的腦海就立刻沉沒。他雙目圓睜的看著容雪淮,此時此刻,他竟在恨自己的眼力太好,能看清對方近乎享受的每一寸表情。 那種愜意的、欣賞的、完全凌駕于眾人之上的睥睨姿態,恍惚間竟然仿佛與記憶中的廣華二少同出一轍。 溫折哆嗦的想著:他從沒有這樣對待過我,他怎么可能有這樣的喜好…… 但親眼所見仿佛比什么都真實。他的愛人也許并不是沒有這樣的喜好,只是這樣的喜好足以找到別人來發泄,而不至于讓這種命運降臨在自己的頭上。 這個想法讓溫折手腳都冰冷下來。那些歡樂而幸福的記憶一下子變成一把把刀子插進溫折腦海里,那些回憶上也許每一段都沾染著別人的,或許還是無辜者的血。 我要離開這里!匆忙之中,溫折只有這樣一個念頭:去哪里都好,但一定要離開這里!不要讓我在這里呆著…… 強烈的恐慌席卷了他的思維。溫折幾乎是逃命般的離開了跗骨派。 第72章 巨浪 溫折拼命一樣逃離了跗骨派,他從沒有跑的這樣快過。 而同樣的,他的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憂怖。當他意識到對地上那個秀美少年施以毒手的人是容雪淮時,溫折的心幾乎都冷透了。像是有人生生把他的心挖掉了一塊,然后填了一塊冰進去。 怎么會是容雪淮呢?為什么會是容雪淮? 溫折可以接受任何人站在那里,但那個人不能是容雪淮。是對方親自把他從地獄中拯救出來,教給他溫暖,堅持,自尊和愛。然而現在,也正是容雪淮換了一副他從未見過的面容,仿佛在嘲笑著他:你一直在地獄里,從沒有離開過。 直到跑了很久,溫折才發覺自己體內的靈氣都已經枯竭,而體力也幾乎耗盡。他一下下的粗喘著,抬起頭來打量了一番四周的幻境。 ……他竟然在無知無覺中下意識的跑回了映日域。若要追究個為什么,大概是因為,這里是最能讓他感到安全的家吧。 這實在是很諷刺的一件事,讓對方所在之地成為溫折心目中避風港的人,竟然是他如今如此倉皇失措逃竄的罪魁禍首。 溫折環視著自己早已熟悉的一草一木,目光從玉芝峰上撕扯般的轉開,劃過西峰、步竹峰、拒霜峰,還有……小鐵峰。 溫折真恨自己記憶太好,容雪淮當初的告誡就在他視線停留在小鐵峰的一瞬重新回響在他的耳畔:“映日域任何地方都隨便你走,但小鐵峰是刑堂。卿卿,我不希望你去那里?!?/br> 容雪淮曾經給溫折講過一個叫藍胡子的童話。在故事里,藍胡子的每個妻子都沒能抵擋住那扇不能打開的門的誘惑。而打開門后,沾了血的鑰匙把她們紛紛送入了絕境。 小鐵峰也會是一扇不能打開的門嗎? 這里是刑堂……里面會有什么容雪淮不希望溫折看到的東西? 在這一瞬間,溫折切實的感受到了席卷自己周身的,進入小鐵峰的沖動。他就像每個躲在被窩里膽戰心驚翻閱著恐怖故事的孩子一樣,手指不受控制的把故事翻向下一頁,再下一頁…… 在一個人呆站了好一會兒后,溫折總算下定了決心,深吸一口氣走向了這處刑堂。 就如同他與容雪淮的第一次一樣。完全不在料想中的棘手狀況突然而至,他縱使心中何等懼怕畏縮,終究要迎刃而上,面對所有的一切。 大堂布置的足夠清雅,幾乎讓溫折懷疑自己來錯地方。但是當他打開門上那個隱蔽的暗門時,溫折的心就沉了下來。 他步過一條光線陰暗的長長走廊。這里空氣污濁,在走廊盡頭處隱隱傳來幾股血腥氣。溫折在中途停下了片刻,重新讓自己做好了更壞的心理準備后才繼續向前走。 走過一段路后,走廊稍稍擴寬了些,兩側也出現了成排的牢房。這些牢房中不知道見識過多少鮮血,里面被血浸濕過的刑具早就發烏發黑,而地面上也有著大灘大灘干涸的血漬。 每一間牢房都空蕩蕩黑漆漆的,如同一張張陰森的臉。這里沒有溫折想象中的哀求與尖叫,然而“空”可能意味著另一種更可怕的結果。 這里每一間牢房都有使用過的痕跡,那么那些曾經住在里面的人呢?他們都去哪兒了? 溫折緊緊的咬著自己的牙,一直走到了這條路的盡頭。 盡頭有一間格外特殊的房子,門墻上沒有沾染過任何血跡。只是有隱隱的森寒氣息不斷從門縫中透出來。仿佛是一種無聲的拒絕,也似乎是某個刻意的誘惑。 溫折推開了門。 房間冷的驚人,也白的驚人。整間屋子空蕩蕩的,只在中心放了一具冰棺。從溫折的角度看過去,能隱約看出冰棺中躺著一個人。 溫折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定了定神,還是走了過去。 冰棺是透明的,溫折能夠看清平臥在其中的亡者的容顏。這個出現在冰棺中的人,實在是既在溫折的預料之外,又在他思考的情理之中。 他是那個容雪淮從拍賣會上抱走的半妖青年。 這具尸體的尊容著實慘不忍睹。他穿著一身白衣蔽體,看不清白衣下是否有什么“蹊蹺”。但是就目光所及,他少了一條小腿,其余三肢也是軟軟的垂著,仿佛被人硬性折成好幾段一般。他十指上沒有一片指甲完好,嘴是癟下去的,似乎被人打斷了滿口的牙齒。除此之外,溫折還能看到他一面耳朵中有沒擦干凈的一點血。 溫折瞳仁顫抖著,從這個青年青紫的臉龐移到他的身上。那對留影球中驚鴻一瞥的雪白羽翼已經不見,不知道是不是被人生生撕了下去。這具身體干癟枯瘦,不由讓人揣度他死前曾經受過何等折磨。 真相此時昭然若揭:容雪淮買下這個半妖,只是為了找一個供他蹂躪的對象。 溫折無法再看下去了,他捂著嘴大口大口的干嘔起來。事實已經如此鮮明,他的情感卻依然不愿相信,只有理智和胃袋同時向他提出了巨大的抗議。 身體上的每個細胞都在叫囂著危險,每一道意識都在催促著他快跑。而干嘔后的溫折卻無力的依著冰棺跪了下去。他頹然的把額頭抵在那寒冷的棺蓋上,模模糊糊的產生了一個消極的想法:隨便誰都好,來了結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