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那可是德妃娘娘有什么吩咐?”傅辰又謹慎問了句。 “讓你拿著便拿著,還是嫌這東西不好?” “您可言重了,小的這不沒見過那么漂亮的糕點,看懵了不是!” 傅辰一臉沒見過世面的模樣,幾分真切,再堆著笑容,加上年紀小,看著很討喜,只覺得這小太監很實誠。 墨畫對傅辰的識趣還挺受用的,就喜歡這種明白人,“哪那么多話,拿好了,我這就先走了?!?/br> 等墨畫離開,傅辰卻是完全丈二摸不著頭腦,仔細回憶了一番早上送德妃他們回去的畫面,當時實在被那宮女死前的眼神懾到,也不怎么在狀態,只依稀記得德妃娘娘對他很是溫和,問了好些個問題,諸如老家在哪兒,家中人口,怎么進的宮之類的瑣事,這種事情又不是秘密,內務府都是有備案的,以德妃的能力,想看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特意過來沒什么吩咐,只為了送個食盒?還這么小心謹慎的過來。 要說墨畫過來送食盒德妃不可能不知道,德妃沒有什么目的,他是不信的。 這上面人做事情的深意,他是真的琢磨不透。 但他一個小太監,沒后臺沒人脈沒權利,德妃這后宮的女主人之一,能需要他什么。 既然躲不掉,傅辰也不自尋煩惱,總歸日子要過下去。 剛要抬腿,嘶。 傅辰倒抽了一口涼氣,這會兒他膝蓋還疼著。 晉朝有規矩,三品以下的宮女太監是沒資格讓太醫看病的,倒是可以自己去藥庫取些藥材自己熬,可大多宮女太監大字都不識一個,去哪兒知道自己什么病配什么藥。 生病,從古至今都是富人的權利。 提著食盒,傅辰剛進監欄院,就感到氣氛有點不對。 他拉住個小太監問情況,被告知李祥英讓今天晚上下了差的人都待在屋子里別四處走動,到了酉時在庭院里頭集合。監欄院的庭院很大,草木扶疏,也是每個月頭掌事太監教導訓示小太監的地方,平日除非有人犯了事,才會下這樣的命令。 傅辰將食盒拿回去想與其他太監分著吃掉,他現在餓得有些受不了,加上曬了幾個時辰,整個人精神氣更是有些低迷,也幸好他平日都有偷偷鍛煉,身子骨還算可以。 打起精神進屋子里,就看到幾乎所有小太監都聚在一頭,表情鄭重地說著什么。 看到傅辰進來,王富貴才走了過來。 “辰子,出事了?!?/br> “怎么了?!备党桨咽澈心贸鰜?,放在簟席上打開,“膳食房要來的,是貴主子們留下的?!?/br> 有晉太宗打下的江山加上前朝的積累,宮里頭在吃食上并不缺,或者說就算缺在明面上也會不會表現出來。晉成帝是個好大排場的,驕奢yin逸,而各種妃嬪也是同樣,每日都有不少食物是浪費的,這些菜肴有的會賞下給些門面的太監,沒賞賜的話就會送回給膳食房,若是在里頭有熟人,就能偶然得到點食物。 所以傅辰這么說,并沒有人懷疑這糕點的來歷。 小太監們本來凝重的氣氛稍稍活潑了些。 一個叫吉可的小太監哇哇大叫,“哇,小桃酥,辰子哥你棒呆了!” 馬上眼疾手快搶了一塊塞進嘴里,也不管什么味道,塞了再說。 對他們來說能嘗到貴主子們的東西,一輩子也沒幾次。 “慢點吃,還有呢……”傅辰拍著下吉可的背。 吉可是去年才進宮的,還是傅辰帶著去凈身的,與傅辰很是親近。 “辰子哥也吃!”吉可也拿了一塊喂傅辰。 傅辰吃進嘴里,嘗著有點太甜膩,不是他喜歡的味,但殘留在胃里的卻是一種名為溫暖的力量。 看著這個才六歲孩子,就想到他進宮前家人面臨分別的場面,母親肚子里的孩子也應該出生了吧,也不知道是弟弟還是meimei。 “你的頭是怎么回事,磕成這個模樣!快過來?!?/br> 王富貴一看傅辰額頭上的傷就把他拉到一旁,翻身去柜子里找傷藥。沉默給傅辰上藥,卻沒問原因,任何一個貴主子或是級別比他們高的,隨便找個由頭都可以教訓一頓。 一股淡淡的草藥味從額頭傳來,傅辰看著裝著藥膏的瓷瓶,笑道:“哪來的?” “還不是小央給的,你也知道梅姑姑人好?!闭f到小央,王富貴一臉甜蜜的笑了。 對于那個誓死追隨自己,連宮里都愿意陪自己來的女子王富貴是由衷的感激和愧疚。 傅辰小聲湊了過去,“聽說你們要私下結為菜戶?” 如果說對食是互相找性伴侶,那么菜戶就代表著一種比較正式的締結婚約。菜戶,前朝《宮廷野志》有記載,大致意思就是定下彼此婚約,發下誓言,終生結伴不得偷情,是宮內比較正式的形式,與普通的平民夫妻一樣。 王富貴這高大個兒忽然就紅透了臉,支支吾吾的嗯了聲。 “恭喜你們!”傅辰也很替這對波折不斷的有情人感到高興,就是現代也少有這樣生死相依的,何況王富貴還是斷了根的。 看到美好的情感總是能讓旁觀的人都會有幸福的感覺。 “剛才你要說的是什么事?” 吉可又跑過來貼心地給傅辰喂了一塊桃酥,桃酥香脆可口,雖然甜了點,但卻是很抗餓,傅辰總算覺得自己的胃不用受罪了。 王富貴就把事情說了遍,今天午后,內務府人手不夠就把陳作仁等人給調了過去,今天早朝后晉成帝就派人把南洋進貢的荔枝分給各宮娘娘,除了懷孕的皇后,就屬近日最受寵的祺貴嬪分到最多,大約是報的時辰誤傳了,等陳作仁他們送過去的時候,鎮荔枝的冰有些化了,荔枝的口味也不夠新鮮,祺貴嬪才來宮里一個月,家世顯赫,到了宮里也在段時間內備受皇帝寵愛,性格不免跋扈,一怒之下就要把這批玩忽職守的小太監通通斬首。也幸好總管公公安忠海在場阻止了,說今日皇后娘娘有了孕,是宮里的大喜事,萬不可殺生。 宮里人稱其為海老爺,海公公,六位總管太監中不是最受皇帝器重,卻是對下面人最和氣的。祺貴嬪倒也給安忠海面子,雖是免了死罪,但打板子是不可能少的。 “你看怎么辦,五十板子下去,仁子哪還有命???”王富貴等人也是急得額頭冒汗。 傅辰撫上胸口處的衣服,似在摸索什么。 就在這時候,外邊響起了集合的聲響。 第7章 傅辰等人到的時候,庭院里已經站了不少人,大家都規規矩矩的,屏氣凝神地低著頭。 被這氣氛影響,他們這群人也站到了隊伍里,傅辰透過人群安靜觀察。 李祥英站在最前頭,其他掌事太監還沒到,傅辰也沒見到他們的掌事慕睿達,不是還在當差就是默認了李祥英為今天主刑。 通過長廊,走來幾個專職施刑的士兵,搬著刑具,人群避讓開,才顯得雜亂。 傅辰撕開胸口內襟里的夾層,掏出了他存下的銀子,不著痕跡的朝著李祥英靠近。 王富貴就站在一旁,看到傅辰的動作,卻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他可是知道,這些積蓄都是傅辰這三年來存下來留給老家父母的。 晉朝無品級的太監俸祿等同正四品太監,每月月銀一兩,米一斗,制錢三百文。三年來傅辰除了孝敬、生病、到處打點去掉的銀子外,還存下了一些,而這些卻在今天都要花掉了。 李祥英對這個昨兒晚上給自己開門的小太監印象不算壞,“怎的,你也想試試竹筍炒rou的滋味?” “李爺您可別嚇小的,小的從小膽子就小?!备党窖杆僮龀鲞m合的表情,作為一個曾經的心理醫生,他比大部分人都更清楚什么時候應該做出什么表情才能讓對面的人更快接受自己,這是一種潛移默化的影響。 看傅辰一臉慘白的模樣,眼中都是恐懼,讓李祥英臉色稍霽,“說吧,找雜家什么事?!?/br> “李爺能否手下留情,這是小的孝敬您的?!睅缀踉诳吹嚼钕橛⒈O刑的時候,傅辰就猜測陳作仁今日的事兒就是這位李公公設計的,兵不刃血的一招,不但在祺貴嬪那兒掛了號,又讓其他小太監認為都是得令送荔枝的陳作仁害了他們所有人,得了板子后矛頭自然全對準陳作仁了,現在當著所有太監的面監刑更是告訴在場的人,這監欄院是誰說了算,一舉三得。 李祥英看傅辰那么上道,笑著收了這筆孝敬。 太監大多愛錢,本就無根,又無牽無掛,只有銀子才能給他們足夠保障,無論是心靈上的還是生活上的。 本來昨日去的幾個小太監里,他就沒打算放過陳作仁、傅辰這兩個帶頭的??珊髞硐胂?,這小傅太監平日就是個機靈的,人也看著舒服會說話,最重要的是從沒對他出言不遜,態度中還很是恭敬,這種識時務又不笨的小太監,他是有心思提一把收做己用的,也就沒提讓傅辰去祺貴嬪那兒。 “那板子……” “回你的地方站著,這是你該問的嗎?”李祥英斜了傅辰一眼,“知道雜家為何要放過你嗎?” 傅辰心一驚,“請李爺示下?!?/br> “我就喜歡你這不自作聰明的模樣,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br> “全賴公公教導的好?!?/br> “滾下去,好好學學怎么說好聽的?!?/br> “你瘋了,辛辛苦苦攢了那么久給你父母!”王富貴等傅辰回隊伍里,小聲罵道。 “銀子可以再攢,命只有一條?!备党街雷约涸谧鍪裁?。 但令傅辰心寒的一幕還是發生了,行刑的士兵一般是看監刑太監的腳型來判斷行刑的輕重。 如果雙腳分開就是打出點皮rou傷,不實打,若是雙腳并著便是不留活命了,往死里打。 而李祥英根本沒打算留著這幾人的命。 刑板是從古早就定好尺寸的,五尺長六分寬的青竹板,陳作仁等人被帶了上來,宮廷里的杖責是要脫掉褲子的,這從某種程度上來是比杖責本身更羞辱人的事,前朝就有宮人因為羞恥心自殺,最后連帶著宮外的家人一起連坐。 所以只要有所牽掛,連自殺都是不允許的。 板子下去,那竹板與rou體的擊打聲讓心臟為之顫抖。 哀叫遍地,凄厲的聲音能讓這里所有人做幾個月的噩夢。 他們口中還必須喊著,“謝主子賞,奴才知錯了!” 如果不這么喊,說明受刑人心有不服,刑法會更重。 如果說李祥英想要達到震懾的作用,那么效果很好。 周圍已經有不少小太監受不了這血腥的畫面,那慘叫聲就像看到了他們自己,傅辰忽然感到懷里多了個一個溫度。是瑟瑟發抖的吉可,這個才六歲多的小孩子,在現代可以有一個溫暖的家,可以胡亂任性撒嬌,可以肆無忌憚當熊孩子,到了這里卻連哭都不敢出聲音。 在這初夏的季節,兩人居然緊緊依偎在一起,好像這樣就可以暖和一點。 “別怕,別怕,沒事……”傅辰小聲說道,抖著手遮住吉可的眼睛。 這話不知道是為了安慰自己,還是安慰懷里的孩子,這也是傅辰第一次對權利產生無與倫比的渴望。 行刑結束了,那慘叫的聲音卻始終像是幻覺一樣在腦中回響。 李祥英要去向祺貴嬪復命,而行刑的士兵也跟著離開了,傅辰等人才像打開了開關,陳作仁因為劇痛和吶喊,嘴巴血rou模糊,那腰部以下更是不能看,他從刑板上滾落到地上,手肘撐著地爬向傅辰,拖出兩排血痕。 傅辰跌跌撞撞跑了過去,輕輕抱起陳作仁,可就是這樣輕柔的動作依舊讓陳作仁痛不欲生。 “辰子,辰子……”陳作仁滿臉灰敗,氣若游絲,完全沒有白日的活力四射,詛咒謾罵。 “我在!”傅辰涌上了淚霧,溢滿眼眶。 他想到自己第一天進宮,就碰到被父母賣進宮的陳作仁,與傅辰不同的是,陳作仁是一路詛咒謾罵的,他說他總有一天要做人上人,要讓拋棄他的人后悔。要讓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再也不敢得罪他。他要住宮殿,伺候貴主子。要以后朝廷放歸后,給傅辰買兩碗豆漿,喝一碗倒一碗。他會在冬天傅辰凍成冰棍時嚷嚷著要取暖湊過來捂暖傅辰,會在傅辰發燒昏迷的時候,被太醫院趕出來十幾次也要求得一點藥,會在每次巡查火燭后,偷偷給傅辰帶點夜宵填肚子,這個人嘴巴總是很欠揍,卻直爽心軟。 “是他謊報了時間…我是被陷害的…” “我知道…”淚水積滿,guntang的淚珠子,滴在陳作仁的臉上。 “別哭…,難看?!彼焓?,摸著傅辰的臉,像是在眷戀上面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