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對了??!二兒媳婦……你有沒有聽過你相公小時候偷跑去池塘里洗澡的事?” 盧老太太像是停不下來,一說起兒子童幼年那些好玩趣事,兩眼發著光。臉也紅潤了,精神氣也來了。 錦繡就說,沒有啊,娘再講講?!班趴取币宦?,盧老太太極力忍住笑,她又講起來。 原來,小時候六歲上,她的大兒子尚在,也就是盧信良的胞兄盧信實還沒過世,兩兄弟感情好,但還是忍不住偶爾拌拌嘴,吵吵架。那盧信良其實并非個省油的燈,小時候,也很調皮。番柿地后面有個水塘,向來很深。夏天一熱,他就熱不在脫了個精光偷偷摸摸跑去洗澡。而他的兄長盧信實呢,到底年長一些,怕那水深不小心給兄弟淹了,就去拽。但每一次,死拉活拽,就是拽不回來。索性干脆有一次,這盧信實氣極,那小兄弟盧信良把衣服褲子脫了個精光,剛跳去一洗,他就偷偷地,悄不作聲兒地,把對方的衣服褲子一拿走…… 錦繡感覺真的快要笑岔了氣:“那后來呢?后來呢?” “呵呵!這后來??!只得夾著兩細腿,摘幾片葉子把該遮的地方遮著,趁著夜黑無人,又羞又臊,賊一樣偷偷跑進他二哥的書房里唄!” 就這樣,盧老太太的講解中,也伴著侍立在側的丫鬟婆子忍不住哈哈笑聲中,有關盧信良幼年之時的那些糗事、荒唐事、尷尬事……便源源不斷,一次一次冒進錦繡的耳朵里。 錦繡實在難以想象,她的那正兒八經、總是一臉刻板迂儒呆氣十足的丈夫盧信良,居然小時候這么皮? 沒法想象,她的那個總是一臉莊重得體、處處透著斯文禮節的相公盧信良,小時候,把褲子衣服脫了,跳進水塘里洗澡,最后又被他大兄長捉弄,只得夾著那羞人的地方、一路偷跑回屋是個什么畫面場景? 錦繡越想,越要笑個肚子疼?!斑??不對???”她忽然想起什么:“這、這是他嗎?”腦子里有疑問。 怎么說得……怎么說得就跟兩個人似的? 剛還一臉笑意滿滿的盧老太太,忽然,帕子抽出來再輕點了點嘴角,沒由來地,她長嘆了一氣:“唉!要說我這傻兒子,小時候,倒還真的憨憨調皮,要不是那件事兒——” 錦繡耳朵一敏:“——嗯?”那件事? 盧老太太擺擺手,沒有多說什么。用了午膳過后?!罢O!娘??!娘!”錦繡忽然問:“你今兒中午說的那件事,到底是指什么事兒???”錦繡臉上笑吟吟地,一臉的好學求問。彼時,盧老太太正在給西頭臥室里的一盆蘭花澆水。還沒開花的營草春蘭,就擺在梳妝臺斜對面的靠西墻架幾上,盆套是淡青的瓷套盆。陽光斜打過來。盧老太太手拿著小銅灑水壺。立在那兒,穿一件老氣橫秋的馬面裙子。臉上很平和,也很寡淡乏味。 “呵!你聽聽也好!”盧老太太放下水壺,轉過身,任由錦繡拉著坐下?!澳鞘呛枚嗄甑氖虑榱?,當時,咱們這汝賢也不過七歲……” 盧老太太輕嘆了一氣。然后,錦繡又聽見了一個有關她相公盧信良年少時的故事。 而那個故事,經盧老太太嘴里一講,既說不上沉重,又說不上哀涼,錦繡聽了,只是胸口微微地有些發酸與窒息。一時間,總算有些理解他了!理解盧信良這么些年的那些向往、追求和執著…… 若干年前,盧信良當時只有七歲。他父親盧世瑜是督察院的一名右僉都御史。因一次監察賑災調往某地,一家老小都跟隨前去。那是一個大旱過后、饑民相食的苦難之地。一路之上,餓殍滿路,食草根的食草根,剝樹皮的剝樹皮。終于,走到一人流熙攘的菜市茅棚,忽然,一陣磨刀霍霍,有屠戶兩人,一邊磨刀,一邊眼神呆滯無精打采地問: “你是自家吃?還是賣與他人?” 茅棚邊圍了很多人。提的提籃,挑的挑擔,一個個衣衫襤褸,瘦骨伶仃。 “是,是想換點銀子買點米和鹽……” 這就是“菜人市場”了!所謂的“菜人”,又叫“兩腳羊”。具體什么個意思,當時的僅有幾歲的盧信良自然哪里知曉。一家子,搖搖晃晃就那樣坐在一輛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牛車上,盧信良還沒來得及看,沒來得及聽,沒來得及問,眼睛,驟然被自己的父親和兄長急忙捂住。 “走,快點走!老劉??!把車趕快點!趕快點!” 盧信良至今都無法忘記眼睛被蒙上的那一瞬間,他父親的聲音,二兄長盧信實的聲音。 悲涼而無助,失魂又痛楚。 后來,又過些時日。有衙門的人,仿佛是孝敬討好,巴巴地命人送了一小食盒的香rou美味包子過來。盧信良很久沒有吃到那么美味的包子了,更別說沾上葷腥。這是一個蝗禍旱災、哀鴻遍野的慘烈之地。他把那包子拿在手中,大口大口,狼吞虎咽?!暗艿?,你慢點兒吃!小心別噎著!別噎著??!”兄長盧信實不停拍他的背。是的,這包子是兩兄弟從父親書房里偷偷摸摸偷來的。兩兄弟正吃著,吃得正香,忽然,他的父親盧世瑜黑沉著臉,走至盧信實面前將兩手一背:“畜生!你給我過來!” 兄長比盧信良大上幾歲,因此,挨訓的時候,總是大的當先。 兄長盧信實最后被父親訓了什么話,小小的、僅有七歲的盧信良不得而知。 盧信良后來只是知道,自從父親把他哥哥叫走以后,后面的每日每夜,盧信實都會大吐狂吐,吐得膽汁都快倒不出來…… 那個包子,自然是人rou包子。 “……你是自家吃?還是賣與他人?” 茅棚邊圍了很多人。提的提籃,挑的挑擔,一個個衣衫襤褸,瘦骨伶仃。 是的,他們所交易的,正是比犬豕還要賤價的東西,人rou。 大饑饉之下,人的一切尊嚴都不是尊嚴。一切價值都已成為廢墟。同類為食,仿佛,這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 錦繡不知道該說什么。 從婆婆盧老太太院子走出來的時候,忽然,她栽了一跤?!岸倌棠?!二少奶奶!”有人來扶她。錦繡搖搖地站起身,她朝那小丫鬟擺擺手。一笑:“沒事兒,沒事兒……”一邊揉著摔得微疼的腿肚子,一邊嘀嘀咕咕:“你盧大相爺,不就是吃了幾個人rou包子?呵,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什—— 錦繡漸漸地不說話了。 搖搖頭,只輕輕嘆息一聲,理解似地,頗為憐憫似地?!鞍?,想想你其實也挺不容易地!” ※ 盧信良最近這幾天的心情,其實也跟錦繡差不多。 他是個在感情上麻木而遲鈍呆滯的人??思憾鴱投Y。用朱夫子的話:天理人欲,相為消長,克得人欲,乃能復禮??耸强巳ゼ核?。己私既克,天理而自復,譬如塵垢既去,則鏡自明;瓦礫既掃,則室自清…… 可是,克來克去,他卻不知道,這有些欲望是想克,根本就克制不了。 如,錦繡。 盧信良到底是正式他對錦繡的情感和欲念了。 上一回,兩個人那段互訴衷腸,盧信良現在覺得在內閣衙門所呆的時間越來越長了。怎么都還沒下班呢?大內刻漏房的時牌怎么還沒有報?“你們手頭還有多少事情沒有處理完?……”他依舊板端著個臉,俊顏上沉沉穩穩,沒多大表情,也不見一絲情緒。底下正在處理公務的內閣官員們把這話一聽,“喲!”望望漏窗外的日頭天色,這不還早得很嗎?眾人都有些奇怪。悄悄地,你手肘靠我一下,我手肘靠你一下,“你說,最近這盧大相爺怎么了?他府上難道有什么好東西不成?這么急巴巴趕著回,以前也不見這么戀家???……”“是??!是??!”眾人便你一句,我一句,抿著嘴,偷偷猜這盧大首相的心思。猜了半天,有人噗地一笑,“呵呵!我明白了!” “嗯?你明白什么?知道什么?”另有人起哄。 “家里有只母老虎唄!” 那意思,小心回去遲了,當心挨雞毛撣子,跪搓衣板!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