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這么一想,英國公夫人便完全坐不住了,匆匆忙忙起身往花園去了。 青漓原是想著看宋明珠笑話的,卻不曾想一個笑話沒看成,自己卻成了笑話,委實是措手不及。 皇帝的臂膀堅實有力,將她抱得死緊,青漓怎么也掙不開,一時之間委實是欲哭無淚,一雙眼睛恨恨的瞪了過去。 “瞪什么瞪,”皇帝揶揄的笑她一笑,在她耳邊道:“你再敢瞪,朕就親你?!闭f完,還在她耳邊極輕的吹一口氣。 青漓耳邊一麻,隨即又是一抖,雖不至于哭出來,可是眼圈兒卻紅了:“——你壞死了,快放我下去!” 那二人說話的聲音小,皇帝更是緊貼在青漓耳邊,宋明珠只被在一側看著,竟不曾注意到那男子自稱“朕”。 她眼見著這二人旁若無人的打情罵俏,驚得目瞪口呆,嘴巴張得老大,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聲音:“魏青漓!你要不要臉,光天化日之下……” “啪”的一聲脆響,英國公夫人匆匆趕來,一記耳光狠狠甩到她臉上,不等宋明珠喊屈,便厲聲斥道:“圣駕面前,豈容你如此放肆?!” 一面如此言說,英國公夫人卻又跪下叩首道:“臣婦沒管教好自己外甥女,叫她驚了陛下與娘娘,委實是該死,請陛下責罰?!?/br> 英國公夫人過來的時機剛剛好,既見著了皇帝與小皇后黏黏糊糊幾乎叫人閃瞎眼的親昵,一邊在心中暗嘆皇后受寵,另一邊,卻也聽見了宋明珠大放厥詞,連忙出手打斷她接下來的放肆,卻也不忘點明皇帝身份,叫她心中分明,其臨場決斷,可見一斑。 英國公夫人擔心自己外甥女兒,是以過來的匆忙,青漓此刻還被皇帝抱在懷里,竟也來不及躲,只將皇帝衣襟拽的死緊,把臉埋進去,羞得都要哭了。 皇帝看她可憐可愛,又怕真的給惹惱了,便依依不舍的將她放下,一手卻依舊攬著她腰身,不叫她逃開。 這會兒就顯出英國公夫人的本事了,她不是宋明珠那種不經事的小姑娘,深知皇帝心思深沉,出手必然狠辣至極毫不留情,絕不是好說話的人,反倒是青漓,眼見著被皇帝寵愛,神色之間也不是非要弄死明珠的,幫著說幾句話才是頂用的。 她拉住宋明珠,一個頭叩到地上,額上當即便青了起來,只連聲道:“娘娘恕罪,明珠不懂事,嘴上向來沒個把門兒的,唐突了娘娘,臣婦必定好生管教,只求娘娘大人大量,勿要同她計較?!?/br> 青漓驟然從皇帝懷里下去,腦袋還有點暈,面上羞惱還不曾散去。 若是只有自己與皇帝二人,青漓指不定就要推開他的手,此刻英國公夫人在前,倒是不好落皇帝臉面。 再則,此地是英國公府,若是真的發落了宋明珠,少不得要開罪英國公夫人,富安侯府也非泛泛之輩,宋明珠雖說了幾句話,卻也不痛不癢,于她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也不必非要置人于死地。 宋明珠這事兒,往輕了說,是嘴上無遮無掩不懂規矩,但若是說的重一些,便是對帝后大不敬,端看上位者怎么定了。 皇帝本也不是什么菩薩性子,終日面對的又是朝堂上的一眾老狐貍,怎么會將宋明珠這樣閨閣中的小姑娘放在眼里,閉著眼都能想出一百種收拾她的法子。 還不等他開口,卻覺他的小姑娘輕輕扯他衣袖,再看她神色,知是不欲張揚,便將嘴邊的話咽了下去,再聽英國公夫人一口一個娘娘說的順耳,連帶著倒是不覺宋明珠面目可憎了。 宋明珠被英國公夫人一記耳光險些打懵,再細聽她說話,冷汗便下來了——她怎么就不曾想到,這個男子便是皇帝本人! 再細思方才她說的那些話,簡直句句都是取死之道! 她手指捏緊了,心中恐懼至極,卻也不敢抬頭,只渾身顫抖跪伏于地,等著最后的裁決。 第8章 女色 宋明珠戰戰兢兢的候了許久,卻久久不聞聲響,大著膽子略微抬頭,以余光去看時,才發現自己面前竟已經空無一人。 她心知自己已逃過一劫,驟然松了一口氣,癱坐在了地上。 不過這一會兒的工夫,兩手竟已出了汗,像是她方才的心緒一般,濕冷的宛如蛇的皮膚。 王女官還留在原地,屈膝攙起英國公夫人,卻對跪在原地的宋明珠道:“宋姑娘的性子急躁,怕是要好生磨一磨了,”她端莊的面容上緩緩浮現出一個笑:“便在這里跪兩個時辰,好生靜一靜心吧?!?/br> 說這話的雖只是一個女官,背后的卻是皇帝,語氣雖輕,卻也絕無轉圜余地。 英國公夫人一品命婦,卻也輕易不敢開罪于她,只溫婉的低著頭,趁這空檔給宋明珠使一個眼色。 宋明珠心知自己已是占了便宜,又得了英國公夫人暗示,不敢再多說什么,只再度跪起身,眼露感激,道:“是,多謝大人?!?/br> 王女官見她此刻神色,便知她是自以為逃過一劫,這才自得,禁不住在心底冷冷一哂。 只可惜,她卻不知皇帝心性深沉,最是不留情面,昔年在他面前跳高府幾個臣子,墳頭上的草都老高了,加之此事又是關系到皇后,必然是不會輕輕放過,秋后算賬,日子還長著呢。 王女官心中憐憫,面上卻微微頷首,得宜的輕輕施禮,隨即轉身離去,往前廳尋青漓去了。 英國公夫人目送她離去,這才松一口氣,轉身向宋明珠時,卻再也掩不住眼底的失望之色:“你這個性子,委實是應該改一改,皇后的名分已定,便該絕了你的念想,我以為你會識大體,主動與皇后修好才是,卻不想……” 宋明珠嘴唇動了動,面色蒼白,卻也不曾說出什么來。 英國公夫人見她神色戚惶,便知她也被方才一番變故所驚,她自己心中亦是余氣未消,也說不出什么安撫的話來,只是冷下目光,道:“你年紀也不小了,我會同你阿娘提一提,早些為你選個人家,也好定下心來才是?!?/br> 宋明珠方才低著頭,自然不曾瞧見皇帝冷凝神色,英國公夫人卻不一樣,心知皇帝不會輕飄飄的將此事掀過去,倒不如早早將明珠嫁出去,既是叫皇帝滿意,也是叫明珠逃開一劫。 宋明珠不知英國公夫人心思,聞言便變了臉色,語氣不滿的道:“——姨母!” 英國公夫人將話說到了這個地步,卻不想宋明珠依舊無甚感覺,全然不知她方才所作所為,險些為英國公府與富安侯府招來大禍,她眼底閃出一絲濃重的失望來,不欲再多言,只回身對一眾仆從吩咐道:“在這里看著她,別再招惹出什么事情來?!?/br> 說完,英國公夫人便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到底是回過身來,恨鐵不成鋼的道:“——好生思量我說的話,再惹出了禍事,可不會有人救你了?!?/br> 宋明珠低下頭,恨恨的一咬牙,卻也沒敢再跟英國公夫人頂嘴。 青漓跟在皇帝身后半步,小聲問他:“前廳可有女眷嗎?” 皇帝是輕裝簡行而來的,英國公便是再大膽,也不敢公然宣示出去,頂破天也只是叫幾個同僚作陪罷了。 “應是沒有,”他在她前頭走,照顧著她的步伐,倒是速度不快,聞言,不假思索的道:“多半是朝臣?!?/br> 青漓猶豫道:“那我過去……不太好吧?!?/br> “有什么不好的,”皇帝倒是不在意,云淡風輕的道:“是朕帶你過去的,誰敢說三道四?!?/br> 青漓還想再說什么,皇帝卻忽然停了下來:“到了?!?/br> 青漓微微一怔,卻見英國公與幾個中年男子自前廳迎了出來,神色恭敬肅然的向皇帝問安。 皇帝今日本就是白龍魚服,倒也不怎么計較這些虛禮,神色淡然的應了,便帶著青漓往里頭去了。 他是君主,自然是理所應當坐主位,便是此刻,也要等他先入內,其余人才隨之入席才是,幾位臣子皆是畢恭畢敬的立于原地,垂目等皇帝落座。 這個時候,青漓的位置就有點尷尬了。 前廳的人并不多,卻都是歷經磨練的老狐貍,一雙雙眼睛亮的能當燈泡用,雖拘于禮儀不敢直視她,余光卻還是小心的在她身上逛了幾圈兒,青漓只覺他們目光投過來,心中便有些別扭。 好在從院落到前廳的距離不短,她壓低聲音說幾句話,那些人也是聽不見的:“陛下,我還是回去吧,這樣的場合,我在這里難免不合適……” “人都到這兒了,怎么又不肯走了,”皇帝語氣帶笑,卻不停步,道:“難不成還跟小孩子一樣撒嬌使小性子,要朕抱過去才行?” 他這話說的輕然,可青漓敢打包票,自己要是真的轉身就走,皇帝只怕當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她抱進去。 他不要臉,自己還要呢。 于是青漓不再開口,只微紅著臉頰,亦步亦趨的跟他進了前廳 。 皇帝到主位上落座,青漓在他身后瞧了一眼,卻微微露出幾分驚色,心底隱有動容。 他所在的主位邊,竟另設了位子。 青漓瞧一眼早早候在里頭的陸女官,心中便暖了幾分。 ——想必是皇帝刻意安排。 英國公幾人只是臣子,誰敢把自己的坐席設在皇帝身邊? 造反也不敢這么明目張膽的。 皇帝盤膝坐在主位,卻向她伸手:“——到朕身邊來?!?/br> 青漓低低的應了一聲,就著他的手,在他身邊坐了下去。 陸女官向著門邊的內侍輕輕頷首,那內侍會意的點頭,出言請英國公幾人入內,依次落座。 英國公等人年紀都不輕,在朝堂沉浮已久,拔一根兒眼睫毛都是空的,方才并不知青漓身份,此刻只見她與皇帝并坐,便知她是那位皇帝剛剛冊封的小皇后了,眼見皇帝不落兒的隨身帶著,也對她的得寵暗暗稱奇,心中思緒萬千,面上卻還是恭敬的舉杯敬酒,致意皇后千歲。 那幾人都是男子,區區一杯酒,自是不放在心上,青漓雖并非一定要喝,卻也不好落幾位重臣的面子,抬手端起那酒盞飲了一口,從臉頰到脖頸,便不由自主的染上了一層緋色。 皇帝這才知她飲不得酒,低聲責備她一句:“喝不了便不喝,做什么逞強?” 英國公幾人離得稍遠,倒是不曾注意到這一節,為著避諱,他們也不敢總是忘青漓面上瞧,自是注意不到她面色,只按制再度舉杯——需得三杯才算完,青漓才喝了一杯,后頭還有兩杯欠著呢。 青漓被皇帝訓了一句,再看著面前的酒盞,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正心生猶豫的時候,卻見皇帝伸手執起她面前酒盞一飲而盡。 在幾位臣子驚訝的目光中,他道:“皇后量弱,飲不得酒,便由朕替了吧?!?/br> 英國公是跟隨皇帝多年的舊臣,最是知曉他無情心性,此刻見他竟待這位皇后這般體貼溫情,禁不住暗暗吃驚。 皇帝正當盛年,膝下又不曾有子息,愿意送上門的女人,自然多的宛如過江之鯽。 在皇帝還是皇子,身處西北軍營時,便曾有將領之女在探望父親時對他一見傾心,趁夜偷偷跑到他營帳投懷送抱。 那女子私心想著自己父親與他交好,又是美人往前送,皇帝怎么也不會拒絕才是,卻不想他半分臉面都沒給她留,一腳踹出去之后,便叫人送回那女子父親那里,當天夜里,那女子便哭哭啼啼的被那位將領趕回家中去了。 在西北時,皇帝治軍極嚴,軍營中令禁女色,自己也是以身作則,英國公在側見著,也以為皇帝是不欲壞規矩,又不喜那女子無禮罷了,卻不想等到皇帝登基之后,身邊也仍是干干凈凈的。 如此一來,即使是大家嘴上不說,心里頭也禁不住留了幾個疑影。 男人嘛,大家誰不知道誰,脫了褲子都是一樣的,你要是真潔身自好了,外人嘴上夸幾句,心里頭還不定怎么想呢。 譬如那時候,英國公心里頭想的就是——真慘啊,好不容易得了皇位,卻沒兒子繼承下去。 更深一層的則是——陛下是什么時候傷了身子,不能近女色的? 又或者是——從不見他身邊有女人,不會……很早就已經傷了吧? 唉,越想越可憐了。 在朝野中,有這樣想法的人,其實并不在少數,某些膽子大,覺得皇帝生不出兒子的人,甚至已經在暗地里聯系宗室,賭一賭將來哪一位的兒子會被過繼了。 自始至終,皇帝卻沒有表露過自己的態度。 之前,英國公也以為皇帝那般淡然,可能是諱疾忌醫,直到此刻,他才隱隱有一點感悟。 說什么不近女色,大概是因為……心里想要的那個人還不曾出現吧。 “陛下這一次呀,”英國公緩緩的斟一杯酒,在心底道:“怕是真的栽了?!?/br> 就是不知道,這位小皇后能否破除幾代以來,大秦皇后身上縈繞的詛咒了。 這詛咒,本是在內宮之中廣為流傳,后來才漸漸為民間所知。 雖說鬼神之事虛無縹緲無根無據,但事實上,大秦接連幾代以來,細細數之,竟無一位皇后得以善終。 無需說遠了,便是最近的兩代皇后,便未曾逃開這個魔咒。 先帝的生母孝慈皇后本是英宗正妻,更是英宗還不曾稱帝時便冊立的王妃,但英宗偏寵側妃,也就是后來的元貞貴妃,一度使得孝慈皇后的日子極度難熬。 事實上,這些事情本就無需多說,只聽聽貴妃封號的“元貞”二字,便盡可知曉貴妃有多么得寵了。 元者,善之長也,故從一。 這個字,歷來都是中宮獨有,卻被英宗賜給了貴妃,其中的恩寵之盛,實在是難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