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長睫微斂,所有的火氣倏得收起,不見蹤跡。 “下去吧?!?/br> 韓曠緩步在遂城的街集上走著,身上仍舊一襲紅衣,端的是名貴公子的風流清逸。只是往日身邊總有美人相伴,今次卻孑然一身。清閑倒是清閑,卻不是原來的那位韓公子了。 韓曠步伐閑散,目的性卻在。輾轉幾條街道,慢慢走到一條小巷的盡頭。 木門半闔,兩邊還有殘留的春聯痕跡。 韓曠閉眼,似想尋出些許熟悉之感。正斂目靜立,面前的木門忽然發出“吱呀”的一聲。他仿佛在夢中聽見過這樣的聲音。 木門喑啞,還有誰的腳步。 韓曠一下將眼睛睜開,神色間帶著他也不知的期待。 是一個孩子,長相秀氣,衣服整潔。他好奇地看著他,有些怯怯地開口:“你是爹爹嗎?” 韓曠:“……”難道他長得很老? 孩子見他似無惡意,將門縫又打開了一些,眼睛仿佛黏在了他的身上:“我和娘親住在這里,從來沒有見過爹爹?!?/br> 韓曠微微皺眉。記憶的湖水仿佛被人投下一粒石子。男孩的聲音仍在繼續:“娘親說,爹爹會來找我們的。不過娘親還說,在山的那邊,就是爹爹了。等我——” 韓曠的聲音隨他一道響起,一大一小的嗓音,沉穩中摻著童稚,好似前世今生的因緣。 “等你長大,就騎著馬去找他?!?/br> 國公府的樹葉縱是茂密,仍舊擋不住四季的交替變換。 韓縢負手立在窗邊,看著外面秋意肅殺的場景,語氣淡淡:“他已尋到了?” “是。我們一路布好線索,只等公子發現?!?/br> 韓縢眸中閃過一絲狠厲,面上笑意卻是不改:“此事說到底,倒是該感謝唐芍那個小丫頭?!?/br> 孫喆后背冷意漸起。 “若非她的提醒,君成恐怕永遠不會對他的身世起疑,自然也不會主動回到遂城?!故巧儋M了許多心思?!睂O喆聞言,只將頭埋得更深,果然,韓縢話鋒一轉,聲音冷冽非常,如淬冰之刃,“人在外這么久,也應該回來了?!?/br> “是,奴才這就去安排?!?/br> 假顧染似笑非笑地看著謝洺:“你以為,兩國聯軍眼下并不合適?” 謝洺垂頭肅立,雖執得上禮,卻不卑不亢:“是?!?/br> 顧染瞇眼,將謝洺寫的文書隨意一扔:“只是因為你覺得鳳新朝臣在虛與委蛇,而非誠心以待?” “并非覺得,而是事實?!?/br> 顧染一笑。謝洺身為文官,說話一向委婉,鮮少這樣篤定直接。幽色一閃而過:“所以你的想法是——” “下官以為,是時候返回南國?!?/br> 顧染面有難色:“但出使之初,便承了上命,與鳳新簽訂聯軍條約,共御大赫。眼下一事無成,豈不是有違陛下的期望?” 謝洺唇角微彎:“左相這話,倒不似往日的風格了?!?/br> 顧染不在意地一笑:“是嗎?!?/br> 謝洺抬頭,直直看著他:“左相從未有過退意?!鹿俦疽詾?,左相不會將這則建議納入考慮的范圍?!?/br> 覺察出他目光中的一絲銳利,顧染輕哼一聲:“大丈夫能屈能伸,這不過一時之退。子斐你多慮了?!?/br> 謝洺復又低頭,恭敬不言。 又費了半晌工夫,顧染才將謝洺打發離開。后背已生出一層密麻的涼意。 謝洺方才的話,分明是故意為之。有個人曾告訴他,縱是再出神入化的易容之術,仍舊抵不過人情冷暖,至情熟悉。 何況他占著這身份已兩月有余,能安然至今已算超過他的預期。 狼毫在手,但不是他想要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漸漸發白,顧染的眼神落在眼前的某處虛無,久久不語。 鳥叫聲翩然而至,卻驚得一室空寂乍然翻起。 顧染回神,皺眉細聽著鳥鳴,眉宇慢慢展開,眼中笑意飄來蕩去。 蕭徹今日難得回來得比往日早些。顧霜等不及他換衣便一下撲到他的懷里,蕭徹忙笑著接住她,由著她左蹭蹭右蹭蹭。 習慣性地撫上她的小腹:“孩子踢你了嗎?” 顧霜點頭,板著手指頭數:“一次,兩次……有六次呢!” 蕭徹看著她的嬌顏,唇邊勾著笑,心中一動,忍不住就低頭去尋她的唇。不知是不是懷了孩子的緣故,她近來倒是比之前更害羞了。見狀忙偏著頭想要躲開,可人被他錮在懷里,自是無處可躲。 嬌哼一聲:“你還沒沐浴呢!” 蕭徹覺得好笑,這還成他的錯了? “方才我倒是想去凈房,這不是有東西絆住了嗎?” 顧霜又羞又惱,但自是拗不過他的力氣,幾下便被武力鎮壓,蔫蔫被他抱回了臥房。 夜里,顧霜久久難以入眠。又擔心擾了蕭徹的睡意,仍舊維持著平躺的姿勢,任他輕攬著自己。 他的呼吸就在她的頭頂,順著發絲,縷縷入扣。她一下安心許多,忍不住將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世人為生死、榮辱、貴賤而奔走疾行之時,唇角的笑意愈來愈冷,眼中深不見底的幽潭成為了最好的偽飾。唯有稚子幼童,因為不知,所以天真無邪。 但他們近日卻知曉了太多。雖然許多只算得上姑且成形的推測,然而這世上的可能,終不是如話本上所說的那樣,有千千萬萬。 有著再光亮的華麗外表,也不能杜撰出不可能的可能。 顧霜輕聲嘆了一口氣,正欲合眼睡去,手掌卻忽然被一股溫暖包裹。 她訝異地側頭,見蕭徹正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看她。那目光很是專注,令她有些不好意思:“是吵到你了嗎?”明日不是休沐,他五更便要起。 蕭徹朝她靠近了些:“你在害怕嗎?” 顧霜沉默片刻:“我——” 話音未落,門外響起了秦昇略顯焦急的聲音:“王爺,邊關八百里加急戰報!” 屋內燈火漸明,似還有男子低聲的耳語,仿佛溫柔的安慰。 又立了片刻,屋門才被人打開。蕭徹只披了件外袍,秦昇念著更深露重,正欲請他多加一件,卻被蕭徹沉聲打斷。 “隨本王到書房去?!?/br> 書房里,邊關的副守將裴凌早已立身等候,一身狼藉。他本由蕭徹一手所提拔,乃軍中能力卓越之輩,如今卻傷痕累累地站在他的面前。 蕭徹見來人是他,眉峰緊皺,無暇多禮詢問傷勢,直言道:“究竟怎么回事?” 裴凌神色緊張:“耶律佑忽然率二十萬大軍攻打邊城,守軍本可暫擋,怎料其有備而來,早將城中水糧以毒染之,又將援軍路線截斷……如今邊城已是困獸之斗,還請王爺速速發兵!” 撐著氣將話說完,便大咳不止,吐出許多血來。 秦昇忙上前扶住他,語氣鎮定:“裴將軍定要撐住,府中大夫馬上便到?!?/br> 蕭徹見他尚能站立,以為并無大傷,見狀幾步上前,認真看著他的傷勢,半晌似是松了口氣:“傷口雖重,卻都不在要害之處?!敝皇且缮蠋自铝?。 出了這樣的大事,蕭徹自是不能再睡,需連夜進宮面見陛下,召集諸位重臣,商討方案,以便明日早朝時告知眾臣。 既要進宮,便不能再這樣衣著,可他的衣服……皆在臥房內。 ☆、眾里尋他千百度(8) 盡管蕭徹將腳步放得很輕,卻無甚大用。因為顧霜已靜靜立在了他的面前。 她的聲音很低,似蚊蠅吶語:“事情,很嚴重嗎?” 蕭徹想起方才的問題她還未回答。頓了頓,沒有隱瞞:“耶律佑率兵二十萬攻打鳳新邊城?!?/br> 顧霜抬頭看他,帶著不解:“耶律佑?” 蕭徹伸手理著她的耳發:“大赫的習慣,統兵之人需是皇室血親。耶律佑篡位,其父耶律猛應被軟禁或身死,其兄耶律皓又下落不明。此次交戰,當然是他親自上陣?!?/br> 耶律佑既能親征,想必大赫境內已安排妥當,如此有備而來……還有娘親,不知眼下怎樣。顧霜只覺心思如一團亂麻。 蕭徹看出她的擔憂,忙抱住她:“放心,以左相之力,足能自保?!蔽俏撬念~尖,“不會有事的?!?/br> 顧霜低著頭,摸著他的衣袖:“那夫君會——”卻是沒有再說下去。她不能在此時干擾他的判斷。 仰頭露出一個笑來,催促道:“夫君還是趕快入宮面圣吧。我去替夫君尋衣服?!闭f完便轉身向衣櫥走去。 蕭徹沒有攔她,只是看著她的背影,眸光映著燭火,忽明忽暗。 長樂宮。 蕭琉年歲雖小,面上正經神色卻不遜于在場的諸位重臣:“卿等以為,該當如何?” 鳳新大赫乃是戰場上的老對手,鳳新臣子也多知曉大赫的心性,是以皆一力主戰,倒無人主和。關鍵便是這統兵的人選,以及兵力的多少。 事關戰事,宋瞻不再縮著頭,難得首先開口:“微臣以為,大赫雖號稱有二十萬大軍,但實際應只有十萬左右?!?/br> 蕭琉淡淡看著他:“所以宋大人的意思是?” “臣以為,調取平西關的十五萬駐軍便足以解憂?!?/br> 廣武將軍馮青插言道:“大赫此次算是奇襲,且對邊城只圍不打,其必有后招。若只撥十五萬兵力,恐并不妥當?!?/br> 宋瞻也不生氣:“若是馮將軍領兵,不知要多少人馬?” 馮青仔細想了想:“三十萬?!?/br> 蕭琉不置一詞,微微側頭:“衛將軍有何想法?” 衛紹回答得很快:“微臣贊同馮將軍之言?!?/br> 蕭徹從頭到尾一言不發,只默默聽著。蕭琉見差不多,這才開口詢問他的意思。 蕭徹沉吟片刻:“將平西關的十五萬作為前軍,先解去邊城的燃眉之急。嘉褐谷的十萬緊跟其后,作為援軍。另外還需曉諭張榷,令牧梁山下的十萬兵馬進入隨時可開拔的狀態?!?/br> 蕭徹話一出,事情便幾乎是定下了,無人再有異議。 蕭琉唇角浮出一絲笑,似是欣慰:“依攝政王看,任誰作為大將軍更合適呢?” 殿內一時安靜,仿佛能聽見龍涎細燃的微弱火聲。 馮青忽然開口,中氣十足:“啟稟陛下,微臣愿領兵前往?!?/br> 蕭徹眉頭輕皺,黑眸掃過宋瞻。他應已快到知天命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