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她的桃花眼里正好呈著他的模樣,于他亦是。他們兩人這般愣愣地瞧著對方,像是透過一塊斑駁的銅鏡,努力尋找彼此的不同。 可這明明恍若昨見的眉眼,只是在不同的人身上。 原來有些事情真的只需一眼便可猜透因果,縱使她從未見過他,眉眼間還帶著母親的影子。但根植在血液里的牽絆永遠都在那里,哪怕從未相見,相遇亦是相逢。 微風穿過廳堂,將桌上的飯菜香氣一股股地灌進韓曠的鼻子里。 其中最明顯的,是那道糖醋排骨。伴著糖味的甜膩,與醋氣的酸澀,被風混合在一起,他竟破天荒地覺出些苦悶。 他一向是很喜歡這道菜的。 顧霜年紀雖小,此番卻是最先回過神的那個。她勉強將自己的目光挪開,牽出一絲得體的笑來。 她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不知韓大人對飯菜可還滿意?” 蕭徹早已起身走到她的面前,看著她的眸光里隱含擔憂。她想安慰性地笑笑,示意無妨,可惜依舊蒼白。 韓曠雖只能看見蕭徹的背影,看不見他的神情,此時已隱約猜出他這一日看自己不爽的原因。 只是……究竟是什么時候的事情呢?他難得努力地想著,可腦子里并沒有任何相關的印記——連女人模糊的眉眼都設想不能。 他似乎從未遇見過她。 就在這么一瞬,他突然想起霓裳的話來。她說他從來都是這樣。 三人皆沉默無言,氣氛凝滯至極,若非還有佳肴的香氣流動于屋內之間,這房子此刻便如徹底如郊野的山寺一般,死寂幽僻。 顧霜看似在認真吃菜,實際已味同嚼蠟,她只是在下意識地沉默罷了。眼下她所有溫和的舉動不過是靠著多年來在相府教導下養成的自尊自愛,因為事實上,她一點也不想溫和。 就那么一眼,其實只需一眼,她便知曉蕭徹之前為何百般隱瞞,欲將她的關注點從韓曠身上挪開。她一時很想怨恨些什么,可發現什么都是無辜的,蕭徹尤是。 她只好怨恨自己,好端端為何偏偏想要來見見這位韓大人。 她曾想過,見到……的樣子。她的性情比起別的女子而言雖然難免木訥,可依舊希望世間諸事皆會圓滿。 她從小除了顧府,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聶府,因為那里除了有好友聶晚,還有慶嘉嬸嬸和聶伯伯。 雖然從來沒有說出口,可她喜歡和他們待在一起,哪怕只是獨自在一旁看著他們,她也會莫名地高興。 她當然也喜歡顧府、喜歡娘親、喜歡嬤嬤和輕衣,可她總是一個人。 今次的見面雖是意外,卻又平淡至極。 她清楚地從面前男人的眼中看到了茫然。茫然,拿著筷子的手不由一緊,她心里竟開始抑制不住地冷笑,她鮮少有這樣的情緒。 這世上,會有幾個……會是他那般的反應?原來她的猜測不過是癡人說夢。 他根本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座顧府,不知道里面住著幾個人,那些人又在想著什么。 他只是輕松地放棄了一切,像一個浪子一樣地生活。 一瞬間,像是被什么點醒,顧霜頓時明白娘親為何常常對他避而不談。 身為一國左相,如何都是能知曉他的身份吧,可這些年來,卻從未找過他,而是選擇獨自一人撫養她長大。 該是有多傷心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她以為他遲遲不來尋她們母女,是因為世事無常,長路崎嶇,熟料,只是因為從無痕跡,故而無處可尋。 顧霜終究是顧染的女兒,再不濟,心神之堅亦非常人所能企及。 不過須臾,顧霜神色便已恢復如初,連一直暗中關注她的蕭徹也不免心生驚訝。 顧霜挑了一塊糖醋排骨,率先打破一室安靜。 “這道菜,乃是我母親十九歲時自創而成。小時候只覺好吃,現在看來,這似甜似酸的口味倒是別有用意?!?/br> 蕭徹微微挑眉看了自家夫人一眼,今日她一出口便隱隱帶刺,絲毫不似平日的溫柔和善,可見心里是惱怒得狠了。再看一眼韓曠,見他還是事不關己的模樣,眼里笑意不改,更無一絲愧疚之色,眉峰一皺。 韓曠是個聰明人,早在看清顧霜容貌時便知被人設了局——可那又如何,他此次回來,本就是為了入局。 如今聽到顧霜的話,自是很快明白她的深意,卻只覺這小姑娘倒是有趣。不過短短幾刻,便已能將情緒收斂如此,甚還能言辭以擊。 至于其它,他想,或許霓裳說得對,他就是個沒有心的。 微微一笑:“王妃的母親,想來定是一位有趣的人物?!?/br> 蕭徹淡淡看了他一眼,他一愣,想起方才對顧染的一番評價來。 顧霜聽了韓曠的應答,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母親身為女子,在外須照顧大局,在內須看顧小女,若是再不有趣些,那豈不是三千青絲盡成憂?” 韓曠嘴角依舊噙著笑,儀態優雅地用了一口湯,面上顯出滿足之色:“此湯味道真是極好。想必這魚rou是仔細碾碎后再放入鍋中慢燉,最后才用漏勺打撈出來的吧?!?/br> 顧霜一笑,似是很欣賞:“韓大人記性倒是不錯,游歷各國后還能將這般的小事記得一清二楚?!?/br> 蕭徹拿著湯匙的手一頓,只聽韓曠道:“王妃謬贊。韓某是年紀大了,只能記得這些身外之事了?!?/br> 這樣薄情的話,連蕭徹都聽不下去,放下湯匙,皺眉看著韓曠“少揚兄?!?/br> 韓曠將目光從飯菜上懶懶抬起,眼角帶笑:“仲達有何話要說?” 蕭徹淡淡看著他:“今日才回來,還是早些用完膳回房休息吧?!?/br> 顧霜聞言轉向蕭徹,面露好奇:“今夜韓大人是要歇在王府嗎?” 蕭徹見著她的表情,隱隱有不好的預感,只得僵硬地點點頭。 顧霜更是困惑:“韓大人難道不是應該回國公府嗎?” 如此明顯的逐客令。 韓曠雖是放浪了些,可臉皮并比不得城墻,聽了這話后淡淡一笑:“王妃不必掛心,韓某用過膳便就回去了?!闭f完朝蕭徹挑了挑眉,“反正來日方長,以后再與仲達把酒言歡也不遲?!?/br> 顧霜贊同地點點頭,笑道:“那大人一定要提前告知我才好。我定提前派人去一品樓尋個好位置,讓王爺和大人盡興方回?!?/br> 蕭徹忍不住一笑,又覺此時并非自己笑的時候,恐惹夫人生氣,連忙端起一杯酒來掩飾,熟料還是被夫人看見了。 不過顧霜并未惱他什么,笑容依舊:“看王爺的神情,想來也是極為贊同了?” 見蕭徹頷首,轉身對著眸中閃過一絲無奈的韓曠笑道,“韓大人多年不曾回到故國,想必早已忘記一品樓的味道了吧。不過這樣也好——”臉上笑意愈發深了,“聽說一品樓換了新的廚子,味道已與昨日大不相同,大人不記得正好?!?/br> ☆、蕭律番外·長情(1) 鳳新國,炎興十二年,年輕的皇后韓素在經歷兩日的痛楚后,誕下了雙生子。 炎興帝蕭隆龍顏大悅,當即賜名律與徹。 對皇長子律,蕭隆希冀其能襲家國大業,律天下萬事,成一代明君;對皇次子徹,則希望其能通達明理,將來輔佐兄長,共守這錦繡河山。 熟料方賜下名字,宮人還未及請安領賞,產房里便傳來皇后血崩,皇長子呼吸不暢的消息。蕭隆驚怒之下,急召太醫院眾人,幾番周折,終是保得母子平安。 喜悅之余,蕭隆不忘親自徹查此事,原來竟是后宮不滿皇后獨寵,合謀為之。 蕭隆大怒之下撤走諸宮,獨留鳳棲。 可血崩之事依舊令其心有余悸,于是此后二十年,蕭隆選擇自服秘藥,終身未再有其他子嗣。 所以,在這樣環境下長大的蕭律和蕭徹,決不能容忍得便是有人詬病他們的父皇。 那個用盡一切方法守護他們母子的男人。 …… 尋常人家都是嚴父慈母,可在鳳新皇室,卻是嚴母慈父。 蕭律因從娘胎里就帶著病,自小體質孱弱,且自身不喜舞刀弄棒,是以常愛一人獨坐看書。弟弟蕭徹恰好與他相反。 韓素以為這樣不妥,便在家宴上提出蕭律應每日圍著甘泉宮跑三圈以強身健體,蕭徹聽了立刻大笑出聲,熟料下一個就是他。 “至于徹兒,本宮以為每日還是多抄抄書才好?!闭f完滿臉帶笑地轉身看著蕭隆,“陛下你說呢?” 蕭隆受著對面或明或暗的視線,咳嗽了一聲:“朕看孩子們的課業總體完成得不錯,只是各有優勢而已,再說了,這興趣也是極為重要的?!?/br> 韓素掃了一眼兩個小家伙,繼續笑道:“普通人家尚且要求后輩文武雙全以光耀門楣,皇室怎好落于人后呢?” 蕭隆又咳嗽了一聲:“文武雙全當然最好,可若能將其中一部分發揮到極致又何嘗不可呢?”越說越覺得有道理,“梓童最喜歡的太白和仲卿不正是如此嗎?” 韓素想了想,搖搖頭:“可他們終究不是皇室之人,肩上的責任不比我們。律兒和徹兒既身為皇子,享受著百姓供奉,便應多學些東西,將來用以維護子民?!?/br> 頓了頓,對著蕭隆一嗔,“再者,臣妾并非要他們做出什么大的成就,只是希望他們在課業上不過于失衡罷了。否則,怎會僅是跑一跑,抄一抄就行的?” 蕭隆只好無奈地朝兩個孩子搖搖頭。 蕭律也從母后的最后一句話里聽出了威脅,只好淡笑著接受了。側頭見弟弟似是想要繼續和母后抗衡,淡淡挑起一塊紅燒rou,趁弟弟未開口前塞到了他的嘴里。 蕭徹立刻瞪著眼睛看他。 蕭律不怕自己的弟弟,只覺得他這副模樣可愛有趣,遂善意提醒道:“你忘記你才看過的‘經桀作堯,譬之若以卵投石,以指繞沸’了?” 蕭徹愣了愣,很快反應過來,不兇哥哥了。不僅不兇,還禮尚往來地給哥哥挑了一夾青菜。 蕭律說了聲“謝謝”,順便摸了摸弟弟的腦袋。 韓素和蕭隆相視一笑。 ☆、山雨欲來風滿樓(5) 蕭徹在凈房洗漱完畢后,下意識便將腳步放輕了許多。 進屋后,看見夫人穿著淡青色的寢衣,素手執著一本像是南安先生的詩集,目光恍若在看著紙面,可他卻瞧出她暗蹙的眉頭和因略覺不安而輕拂書皮的手指。 見著這樣心神不寧的她,他反倒松了一口氣。 幸得未憋在心里。 今日她的反應實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原本以為依著她如往常一般害羞軟乎的性子,見到了韓曠難免沉默,或是自己胡思亂想。 可未想她說出的話竟是字字含意,看似客套,實則十分尖銳,渾身上下像是遍布了倒刺,絲毫觸碰不得。 不過卻是應當的。按她之前所言,他不難看出她對生身父親抱有的期待……熟料結果會是這般。 他慢慢走到她身邊,見果真是南安的詩,微微一笑:“自從娶了夫人,我便常見你看這本書——不知夫人喜歡塵客的哪首詩?” 塵客乃是南安的號,一般人鮮少知道,顧霜略微詫異地看著蕭徹。 蕭徹失笑,俯身輕輕咬了一口她的鼻尖當作懲罰后,方才道:“其實南安的《定方十策》比他的詩要好上百倍,只可惜風流sao客皆只矚目于他的詩才,卻忽視他的大略?!闭f完又別有深意地一笑,“葉木難道沒告訴過你我策論學得很好?” 顧霜一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