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宮中主子總共也沒幾個,方夫人又是皇后的嫡親姨母,自然不會有太多拘束,青漓吩咐宮人隨去跟著,又屏退其余人,方才向方蘭蕊道:“阿蕊jiejie?” “章武候人品端方,家風也好,自是極好的結親人選,”小兩月不見,方蘭蕊似是沒什么變化一般,只周身書卷氣略重些,微微低頭時,仿佛帶露的春水碧蘭一般清逸出塵:“章武候的母親黃夫人,也是極為爽利的性子,委實挑不出什么瑕疵?!?/br> 青漓心中明白幾分:“可是阿蕊jiejie不喜歡?!?/br> “我就知道,妙妙會明白的,”方蘭蕊微微一笑,緩緩道:“并不是我惦記著從前之事,也不是我舊情難忘,我只是覺得,現下不想成親罷了?!?/br> “這些日子在家里,我看的最多的便是游記,如前人所著的漁陽游記、天水游記,看的時候,也不知怎么,心里忽然生出一個念頭來?!?/br> “閨閣中的小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從沒有片刻的時光任由自己主宰,世人皆說女怕嫁錯郎,因此,世間女子往往將姻緣之事看的十分要緊,成婚之后,便依附于男子身上,可在我看來,如此一生,委實是有些不值得?!?/br> “不瞞你說,郝家之事剛剛結束時,我確實很傷心,可看了幾日史書,讀了一番游記,忽然間豁然開朗。 寫漁陽游記的陳公仕途并不得意,接連背貶七次,年過六旬,才在漁陽落腳,可你看他的文章,卻依舊疏朗豁達,不顯頹意。 比起這等胸襟,如我這般,不過失了一樁惡緣,便覺得那是比天還大的事情,同陳公相比,豈不荒唐?” “——再往深處說,閨閣女子活一生,若只頂著頭上的窄窄四方天,豈非辜負的緊?!?/br> 這話若是叫別人聽見,少不得要說幾句大逆不道,可青漓本就來自一個女子相對自由的時代,在側聽著,卻能明白幾分。 沒有去說那些反對的話,她只是道:“若是如此,會很苦的?!?/br> “沒關系,”方蘭蕊莞爾:“——我自己覺得快活?!?/br> “妙妙,我不是一時任性,而是真的想好了,”握住青漓的手,她溫聲道:“外祖父年近六旬,想趁著身體康健,與外祖母一道四下游歷。屆時,我便同他們一道去了,既是在側照料,也是增長見識?!?/br> “他日回到金陵,若是有相知的心儀男子,我便與他結親,若是沒有,我也不會匆匆求嫁,”她面容溫婉,目光卻堅毅:“跟著外祖父念了書,出去教別人家的小娘子,也不會誤人子弟,不說是富貴榮華,糊口的銀錢卻也是無妨,總不會拖累別人?!?/br> “只消jiejie高興,”青漓真心實意道:“我必然是支持的?!?/br> “我阿爹阿娘也是這樣說的,兩個弟弟雖還小,卻也贊同我如此,”方蘭蕊目光中是溫然的歡喜,輕聲道:“做了這個決定,本也是惴惴不安,可見他們都首肯,我便再無猶豫了?!?/br> 青漓在這個時代呆了許久,也深知這個時代特有的風氣,所以才更覺方家是難得的開明,至于那些可能生出的風言風語,又何必去理會呢。 方蘭蕊性情溫柔,認定的事情卻絕不會更改,青漓無意相勸,便知說些輕松些的話題,笑嘻嘻的搖搖她手,道:“好端端的,章武候怎么會去提親呢?” “我同你說了,你別告訴旁人?!狈教m蕊伸手一根纖細手指,作勢二人拉鉤。 “不說不說,”青漓自然不會拆自己的臺,口中應得飛快:“阿蕊jiejie還信不過我嗎?!?/br> “去年冬,我往覺知寺拜佛時,遇見過他一回。 那時候我還不知他便是章武候,還是等到他上門提親,阿娘叫我于屏風后相看,我才知曉的?!狈教m蕊也不掩飾,輕聲說道。 “只見了一面,沒發生點兒別的?”青漓才不信呢。 “并沒有?!狈教m蕊面上隱約露出一點兒笑意,隨即卻掩了去。 青漓將她面上神情瞧的真真的,自是不肯相信,正待追問,卻見方蘭蕊身后的侍女阿蓮正掩口笑,便喚道:“阿蕊jiejie既不肯說,便叫阿蓮來說,快些快些?!?/br> 阿蓮為忍笑意,一張俏臉都憋紅了,瞧一眼一側的方蘭蕊,卻也沒敢應聲。 “罷了罷了,你快說與她聽吧,”方蘭蕊面有無可奈何之色:“今日若不叫她知道,只怕晚上都睡不著的?!?/br> 阿蓮應了聲是,便向青漓道:“娘娘有所不知,那日姑娘往覺知寺去上香,臨走時卻被風吹走了發帶,高高的掛在了梅枝上。 那時候章武候路過,大抵是以為姑娘在看梅花,便折了最艷的一枝,贈與姑娘了?!?/br> “看不出來呀,章武候看著面相嚴肅,不諳風情,竟還有這般風雅的時候?!?/br> 青漓正暗自驚奇,再看阿蕊jiejie與阿蓮神情,又覺哪里似乎不對:“這有什么好笑的?” “娘娘有所不知,”阿蓮輕聲道:“覺知寺的梅花,是不許人采的,更不必說章武候光明正大的折了一枝,贈與姑娘了?!?/br> “那時候,姑娘急著返家,不曾接他的花,便上了馬車,章武候急了,便想著騎馬去追,”一說到這里,阿蓮笑的幾乎要喘不上氣來,好容易才說了結果與青漓聽:“娘娘猜怎么著?章武候的汗血寶馬不見了!” 青漓:“——哎?” ~ 阿蕊jiejie心中既有決斷,青漓自然不會加以強求。 章武候很好,阿蕊jiejie也很好,可他們既然沒有緣分,硬生生湊到一起,只怕也是怨偶。 青漓在心中暗嘆有緣無分,卻也不曾相勸,留著方夫人與阿蕊jiejie用了午膳,這才吩咐人送她們出宮去。 自那二人走后,她便坐在暖炕上出神,鶯歌輕聲勸她:“方姑娘是極好的人,自然也會有極好的男子相配,娘娘不必憂心的?!?/br> “緣分的事情,又有誰能說得準呢,”青漓搖頭嘆道:“章武候這樣的人選,總歸是難得?!?/br> 方夫人坐在馬車內,瞧著身側的女兒,輕聲問道:“同你外祖父一道游歷的事情,你與娘娘說了?” “是,”方蘭蕊含笑道:“妙妙很能體諒我的心意?!?/br> “那孩子,”方夫人亦是微笑:“很少叫人為難的?!?/br> 母女二人正說著話,卻覺馬車停了,阿蓮探出身子一瞧,禁不住有些猶疑:“夫人,是章武候?!?/br> 提起章武候,方夫人想的,自然便是前不久剛剛過去的提親之事了,下意識的看一眼女兒,還不待說話,便聽章武候在外道:“方夫人,請恕我今日來的冒昧,只是有些話壓在心里,只想問個清楚,還請勿要見怪?!?/br> 他沒有同女兒說話,而是直接問自己,倒是叫方夫人暗贊一聲知禮,未曾急著應聲,只看向女兒,以目詢問她心意。 “一聲不吭總是不好,”方蘭蕊略一思量,道:“請他入府去,我與他說幾句話吧?!?/br> 方夫人并不迂腐,也不多言,便向外道:“我家小叔與侯爺正是同袍,此去與他一敘,倒也使得?!?/br> 章武候心領神會:“只好叨擾貴府一回?!?/br> 尚且是正月,方家的后園中仍舊留有年關之際掛起的明紅燈籠,伴著一側青翠綠竹與素楚美人,更生幾分別樣旖旎。 章武候只看著她,道:“你未曾應允我的提親,是我有哪里不好嗎?” “并沒有,”方蘭蕊不會說那些我無法高攀侯爺之類的空話,只誠摯道:“侯爺很好,只是,眼下我并不想成婚,所以只得辜負,望請見諒?!?/br> “我是個粗人,”章武候只看著她,緩緩道:“許多地方也不仔細,若是你哪里不喜,盡可以告知于我?!?/br> “真的沒有,”方蘭蕊抬頭,看著他明亮的眼睛,道:“侯爺是個極好的人,我說過的,并非虛言客套?!?/br> “我說不想成婚,并不是因為侯爺不夠好,也不是因為你不叫我滿意,而是因為我的本心?!?/br> “說句冒犯的話,便是有比侯爺更好的人來求娶,我也一樣不會答允——只是不想,而非待價而沽?!?/br> 她既不愿,章武候也不曾強求,只詢問道:“我聽令尊說,你要跟隨太傅四下游歷去,是嗎?” 方蘭蕊微有訝然,隨即便含笑應道:“是?!?/br>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也好,”章武候自語了一句,隨即又抬頭看她:“何時歸?” 似是有顆石子,忽的落入平靜的心湖,蕩起一片溫柔的漣漪。 方蘭蕊眼睫輕眨,認真的看著他,道:“我也不知道?!?/br> 章武候定定的看著她,許久沒有言語,一時之間,只有滿庭蕭瑟的風擦肩而過。 她穿的素簡,周身卻自有一種清逸溫婉,眼睫長長,在白皙的面龐上留下兩道日光的痕跡,像是夏日夜間游湖時船舷上的燈影,別有一番繾綣。 章武候笑了一下,取下自己腰間系的玉佩,不容拒絕的塞到她手中去,隨即便轉身離去。 方蘭蕊怔怔留在原地,腦海中只有方才靠近自己時,他說的那句話。 他說,我等你。 ~ 數月前,覺知寺。 章武候握著那枝梅花,往馬廄去尋自己的馬,卻見其中空空如也,心下不由得微吃一驚。 望一眼馬廄外的小和尚,他道:“小師傅,我的馬呢?” 小和尚光溜溜的腦袋在陽光下放著圓慧的光,向他合十致禮,溫聲道:“被空嚴師兄牽走了?!?/br> 牽走了? 章武候面色微變:“為什么?” 那小和尚微微一笑,伸手一指他手中的梅花,道:“用來抵鄙寺的一枝梅?!?/br> “我那是汗血寶馬,”章武候怒道:“一枝梅花罷了,如何能同它相提并論?” 他語氣急切,也不客氣,那小和尚卻并不動氣,只是再度合十致禮:“施主,眾生平等?!?/br> 章武候:“……” 這不叫眾生平等,這叫公然訛人! 你個臭和尚,當本侯爺沒念過書嗎?! “折了貴寺的梅花,我賠錢便是,”章武候被氣的冒煙,看一眼面前頗為知禮的小和尚,卻也耐著性子道:“可汗血寶馬以速度氣力見長,貴寺怕是用不上?!?/br> 小和尚答得極耐心,也極溫和:“后院拉磨的驢子,有一頭已然老去,此馬正正好合用?!?/br> 章武候氣的手都在抖,怒道:“那是汗血寶馬,如此豈非大材小用?” 小和尚微微一笑,平和的看著他,道:“施主,眾生平等?!?/br> 章武候:——氣到變形。 “空明,”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來,輕聲詢問道:“你同這位施主,可是起了爭執?” 章武候冒著煙回頭去看,便見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和尚,正含笑望著再自己。 那目光既有智慧,又似慈悲,不知怎的,只與他對視一會兒,他便覺心頭氣消了幾分。 “法宏師叔?!蹦切『蜕猩锨叭ナ┝硕Y,方才在老和尚耳邊,將事情經過說了。 “施主失了一馬,是否心中頗覺不公?”法宏大師也未曾糾纏,直入主題道。 “是,”將手中梅花往法宏大師面前一送,章武候道:“一枝梅花罷了,如何能抵汗血寶馬一匹?” “那施主覺得,”法宏大師面容慈悲,緩緩發問:“這匹汗血寶馬,可抵你一段姻緣?” 章武候詞窮了。 “——大師是說……” “不可說,不可說,”法宏大師微微一笑,轉身離去,那小和尚也跟上了:“施主若無事,便早些下山去吧?!?/br> 章武候怔然一會兒,倒是真的不曾多言,轉身下山去了。 “法宏師叔,”小和尚回身望一眼章武候背影,道:“那匹馬怎么辦?” “叫空嚴帶到馬市上,去賣了吧,”法宏大師摸摸小和尚的光頭,慈愛的道:“那是汗血寶馬,記得要價貴些?!?/br> 小和尚有些躊躇:“可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