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溫折先是仔細查探了澗中的魚是否有異,再轉眼,視線就移到了兩側山壁上如瀑布般茂盛的白花上。 這種花倒是……但是似乎不對啊。 “怎么?”容雪淮看他神情有異:“你想清楚了?” 溫折遲疑著搖了搖頭:“我本以為有人會在此處酒醉鬧事,但是這里地勢還算寬敞,酒醉鬧事也只會罰罰弟子,怎么會干脆禁酒? 若要說此處有什么和酒性相克,您前日要我看的那本妖植大鑒中倒是提到過。這山澗兩壁的凌云花香氣與白杏酒相合,會引發心魔??梢且驗檫@個原因,為何不僅僅禁了白杏酒?除此之外,我對心魔也實在不太了解?!?/br> “你其實已經猜對了?!比菅┗次⑽⒁恍Γ骸罢且驗榱柙苹ㄏ銡夂桶仔泳葡嗪蠒l心魔?!?/br> 看著溫折猶然不解的眼神,容雪淮妥帖的解釋道:“這是一百二十七年的事情了。琵琶澗這個地方,慣常被停云谷的弟子用來調弄樂器、飲酒作樂。那日恰好有人帶了白杏酒來飲用,不巧,那還是個平日里不少被人欺壓的弟子?!?/br> “心魔初發,他自己和旁人都并未察覺有異。等他回了居住的弟子閣,正值夜半時候,心魔才徹底爆發。心魔爆發的最初六個時辰,正是讓人最狂躁、最失去理性、最無法講道理的時候。這弟子乘著這一股氣,從自己同宿的弟子殺起,連殺了三十個欺負過他的弟子,自己也為此伏誅?!?/br> 溫折嘆了一口氣,只覺得有些唏噓。 “谷內弟子夜半發狂連殺三十人,停云谷自然要好好調查一下。一查之下發現病灶所在,就下了這條禁酒的谷規?!?/br> 溫折偏頭想了想,問道:“那不只禁了白杏酒,而是禁了全部的酒,是為了把此事封口,也是防止有心人知道此事,再拿來害谷中弟子?” 容雪淮戲謔的笑出聲來:“怎么,都學會搶答了?” 下一刻,他又正色評判:“你說的很對,但是只說對了一半。還有另外兩個原因,一是因為凌云花中易出變異種,這澗中至少有千萬朵凌云花,變異種少說也要上千??赡苣扯湎銡饩秃吞一ㄡ?、梨花白相沖,可沒人有這個心力一朵朵試過去,倒不如都禁了?!?/br> “其二嘛,你也要試試從上位者的角度看待這件事。往常此處也常有弟子飲酒到興處比劃兩下,酒氣上頭,手下的分寸也失去控制。這下借著此事一刀切,干脆禁了全部的酒,也叫執事堂省事?!?/br> 說到這里,容雪淮又是促狹一笑:“我認識這個定門規的人,他五音不全不通音律,從前就不愛來琵琶澗。訂下這么一條門規,讓他省了好多的麻煩——至于其他弟子失去個什么樂趣,可關他什么事?” 容雪淮講的有趣,溫折也聽得好玩,亦被逗得一樂。 “至于心魔……引發的原因可以千奇百怪,類似這樣外物引誘的案例還是不多的。我所知的大多修士入了心魔的原因,都是由于自己內心深處的懼怕或憤怒被觸動——心魔往往是修士最抗拒之事所滋生?!?/br> 說起這個話題,容雪淮表情嚴肅了起來:“入心魔者,外表上會有極易分辨的改變。通常瞳孔會變為暗紅色,再嚴重些,發色赤朱,雙唇若洇血。在最開始的六個時辰,困于心魔的人攻擊性會較往常大幅度提高。他們通常缺少基本的邏輯和理智,暴躁、憤怒,深深困于牛角尖中無法自拔?!?/br> 溫折咂了咂舌:“那六個時辰后呢?” “六個時辰后能夠恢復大部分的思維邏輯,作風亦能和平時無異。但相對的,在他滋生心魔的事情上會變得非常固執,并且對自己的心魔諱莫如深?!敝v到這里,容雪淮長嘆口氣:“據我所知,生出心魔的修士少有能恢復正常。畢竟心魔一出,修士無法依仗外物,非要讓自己的想法通達才能走出不可。然而‘通達’二字,談何容易!” “要是這么說……”溫折擰眉思考了一陣:“入了心魔,除了最開始的六個時辰殺傷力較大,平時相處要避免觸及對方痛腳外,好像也沒有特別可怕?” “不,若真是如你所說的一樣倒還輕松些。實際上,修士入心魔后將再不得寸進,直到擺脫心魔為止。除此之外,若是久久不曾從心魔中脫離,他的壽命將只有同等修為者壽命的三分之一?!?/br> 容雪淮似有所感嘆的搖了搖頭:“我以前認識一對叔侄,二人雙雙入了心魔。也不知他們的心魔是什么,這兩位堅持把洞府移到平虛江畔,每天每人一定要吃五條江中的流銀魚?!?/br> 溫折:“……” “就這樣,一直過了二十年,叔叔終于……” “從心魔中脫身出來?”溫折接口道。 “不,終于壽元耗盡了?!?/br> 溫折:“……” “叔叔先去后又過了二十年,侄子那里……” “也壽元耗盡了?”溫折好奇猜測道。 “那倒不是。這對叔侄年紀相差三百余載,侄子的壽元還很長。只是流銀魚本來就數目有限,他們還特別執著于平虛江里的流銀魚。就這樣吃了四十年,江內的流銀魚快被吃絕種了?!?/br> 溫折:“……” 聽起來實在是個悲劇故事,可溫折此時偏偏發自內心的想笑。 容雪淮長嘆口氣:“我跟這對叔侄早年也算有些牽連,看那侄子陷入如此窘境,實在過意不去。只好去問那侄子一天能不能少吃幾條,再在平虛江里劃出一塊地方做些人工養殖?!?/br> “那孩子實在不肯少吃,后來見流銀魚數目漸漲,竟然吃的更放肆。哪怕做了人工養殖都差點又吃絕種。愁煞我也,最后竟然還要幫他算個流銀魚的生長曲線,教他把魚的數目固定在二分之k上……” 溫折:“……” 似乎從人工養殖開始,我就聽不懂花君在說什么了…… 第28章 驛傳 在溫折每日的課程中,單調的修煉要占據很大一部分的時間。 這個上午與往常也并無不同,溫折盤膝而坐,眉心前懸著一枚妖丹,妖力和靈氣源源不斷的被他吸入體內,過程和平日無異。 然而不知是不是溫折的錯覺,他總覺得在自己身前三步遠的地方,靈氣似乎刻意打了個回旋。仿佛有什么東西正站在那里,把靈氣擠開了好大一塊地方一般。 溫折張開眼睛,疑惑的看了看引發自己錯覺的地方,只覺得此地空無一物,并沒有什么值得懷疑之處。 但是再沉浸在修煉中時,那種不對的感覺還是久久縈繞在溫折心頭。 如此反復一次,溫折感覺睜開雙眼,一把將妖丹握在手心,向那個方向低喝一聲:“誰?出來!” 左右玉峰山上只有他與菡萏花君二人居住,就算真的鬧出烏龍來,花君總不會抓著這件事笑話他。但若此地真的有人卻被他輕輕放過,那事情可是不好。 一聲低笑在虛空中傳來,接著,一個白衫的青年慢慢自原地現行。 這青年容貌俊雅,氣質溫文,被叫破了形跡也不慌亂,反而不緊不慢的向溫折拱了拱手,無視溫折一躍而起如臨大敵的神情,只笑道:“見過小公子,區區這廂有禮了?!?/br> 溫折戒備的看著此人,右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明泓秋水上:“你是誰?” “在下姓憑,草字江月。小公子日后若聽人夸獎‘那孤寒壯麗的一輪平江月’,料想就是在借機贊美不才我了?!?/br> 此人雖然談笑戲謔,但除了一個似是而非的名字之外半句有用的話都沒說。溫折心里防備之意更濃,握住長劍的手緊了緊,便欲搶個先手。 “哎,慢著慢著,小公子有話好說,可別動刀動槍動劍的?!睉{江月朗笑了一聲,下一刻竟然逼近了溫折身前,手也搭在了溫折的右手上,硬把出鞘一半的寶劍又按了回去。 他這一閃身速度極快,哪怕溫折有一半妖族血統加成,竟也沒看清他是什么時候動身的! “小公子?!睉{江月微微低頭,露出個親切的笑容來:“我是怎么被發現的,不知道能否請你賜教???這些人里就我被你叫破形跡,可是輸了好大一個賭呢?!?/br> 溫折看似被嚇呆一般的僵立,其實一直在暗里轉著心思。憑江月的話一字不漏的落入他耳中,聽到“這些人里就我被你叫破形跡”一句,溫折心中一動:莫非這些天里,玉芝峰還上來過很多人不成? 要真是這樣,菡萏花君怎么可能一無所知? 這么看來,不是這人在說謊,就是花君知道這些人的存在,并加以默認罷了。能被花君默認在玉芝峰上往來的,當然不會是什么危險人物。 想到這里,溫折冷不丁道:“你們是拿我打賭?我要和花君告狀的?!?/br> 任那青年冰雪聰明,也料不到溫折能有這一著。他愣了一愣便苦笑道:“小公子可別,驛傳弟子也是閑來無事開個玩笑。不想小公子真是進步神速,倒是我等班門弄斧了?!?/br> 驛傳弟子溫折還是知道的。是宗門里傳訊跑腿遞送東西的一類門人。這青年的白袍胸口有朵紅蓮含羞半綻,剛才還不覺得什么,眼下聯系起來一想,此人大概是芙蓉榭中來給花君送信的弟子吧。 溫折思索了一下,徑直問道:“你們是賭我什么時候能發現你們隱匿的蹤跡?” “正是?!睉{江月含笑應了一聲:“而且非要站在小公子身前七步以內。我今日托大,離小公子近了些,也是活該我被抓個正著?!?/br> 說罷,他自己先搖頭笑了笑,似乎也覺得被人叫破太不像話,復問道:“這下小公子能跟我說了嗎?你是怎么發現我在你身前的?不瞞你說,我對自己這手隱匿功夫還很是得意呢?!?/br> 溫折嗯了一聲,對他的防備之心還沒完全放下,故意道:“也沒有什么?;ň蛉召n了我一件護身法寶,攻防一體,兼備探測功能,我是仗著它才能發現你?!?/br> “原來如此?!睉{江月恍然大悟,一臉的“想是這樣,果然如此”。 不遠處突然低低傳來一聲淡笑。 兩人轉頭看去,卻是菡萏花君的身形慢慢在空氣中凝實?;ň仁茄壑袔戳藴卣垡谎?,似在問“我何時給過你這樣一件護身法寶?”,又轉目凝視了青年片刻,輕聲道:“憑江月?” 青年面對溫折時的從容自若全都不見。他轉過身來恭恭敬敬的對著菡萏花君行了一禮,滿面發紅,聲音顫抖,顯然已經是激動至極:“正是小子。不想花君還能記住我的名字?!?/br> 倒未必是花君還能記住你的名字。溫折在心中暗想:花君說不準在你來時就發現你了,你剛剛拿你那名字好一通天花亂墜,隨便誰聽一耳朵就知道你叫什么。 “嗯?!比菅┗磻艘宦暎骸拔矣浀媚?,當年在書院里你那招‘秋風落盡梧桐雨’在同輩人中可算驚艷無雙了?!?/br> 不知是不是溫折的錯覺,被花君這樣一夸,憑江月那幸福自豪的笑容都好像在噗嗤噗嗤的冒著傻氣。 容雪淮又發問道:“你既然是書院出身,他們怎么安排你來做驛傳?是榭中有人欺上瞞下,擅自作威作福了?” “不是不是?!睉{江月的腦袋登時搖的跟撥浪鼓一樣,臉頰也紅欲滴血:“我前些日子犯了個小錯,因此被罰來當七日驛傳。榭中堂主、長老、執事都秉公執法,慈和寬仁,對我等并無不妥之處?!?/br> 容雪淮笑了笑,沒追著問他究竟犯了什么錯,只是招了招手:“遠道而來送信,實在不容易。進亭子里坐坐,喝杯茶水吧?!?/br> 說罷,他又轉目看向溫折:“你也過來歇歇?!?/br> 青年掛著做夢一般的神色跟著容雪淮進了亭子。溫折給三人都斟上茶水,自己捧著一杯小口啜飲,眼看那青年凳子也不敢坐實,撫著茶杯滿臉都是情難自禁的傻笑。 “你那似水柔骨之體修煉起來講究可多。我當初托人給你帶去那本《近水功》你收到沒有?” “收到了?!睉{江月連連點頭:“當時院長親自把書給我,還告訴我您對我冀望頗深,叫我萬萬要好好修煉,不可辜負了菡萏花君的期望?!?/br> “是了?!比菅┗磸澠鹆搜劬?,又問道:“后來我又要人給你帶去一卷《水凝回風法》,恰能配合這《近水功》習用。卻聽他們說你已不在書院學習,也并未投身百花道門下,可是外出游歷了?” “嗯。我當時從書院畢業,先去燕支山附近游歷了兩年,前年才離開那里,入了芙蓉榭效力?!睉{江月畢恭畢敬的回話,神情中滿是敬仰和憧憬。 “既然今天見到了,我也恰好把這卷功法給你?!比菅┗磸膬ξ锎型谐鲆幻队窈啠骸澳泱w質奇異,若有相配的功法便能一日千里。我給你的這兩卷書能支撐你修到金丹后期。等到了那時你若手上沒有功法相配,就讓榭里做個報告,呈遞與我?!?/br> 憑江月接過玉簡,雙眼中竟然含了淚水,意圖俯身下拜,卻被菡萏花君抬手托?。骸拔疫@里不興跪禮的。你若要謝,就敬我一杯茶吧?!?/br> “是?!睉{江月捧起茶水來躬身獻上:“花君與我有活命引道之恩,又有賜法關憫之情。憑江月實在是……不勝感激!” 過了片刻,青年激動之意稍解,才被容雪淮按在肩頭落座。剛剛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才突然想起一事,拿出一個狹長的盒子來:“花君,這便是您要徐大師為您做的東西。大師要我帶話說,他均采用的近一年內的最新資料,花了一月時間才得出如此成品,自己萬分滿意,也盼花君心中喜歡?!?/br> 容雪淮大笑著接過匣子:“徐大師說話可不是這個風格,你一定替他圓場了?!?/br> 又過了一會兒,憑江月自己提出告辭,容雪淮也沒有挽留。等對方的身影遙遙消失在玉芝峰腳下,容雪淮把那匣子推給溫折:“這個給你?!?/br> “什么???”溫折好奇的打開,卻發現匣子里平躺著一個卷軸。 “你的生辰禮物。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忘了嗎?” “啊……”若不是容雪淮說,溫折就真要把這件事忘了。他的生日禮物——那枚雪白的內丹,已經在半個月前被菡萏花君提前支付,而送出這件禮物的晚上他還惹了花君生氣。正因如此,他早當做自己的生辰慶祝完畢了。 “唔,對了?!比菅┗赐蝗坏托σ宦暎骸斑€有這個?!?/br> 他自儲物袋中取出一物放在桌子上。那東西形若一片羽毛,顏色華美綺麗,但并不如普通羽毛那樣輕飄飄的,反而很有一種踏實感。 溫折入手掂了掂,只覺得重量尚可:“花君,這是什么?” 容雪淮笑的有幾分促狹:“你要的‘攻防一體、兼備探測功能的護身法寶?!?/br> 騰的一下,溫折的臉也如剛剛的憑江月一樣羞紅起來了。 第29章 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