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傷軍走得很慢,有些人全靠著意志力撐著,他們中有的人缺了胳膊斷了腿,就會由還完好的士兵用木車拉回來,更是拖慢了進度,他們望著高聳的城門,滿面滄桑,知道那是他們這次的終點,只要不是真的站不起來,以后有戰事就依舊要上戰場,直到死了的那一天,這是晉朝招兵的規矩。 這里還有三年前參加過鹿洵之戰的人,他們是親眼目睹朝廷怎么對待他們這群無用之人的,對于撫恤的銀兩已經不抱期待,只希望不要再承受二次迫害,聽聞曾有傷軍去討要銀兩被打死以殺雞儆猴的。 但這次不一樣,他們隱約看到城墻上飄舞著巨大的晉國戰旗,在獵獵秋風中飛揚,激烈的樂曲從城墻那兒傳來,這是在迎接他們?邵華池的紅色披風在空中飛舞,他滿臉肅靜在城墻上方撫琴,琴棋書畫幾乎是每個世家子弟的必修課程,皇子更是如此,而戰樂相迎是迎接士兵的最高禮儀。曲調透著血戰沙場的慷慨激昂,只是聽著就令人激情澎湃,前半段他們眼中似乎看到了錚錚鐵血,殺死羌蕪人保衛國土的雄心壯志,后半段卻是脈脈溫情,讓他們想到了家人、故土,疲憊的心靈好似受到了洗滌,一曲完畢,不少疲憊無比的士兵眼中閃著淚光,不由自主行了軍禮。 邵華池帶著守城將領以及那幾位不請自來的將軍將士一同前來,當看到徐清,不少士兵都喊了出來,“徐將軍!” “眾將士一路辛苦了?!毙烨寰従彽?,看著他們一個個風塵仆仆,再絕望都沒倒下的模樣,心口像是堵著什么呼吸不暢。 “我們不辛苦!”“對,咱還有力氣著呢!”“不疼!流血不流淚!” 這些錚錚男兒一個個揚起淳樸的微笑,那笑容在斜陽的籠罩下,散發著永恒的光輝。 接下來,所有人都知道這次他們可以在城墻下的軍帳里住到傷勢愈合為止,期間開銷都由七殿下負責。不但發了比以往幾年都還要多出好多倍的撫恤金,甚至還能有熱粥喝,有軍用帳篷住,聽說這全是七殿下的私庫支出,那熱粥喝進肚子里,暖的不是唱空城計的胃,還是被朝廷被戰爭被生死相隔寒了的心,有的邊喝淚珠子邊不住往下掉,大夫在其中游走,是不是能聽到這些鐵骨的士兵對著粥嗚嗚低泣。 當邵華池帶著傅辰親自來探望這些受傷士兵時,一人放下了粥,緊張地滾下床,還沒被拉起,就連滾帶爬地起來,端端正正跪下,其他人隨著趕來的家人訴說知道了七殿下所做的事,全體都跪了下來,有些腳上帶著傷無法跪,眼底的含義卻代表了一切,他們的心是一樣的。 無論邵華池勸說什么,都久久不愿站起,還是趴在地上,邵華池給的不僅是這一飯之恩,一場治療,還是尊重。 這樣的氣氛,無論是誰,都容易被感染,直到邵華池也忽然對著一群將士下跪。 一個這樣的天潢貴胄對著他們這些無用之人下跪,這是何等令人難以置信。 他這一跪,身后一竿子奴才全部跪了下來,這里沒有人的身份能承受皇子這一拜,傅辰在身后更是理所當然跪了下來,低著頭,唇角微微一揚,這算是邵華池的首秀,而現在算成功了。這個男人擁有近乎可怕的政治直覺和能屈能伸,這行為可并非他的提醒,而是邵華池自己的決心。 “殿下,萬萬不可!”徐清出聲阻止。 邵華池搖了搖頭,堅持跪在地上,行了大禮,“是你們為守護晉朝國土流血負傷,是你們保家衛國為我們換來了和平,是你們在戰場上沒有后退!我是晉國的皇子,也是晉國人,為何浴血奮戰為百姓拋頭顱灑熱血的忠勇將士不能受我一拜!這一拜,我拜得理所應當!” 邵華池的話太堅定,振聾發聵,砸進在場所有人心里,包括偶然路過要進城的百姓。 有些腿已經血rou模糊的士兵,沒流過一滴眼淚,甚至連痛喊都少有,聽了邵華池的話,卻覺得所有的付出好似已經有了回報,目中滾著熱淚,就是不愿落下。 眨了眨眼,只想把七皇子牢牢心里。 謝謝您把咱們當人看! 謝謝…… 這是他們用鮮血和血rou擁戴的皇室,這時候邵華池的容貌缺失已經不重要,在他們眼里這是最令他們發自內心喜愛的皇族成員。 這一幕被城里城外的不少人鐫刻在心中,形成永恒畫面。 徐清等將領在發現勸說邵華池無果后,也跪了下來,當聽到邵華池的話后,不由得動容,回了大禮,“殿下,吾等代眾將領謝您對士兵們的援助!” 離開城門時,傅辰經過徐清身邊時,聽到他不由感慨了一句,“若是大帥還在就好了?!?/br> 能看到咱們大晉的江山還沒完。 傅辰猜到,這位大帥說的應該就是戰無不勝的樓昱大帥,還未到四十已滿頭白發,生平從無敗績,行兵帶軍的縱合之才,若不是他離開軍營,也不會讓徐清一把年紀了還上戰場。樓昱悲情一生,兩個兒子戰死沙場,未留一后,妻子也因悲痛欲絕而辭世,整個帥府只有他一人,后來他犯了事趁著皇帝已開始忌憚他時交出兵符,從此只當個閑散的一等侯,再不過問朝堂,近來更是聽聞他當起了乞丐,全然頹廢自棄,無人能勸說他。 傅辰理解這樣的感受,這是在等死,驕傲讓他無法選擇自殺。當年妻兒相繼離世,他亦是覺得活著與死了已沒區別,不過是一具行尸走rou罷了。 邵華池在城墻外的事很快傳到了宮里,特別是大皇子一派的人,直言邵華池丟了皇家顏面,雖說立意是好的,但行為卻不恰當,當時明明可以用另外方式來表達,應得懲罰;也有說七皇子心性純良,他說的那段話也被拿了出來,認為他純粹是發自肺腑之言,對傷兵進行安撫,讓百姓對朝廷更為擁戴,不應如此就降罪。 這些官員多為中立,其中一大部分是武將,晉朝重文輕武,有一個尊重他們武將的皇子怎能沒有偏頗。 朝堂上對邵華池的處置鬧得不可開交,晉成帝并未定奪就下了朝。 事后,在御書房晉成帝詢問各位皇子處置意見,大皇子自然偏向處置邵華池,九皇子則是為邵華池說了兩句就點到即止,說得有理有據。對這位神童兒子晉成帝向來偏愛有加,加上之前為了處理疑似沈驍同黨的官員讓邵子瑜得罪了不少人,這份愧疚疊加上去,讓晉成帝不禁為邵子瑜的兄友弟恭表示欣慰,他當然希望這些血濃于水的兄弟能夠相處融洽,便也赦免了邵華池失了皇家顏面的罪,不獎也不罰。 晉成帝卻不想想,他當年為了得到皇位手刃了好幾個兄弟,現在卻要求自己的兒子們和睦相處,豈不強人所難。 但七皇子仁民愛物的好名聲卻是傳了出去,取代原本對七皇子容貌上的妖魔化,從一個空洞的概念變成了活生生的人,走進大眾視野。 也是邵華池在迎接傷軍時的“出格”舉動,令人忽略了他已經走入朝堂,走入百姓視野,走入奪嫡之戰。 沒有這高調的一出,如何能破而后立! 當然其他皇子不會真以為邵子瑜會那么好心幫老七那個陰沉鬼,那行為已經說明了一件事,邵華池已經站隊。 一次尚書房下課后,大皇子等人與邵華池一同離開。 “七弟,獨善其身才是聰明人該做的?!鄙勰綉炖淅涮嵝?。 你說你一個容貌盡毀的,就是不站隊以后也有你一份,做個閑散王爺不好?偏偏要加進來,最可恨的是選了老九,這是根本沒把他這個老大放在眼里??! “臣弟謝大哥提醒?!?/br> “呵呵,且瞧著吧,由不得你后悔?!?/br> 邵華池恭謹目送幾位皇子離開。 與此同時,七皇子要去了前段時間宮里爭相夸贊的皇貴妃忠奴的事,還是被傳了出去。 什么七皇子仗著寵信強搶一個奴才,什么皇貴妃被皇子威脅論還沒出來,宮里就傳出了可信度最高的版本,原來是七皇子被惡犬咬傷期間很感念這個奴才的悉心照顧,便開口向皇貴妃要了,作為庶母,皇貴妃自然是擁有大家氣度的,只是個奴才,晚輩想要沒有不同意的理。 倒是兩人傳出了美名,一個是愛護皇子的皇貴妃娘娘,一個是重情義的七皇子。 傅辰從現代而來,清楚流言猛于虎的道理,早早讓人準備了這樣一套說辭,說著說著自然所有人都信了。 這流言的傳播,要說起來還要多虧劉縱,劉縱當時替他把監欄院的人分派到各個地方,能提升職位的提升,現在這流言傳出去,找不到出處又自然而然,靠的就是原本監欄院的太監們。 只是要個奴才,是件小事,這事情卻傳到了皇帝耳朵里,皇帝自然也聯想不到什么黨爭,犯不了忌諱。 大多皇帝都是如此,他還活著就看不得什么兄弟鬩墻的戲碼,也不允許有皇子窺覷他的皇位。別說老三和穆君凝是不爭不搶的性子,老七可是從出生就沒繼位的可能,這樣一對沒有親緣的母子能這樣相處融洽,就是晉成帝也覺得老懷甚慰,忍不住在梅玨的飛羽閣里又多用了一份飯。 “皇上今日好似很高興?”梅玨親自為晉成帝布菜,柔聲問道。 只要晉成帝來她這兒,都是她親自伺候,也是這獨一份的對待讓晉成帝感到新鮮的同時也覺得被她重視。 “你可知老六進宮來說什么?” 為晉成帝夾了一塊rou狀物,“說了什么?” “他居然說,要打造欒京的娛樂一條街,集合所有吃的玩的,真是個孩子,成日只想著這些不務正業的東西,不成體統!也不知怎么想出的餿主意!”晉成帝笑道,不過他也并不是斥責六皇子,反而隱隱引以為傲的模樣,皇子要個個像老大老二他才頭疼,老六這樣正好。再說老六這提議他也與戶部尚書談過,這是百利無一害的想法,若是真的建成,不怕收不回銀子,屆時國庫就不會常年處于過于吃緊的狀態,對于剛剛打完仗元氣大傷的晉國來說,是個好法子! “這調皮還不都是陛下您慣的,若非陛下開明,六殿下哪里敢說呢?”梅玨垂下的眼眸,閃過一道精光,“那陛下是同意六殿下的提議了嗎?” “我讓他好好做個章程上來,再和幸元龍那老家伙合計合計,這可不是小事情,前面的投入還要他自個兒掏腰包,想從老幸那鋸子嘴里討銀子可不容易?!毙以?,戶部尚書。 晉成帝呵呵一笑,梅玨這話也是在說他們父子感情好,心情倍兒好。 “陛下英明,屆時京城更熱鬧了?!?/br> 晉成帝哈哈大笑,吃了一口rou塊,“嗯?這味道怎的似rou非rou,倒是新奇?!?/br> 忍不住又塞了一口,發現的確沒吃過這么奇怪的菜,還不難吃。 梅玨微微一笑,“陛下對素食不喜,臣妾覺得龍體為重,葷素搭配為上佳,便研究了下如何將素食做成rou食的味道,陛下可覺得還能入口?” “這是你自己做的???”晉成帝經常能吃到妃嬪為自己做的湯羹飯菜,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是那些所謂親手所做有多少貓膩就不好說了,他也知道這些妃嬪能在里頭看個火候或是切個菜已經算不錯了,最后還是要宮女或是掌廚來做。 但他知道,梅玨說是自己做的,定然是真的她親手所做。 胸中激蕩著感動久久不能平復,忍不住握住梅玨的手,所有話梗著,只是忍不住拍了拍梅玨嬌嫩的手背。 在宮里,無論是下人還是妃嬪,就算是皇太后還不是依著他的口味,誰敢多說半句?樣樣葷菜,大魚大rou為主,哪個肯為他親手研制怎么把素食做的好吃,哪個又在乎他的身體了,就是真的在乎又有幾個人敢當著他的面勸他,就不怕龍顏大怒,不怕被降罪,被厭棄? 梅玨怕嗎?也許是怕的,但是她還是做了,只為了他的身體考慮不惜冒險,這份濃重的心意他又怎會領悟不到。 “這宮里,也只有你了?!睍x成帝長吁短嘆,人生得此紅顏,夫復何求?當著下人的面,晉成帝說不來那些rou麻的話,但跟了久的奴才哪里看不出來,這位梅修容那是晉成帝放心尖上的。以前那些受寵的,陛下哪個不是賞賞賞送送送的,從不費什么心思,但哪個能得他這樣的表情,時不時噓寒問暖,又有哪個能讓陛下到現在都沒翻牌子還天天跑得如此勤快,是不喜歡還是太過珍稀,這就見仁見智了。 晉成帝對當木樁的安忠海道,“傳朕旨意,梅修容勤勉柔順、安貞葉吉、性資敏慧,深得朕心,即日起晉封為從二品妃,封號梅?!?/br> “陛下!”梅玨大驚失色。 晉成帝猛地用手指封住了梅玨的唇,眼含柔和,“朕知你并不在乎這些虛物,只是朕總想為你做些什么,若你真的心中有朕,哪怕只有一點點,也不要拒絕朕?!?/br> 朕知道你現在并未原諒朕,但你太善良,甚至連責罵都不曾,朕倒寧愿你罵罵出出氣。 這宮里每個女人都想晉升,嘴上謙和忍讓,晉成帝只是不想理會后宅之事,他要的是妃子們能給他帶來快樂,其余的又有何關系,這些妃子再如何斗,也是想博得他的注意,是后宮之樂。 但梅玨不同,這個女子太單純沒心機,即便是朕如此逼迫她,她也不忍心真正怪朕,讓朕怎能不對她好? 梅玨跪下謝恩,別說是梅玨,就是身后一干人等也是驚異莫名,這是短短幾個月就從小小三品姑姑晉升到妃的第一人。 后宮,又要掀起一陣驚濤駭浪了。 這當然是后事,此時梅玨正陪著晉成帝探討由珍懿皇貴妃所著的《南清方儀》,梅玨的熟讀與自己的見解更讓晉成帝確定她是真心敬愛自己的母妃,這個飛羽閣,他能說出真心話,為何不能獨獨愛這里? 吉可悄悄來見傅辰,到的是傅辰在重華宮的屋子。劉縱在手術后,傅辰沒有辦法時刻照顧的時候皆是他在做,很是乖巧。劉縱也把這孩子當做自己孫子,倒是親力親為地教導,經過姚小光的事加上監欄院大大小小的事,這個孩子的目光越來越沉靜,他已漸漸被這宮內外的環境影響。 傅辰每每看到,都有些發酸和慶幸,成長的過程伴隨的是痛大于樂,但他不想再遇到第二個姚小光,疼總比死了好。 這次吉可借著內務府送冬季的份例順道過來的,并不能長待,他帶來了一個劉縱聽到的消息,陛下恩準了薛相告老還鄉,攜家帶口離開欒京,今日就頒布的旨意。 薛相五十都不到,哪來的老,又哪來的告老還鄉? 薛雍是二皇子的人,在國宴那日傅辰就覺得二皇子出現在瀟湘館后門很古怪,后來詭子等人追蹤過去也沒查到所以然來,但傅辰卻是由此盯上了二皇子府的動靜,薛相的離開意味著什么,也似乎證明了他某種想法…… “好,我知道了,辛苦你了?!蹦罅四笮『⒌哪橆a,吉可現在也是正四品太監了,卻沒覺得被冒犯了,反而像貓兒似的蹭了蹭傅辰溫暖的掌心,這一絲溫暖是他在宮里的光明,“不辛苦,傅哥你才是最累的……傅哥,我好想他們?!?/br> “待他們忌日那日,我就將他們葬下?!爆F在,陳作仁和姚小光的骨灰盒還在他這里保存,他要那把親手殺了李祥英的匕首祭奠他們的英靈?!笆耪咭咽?,你要將他們的份一起活下去?!?/br> 吉可狠狠點頭,他知道傅辰的意思,是讓他別難過,即便難過也不能被別人看到抓著把柄,傅辰這是在教他做人,傅哥已經是他在這宮里最重要的親人了,他不聽傅哥的聽誰的。他不是剛進宮那會,分不清善惡,他也同樣明白劉總管的意思,是希望他能夠有用,在以后幫上傅哥的忙,所有他們的傳話他一個字兒都沒泄露過。 待吉可走后,重華宮里的一個小宮女戰戰兢兢地過來,雖然極力克制自己卻還是臉色蒼白,“傅爺,您快過去看看!” 小宮女叫喜兒,是老宮女碧青手下的,應該是聽了碧青的話過來喊傅辰。 “出什么事了,你先說?!?/br> “殿下……殿下說要休了田夫人?!?/br> 快到就寢的時間,難道那田氏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傅辰到的時候,一屋子跪著人,田氏好似臨時被什么布料遮了身子,顫抖得跪著。邵華池只披著一件外袍,還帶著濕意,是剛沐浴完的模樣,神色陰沉地盯著田氏。 傅辰也順勢跪了下去。 “過來,伺候我更衣?!币娛歉党?,他表情不變,眼神稍稍回暖。 “是?!备党狡鹕?,順從地走過去。 “全部退下?!?/br> 果然,讓傅辰來,殿下的脾氣就不會太過暴躁,眾人心底松了一口氣。 “殿下,請寬恕奴婢?!碧锸涎坶W淚光,不知所措。 邵華池陰晴不定,并不說話,屋內氣氛依舊緊繃。 無論田氏做錯了什么,現在處罰田氏都不是好時間。 “殿下,田夫人對您向來盡心伺候,想必是無心的,您先消消氣可好?”傅辰溫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