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溫折早早就熄了燈,卻并沒有上床睡覺,而是坐在桌旁靜靜的等待深夜。 他昨天學會了第四頁的基礎印勢后,第五頁的內容也浮現了出來,他實在耐不住內心的求知與好奇,想趁著天黑過去看看。 夜半時分,萬籟俱寂。溫折躡手躡腳的走進藏書閣,打開了藏在墻上的隱蔽空間,取出了那本書。 為了保險起見,他連照明的燭火也沒有拿,只借著月光和書本上淡淡的熒光閱讀。他畢竟是半妖之體,目光敏銳,漆黑不見五指的夜里也能勉強視物。 第五頁的內容比之前學過的東西都更難更深,溫折情不自禁的陷入其中,入迷的忘記了時間和空間。 直到視野突然亮了一些,容雪淮持著燈出現在他十步之外,眉頭微皺,在微弱的燈火下顯得神情莫測。 他凝視著溫折因被突然發現而驚慌失措的神情,又看了看那本因為主人恐懼時手抖摔到地下的書,輕輕道:“白天說話時就覺得你有些不對。溫折,你半夜來藏書閣,也不點燈,是想看什么?” 第23章 事發 溫折僵在那里,實在不知說什么好。 容雪淮等了一會兒,并沒有得到溫折的答復,就隔空抬了抬手,把地上的那本書攝到自己手里,低頭看了看被摔開的那頁內容。 只是一眼之下,他的臉色就變了。 容雪淮的rou身早在極獄之淵中被毀了個徹底,如今所維持的身體是冰火紅蓮的寒炎所化,可謂是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然而畢竟不是全無弱點。 他沒有指望過往經歷能瞞過有心之人,索性未雨綢繆,先花大力氣命手下暗查毀去寒炎的方法,用了幾十年功夫才得到兩張方子。方子里所需的材料幾乎都已失傳,大約也沒有什么人再能用來對付他。 這樣一來,不提天下無敵,至少能保證自身的安全。 然而這本書攤開的這頁,分明是個他從未見過的新方法。 藏書閣里的書容雪淮都心里有數。溫折沒有修為,也去不了二層、看不到跟修行有關的書。夜半時分,溫折的行為已經足夠鬼祟,偏偏看的更是本他從未見過的、足以殺死他的陌生書籍…… 前車之鑒還歷歷在目,容雪淮心下微沉,冷著面孔抬起眼來,打量過溫折慘白驚恐的神情、顫抖哆嗦的嘴唇。 他又重復道:“溫折,你半夜來這里,是要做什么?” 他第一次詢問時只有淡淡威壓,此回開口卻已經接近質問。昔年舊事和眼前一幕重疊,怒火和殺意不受控制的涌上心頭,濃厚的殺氣不經收斂直沖溫折,駭的少年倒退一步,雙膝一軟,幾乎要跪在地上。 微弱的燈火下,一直溫柔和緩的花君神色竟然近乎陰沉,他向前踏出一步逼近溫折,漠然道:“現在這幅樣子,可太像做賊心虛了?!?/br> 在地上摔開那頁已經非??亢?,完全是溫折做夢也看不到的內容。他不知道花君究竟見到了什么才會如此暴怒,只是那熟悉的命懸一線的感覺重新包裹了他,讓他下意識牙齒打戰的求饒道:“花君,我……我知錯了……” 容雪淮怒極反笑:“好,很好?!?/br> 他將手中書本一合,未及上前制住溫折,便因掃過那醬色封面的余光被強行拉入幾段幻境。 第一段幻境乃是前世之事……摯友背叛在先,他飽受折磨于其后,更有完全無辜的女孩在他眼前被生吞活剝。女孩撕裂嗓子一樣的慘叫、從凌亂發絲中露出的一雙血紅眼睛…… 他重溫了一遍自己的死法,還不等在劇痛至麻木的渾噩中喘上一口氣,就又重新被丟到了一個新的場景。 當然。容雪淮發現自己竟然毫不意外,這樣撕心裂肺的疼痛,除了極獄之淵,他還能在哪兒? 心口處深深釘入一柄長劍,他抬一抬頭,眼前就是那張闊別多年的容顏。這個人曾經跟此世年幼的他同作同息,領著他走出一段漫長的黑暗。 然而此時此刻,他在親手把自己推進極獄之淵。 師兄…… 接下來的話他都不用再聽。盡管再沒有回憶過,但這些字句好像早就在無意之間刻在他腦海最深處,毫無忘卻。 “不用叫我師兄,雪淮,你知道的,死人沒有師兄?!?/br> “你問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哎呀,這時候都這樣遲鈍,你要我說什么好呢?我倒要問你了,前日師父叫你過去,是不是說了映日域主之事???” “你還叫我師兄?我可沒有你這樣的師弟。你現在長大了,可能不記得小時候我對你怎樣的好。你那時候比癡兒還不如,比尸體還狼狽,我救了你的命,又給你找了個好師傅,你倒是忘恩負義做起白眼狼嗎?” “你是我撿來的呀,沒有我你可什么都不算。容雪淮,你怎么敢越俎代庖、喧賓奪主,先奪走我師父,再奪走我的位置?我侍奉師父多年,還比不上你一個外來的野種嗎?” 容雪淮又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的、軟弱的、心若死灰的:“師兄……到底同門一場,你留我三魂七魄俱全,遠遠投個胎吧?!?/br> 他的師兄瘋狂的大笑起來,笑的前仰后合,連帶著握劍的手都有些輕抖。容雪淮的心臟承受了每次抖動帶來的痛苦,在對方響亮的笑聲中,劍鋒割裂心臟的聲音卻格外清晰。 “這怎么行呢,師弟?”師兄輕柔又斯文的笑了起來:“你看,師兄膽子小的很,你不少個幾魂幾魄,不去投了畜生道,師兄終究放不下心啊?!?/br> 容雪淮其實是不想動的。但他的身體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他感到自己慢慢的磨蹭著,費力的把自己從劍鋒上褪下。師兄幾乎用欣賞的眼神看著這一幕,不主動拔劍,也不再為他制造障礙。 他來到了極獄之淵的邊緣。 我會跌下去,第一層是拷打、第二層是火烙、第三層是梳洗、第四層是車裂……容雪淮在心中諷刺的扯了扯嘴角。 他當然沒法控制自己,他當然還記得一切。因為他現在被困在自己的回憶里。 這幻境重現的是他最痛苦的回憶。 那本書……在如此痛苦的閑暇中,容雪淮竟還能回憶起掌門志里的一條記錄。他想他已經大概明白了。 熟悉的疼痛又覆在他身上。他在疼痛中墜落,直到身體都在無盡的刑罰中被消磨殆盡,他才感覺到靈魂悠悠的一震。 他的身體又恢復了自己的控制。 然而這好像并沒有什么用。因為他整個人被結在一張巨大的網里,魔宗的幾大巨頭各持著網的一端。這張網的表現和效用,與他剛剛在這本書里所見的、毀去寒炎的方法別無二致。 在容雪淮視線的正前方,正對著一個熟悉的削瘦背影。那人慢慢轉過身來,眉眼里是滿滿的諷刺與譏笑,赫然是褪去全部軟弱偽裝的溫折! “真愚蠢啊,輕而易舉的就會相信我表演出來的一個幻象?!薄皽卣邸蔽⑿χ?,緩步向他走來:“更愚蠢的是你竟然相信自己不會被背叛?怎么可能呢,容雪淮,你生來就是給人騙的?!?/br> “溫折”慢慢湊到他耳邊,聲音粘膩的像是從毒蛇的喉舌里滑出:“不用怪我背叛你,你覺得你在對我好?你只是在安慰你自己,借著我撫慰你內心那條軟弱著嚶嚶哭泣的小可憐蟲呢。無辜的女孩在自己眼前被殺死難不難過呀?被自己的師兄丟進極獄之淵里疼不疼???容雪淮,你一直命都這么大,但這次,我保證,你痛過這場,就不會再醒了?!?/br> “給你看一點小小的驚喜?!?/br> “溫折”打了個響指,就有面目模糊不清的影子從山巖中冒出,拽著一把散亂的青絲,拖出了一個血rou模糊的人形。 “海棠花君,你認識的是不是?你信他不會背叛你是不是?” “……” “他當然沒有背叛你,你的眼睛總算沒那么瞎??赡怯钟惺裁从媚?,你在乎的人都要背叛你,你相信的人會被你害死。容雪淮,你活著干什么?你活著能干什么呢?” 說完這段話,“溫折”滿足的撤回頭來,沖著結網的魔修擺了擺手:“動手吧,好好送這位一生都在被背叛的菡萏花君一程?!?/br> 那張巨大的網束縛了所有維持容雪淮身體的火焰,不但在一寸寸的吞噬著寒炎,更是直指容雪淮的魂魄。大網鋪開時比車裂更痛、比凌遲更痛——那是他的靈魂正被活生生四分五裂。 …… 眼前的一切終于都趨于模糊,在下一刻,容雪淮總算又雙腳穩穩的站在地上。此時此刻,他正處于玉芝山上的藏書閣里,手里捏著一本醬色封皮的書,眼前有個神色惶恐又可憐的溫折。 幻境中少說也過了幾天幾夜,然而在現實中他不過是失神了兩三彈指。容雪淮剛剛被迫按著頭重新溫習了一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往日歷程,又對著溫折這張臉展望了一番被再次背叛的恐怖未來,一時之間殺氣大作,竟收不回來。 溫折已在這凌厲了數倍的殺氣中搖搖欲墜。容雪淮緊盯著他,面對著一模一樣的五官,他很難不去想剛剛在幻境中見識到的另一種神情。 但他畢竟經歷過太多痛苦,此時此刻竟然還有理性。 想到剛剛自己在幻境中大致做出的判斷和猜測,容雪淮深吸一口氣,勉強提起理智和思緒,沉聲道:“去我書房,想想一會兒該說什么?!?/br> 溫折被容雪淮殺氣所激,早嚇僵了。此時聽了他的吩咐竟然四肢麻木不能動彈。直到容雪淮又低聲怒喝一聲:“出去!”,才近乎連滾帶爬的逃出了藏書閣。 他剛剛跑出十幾步,就聽身后傳來一聲巨響,溫折扭頭一看,卻是一張玉石桌案被花君一掌擊成無數沙塵般的細末,簌簌落在地上,積起小小一堆。 第24章 處理 溫折不知道自己已經在地上跪了多久。 他聽從花君的發落到書房這里等待。他自知自己犯了大錯,站著也不敢,只好低著頭朝門口跪好,腦中亂成一團,而他就在這一團亂麻里一個線頭一個線頭的挑著一會兒要呈給花君的解釋。 要放在幾個月前,犯錯罰跪是家常便飯。但不知是不是這段日子養的嬌氣了,溫折才跪一會兒就覺得膝蓋涼的刺骨,冷氣從腿部經絡一直蔓延到內腑里,讓他的胃隱隱發疼。 似乎已經過了很久,書房的門才被推開。 花君雪白的靴子在他面前停住。溫折心中暗暗祈禱,希望對方不要繞過他或轉身就走,幸好一切糟糕的預想都沒有發生,他聽到花君冷淡的聲音:“起來?!?/br> 兩個字的吩咐如同天籟之音,溫折氣也不敢大喘一下,乖乖在地面上撐了一下,站起身來。他的小腿跪的有些發麻不通血,人又起的很猛,身體就不由自主的暈眩踉蹌一下,恰好被花君按著肩扶回原處站定。 把他擺穩后,容雪淮就毫不留戀的收回了手,只余溫折在心中忐忑不已,又悵然若失。 他低下頭,看到花君手中正拿著那本他千方百計也沒能帶出藏書閣的印法詳述。發覺了溫折的視線,容雪淮也不遮掩,抬手把那本書拋到了幾步外的書桌上,淡淡道:“你可以開始解釋了。從發生了什么事到你怎樣想,最好詳細些說?!?/br> 容雪淮的語氣不像在藏書閣里那么冰冷的駭人,但也完全不足以稱得上溫柔。 溫折剛剛跪在地上反省的時候已經重新在心中審度了事情的經過。事已至此,他并不敢有所隱瞞,但關于廣華二少和魔修弟子的部分,卻牽扯到他重生的秘密,實在是無法照實說的。 溫折有些遲疑吞吐的從那一日見到那個陣法的時候講起,提及了自己進入的那幾個幻境。他隱去了廣華二少和魔修弟子的容貌,只將他們說成面目兇惡的陌生修士。除此之外,他又磕磕絆絆的小聲說出了自己那點心思,之后的事就再無可表,若一定要追究到底,那錯誤中大約只剩今日的瞞情不報。 在整個過程中,無論溫折的語氣多么猶疑不定、敘事的順序何等混亂顛倒,容雪淮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就靜靜的站在溫折身前,既不催促,也不憤怒。直至溫折把事情講完了,他才長長慢慢的“唔”了一聲。 “你是因為覺得我不肯教你修煉入門,才要背著我偷偷學習印法?那若是我真的不允許你沾這些東西一分一毫,你是不是要恨我?” “不!”溫折倉促驚恐的抬頭,語氣慌忙而懇切:“我怎么敢怨恨花君。溫折現在的一切都是花君給的,若沒有花君,溫折如今已該死了!這次本來就是我逾越過了,我真的知道錯了!花君怎么罰我都好,只是別趕我走。您盡管打死我,但求求您別這樣想我!” 容雪淮定定的看著溫折惶恐不安的神情好一會兒,終于伸手輕輕碰了碰溫折的面頰:“你是犯了錯,但犯的錯可不是‘逾越過了’。你先坐下,我把這些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和你慢慢說?!?/br> 不是是否是聽了溫折的剖白后相信了溫折一些,花君的語氣已經趨于緩和。 溫折聽話的乖乖坐下,看容雪淮從儲物袋中取出一個小巧玲瓏的匣子,撥開盒蓋后推到他的面前。 匣蓋剛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就緊緊抓住了溫折,盒子中的圓圓一枚純白珠子,冰雪可愛,然而于溫折而言卻有一種勾魂奪魄的魅力。 “這是第一件事:溫折,我沒有不許你修煉。你是半妖之體,若用人類或妖族功法倒也可以,只是太浪費天賦,實屬暴殄天物。我這些日子一直用食物沉香給你調理脈絡,這枚內丹可用于一種特殊功法,恰合你之所需。亦是我為你準備的生辰禮物?!?/br> 看著溫折因這句話而驟然驚愕的神情,容雪淮淡淡一笑,伸手將盒蓋按下:“我原想給你個驚喜……倒料不到你會以為我忌憚你修煉。既然你現在已經知道了這個禮物,不妨就先提前拿走吧?!?/br> 溫折踟躕的看了容雪淮一眼,身側的手指微動,卻到底沒有去碰那個盒子。 容雪淮沉默的把匣子向溫折的方向推了推,揚揚下巴,示意溫折把匣子自己收起來。溫折猶豫了片刻,見容雪淮態度十分肯定,才握住盒子置到自己雙膝上。 之前一直如夢魘般如影隨形的試圖得到力量的念頭終被實現,如今卻沒能給溫折帶來預想中的快樂。 龐大而充沛的力量現在就躺在他膝上的匣子里,往昔以為如同高山仰止般的距離眼下觸手可及。然而溫折卻感到自己內心惶恐的戰栗——他犯了大錯,花君竟然還如此寬容。這是諒解了他,還是因為對他徹底失望,把最后的事情料理清楚,然后再也不來管他? “第二件事:雖然你現在還不該學習那本印書,不過我并不怪你,因為這的確不是你的錯?!?/br> 容雪淮微閉雙目靠在椅背上,養神般說出這樣一句話。 這原諒得來的簡直太過輕松容易,讓溫折聽了著實不敢置信。 菡萏花君睜開眼睛,看見了溫折雙眼圓睜的震驚表情??v然精神依舊沉郁而疲累,但仍情不自禁的為這幅模樣逗出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