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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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表現一下為人祖母的慈愛,無奈她打雞罵狗殺豬樣樣精通,惟獨不知道怎么慈祥,生疏地扯了扯嘴角,露出個不尷不尬能止小兒夜啼的笑容,挑挑揀揀地擼下對最厚最重的金鐲子往鐘薈手腕上一套,*道:“身上也沒個黃物,怪道三災八難的,缺什么去與你后娘要,別跟個鋸嘴葫蘆似的,她敢不給我收拾她?!?/br> 這三災八難里還有您老人家的一份功勞呢,鐘薈哭笑不得:“孫女屋里金玉首飾是盡有的,只沒有老太太賞的這個……”她頓了頓,委實夸不出好看別致,只好實誠地道,“重?!?/br> 姜老太太得意地嘬了嘬牙花道:“這算什么,下回與你打整一套來?!?/br> 劉氏張羅著捧來的蜜棗湯,鐘薈接過來捧在手中暖著,她的肩背正直,身姿卻是舒展的,微微垂著頭,后頸便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肌膚,無端顯出少女般的纖細修長來。 雖換了個殼子,那一舉手一投足的世家風度卻仿佛刻進了神魂里,不經意便帶了出來,很是能夠唬人,外人看了絕想象不出她獨處時伸足箕倨沒個正形的模樣。 姜老太太活了大半輩子,眼光是毒辣的,但畢竟不曾見過真正的世家作派,只道幾個月不見小娃娃長開了點,樣貌又生得好,就那么跪坐著呷湯也比旁人好看。 又見她雙頰豐潤,唇紅齒白,說起話來也比以前中聽了,自覺她那支百年老山參居功至偉,說不得這些天材地寶是有些門道的,非但能吊命醫病,莫不是還能叫人開竅? 單手能提大砍刀的姜老太太第一次對天地造化充滿敬畏之情,不過沒能維持多久,嘴便癟了下來,因為有下人來報:夫人來請安了。 “讓我老婆子瞅瞅是誰來了?”姜老太太坐在榻上,一腿向前伸著,一腿曲起,伸著脖子瞇縫著眼睛瞅了好半晌,一拍大腿作恍然大悟狀,“喲!稀客!” 曾氏暗暗咬著后槽牙,面上卻掛著得體的笑,施了一禮道:“阿家又說笑話了?!?/br> 曾氏初嫁入姜家時已賦過摽梅,不是天真懵懂不諳世事的小娘子,臉上那塊胎記也令她早早就飽嘗世情冷暖和風刀霜劍,她自問比一般女子沉得住氣,耐得住磋磨,然而每回一見姜老太太,她都發現自己還欠修行。 第8章 婆媳 曾氏剛嫁進來時料想自己這張臉必不能討得郎君歡心,打定主意好好侍奉舅姑,以期盡快在府中立足,便打迭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每日晨昏定省,殷勤侍奉。 原以為伸手不打笑臉人,婆母一個出身貧寒見識短淺的市井老婦,想必也沒有底氣磋磨她一個官家媳婦,不料自打進門就沒見著一天好臉色,微有閃失便是一頓劈頭蓋臉的呵斥,只差沒抄起拐棍打她。 曾家雖算不上世家,但家底頗為殷實,祖上卻也陸陸續續出了幾任小官,何曾見過這種陣仗,又因看準了姜大郎是個好性子,新婚燕爾頗有些旖旎氤氳的光景,白日吃了排揎,夜里回了院子臉上就帶出些不豫來。 姜大郎是個實心人,見媳婦受了老娘的委屈,便想著和和稀泥做個說客,哪知不說還好,一開口就把姜老太太那炮仗性子點著了。 原來姜老太太對低眉順眼的曾氏并無不滿,只是相信“三朝的新婦,月子的孩兒,不可使他弄慣”,按慣例殺殺她的威罷了,這下卻是真動怒了,當下潑了一杯茶水,揀了一個摔不破的藤筐摜在地上。 自此以后姜老太太就再不要曾氏在跟前侍奉了,連晨昏定省都省了,曾氏樂得清閑了一陣子,等到新婚的熱乎勁過去,姜大郎開始接二連三往屋里添新人的時候,她就樂不起來了。 再要回過頭來服軟討好婆母,姜老太太卻是油鹽不進,只拿不陰不陽的村話擠兌她,曾氏這才知道,敢情直眉楞眼的呵斥還是自己人方有的待遇! 沒有婆母撐腰,又失了夫君的愛重,那幾年她在府中舉步維艱,連年資老些的下人都能給她臉色看,直到忍辱負重地生下五郎,又步步為營地拉攏管事奴仆,她的日子才好過起來。 邱嬤嬤常常勸解曾氏,老太太雖只是個無權無勢的老婦人,但一喜一怒都牽著宮里那位。何況她這人嘴硬心軟面又酸,一根腸子通到底,其實并非難以取悅之人,持身也正,即使在曾氏最狼狽的時候也未落井下石——婆母要磋磨一個不得夫君喜愛又沒有娘家倚靠的媳婦,手段簡直無窮無盡。 曾氏明知她說得對,可就是沒法捏著鼻子去日復一日地捂那塊又臭又硬的茅坑石頭。 走投無路時為了懷上身子,她不惜顏面掃地,像個爭寵的妾室一樣使計灌醉那掃一眼都令她萬分鄙夷的男人;為了搏個賢名,她不得不壓抑著腐心切齒的憎惡,對繼子繼女笑臉相迎、虛以委蛇;為了子女的前程,她每次入宮都殫精竭慮,跪碎了膝蓋,還惟恐惹那性情乖戾的娘娘小姑不快;再讓她做小伏低討好一個下賤的市井老潑婦?恕她做不到。 艱難的時候將臉面扔在腳底下踩也沒求得援手,順遂起來自是不必再俯就了。曾氏自覺那是給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絲顏面,卻不想那終究只是柿子揀軟的捏——不過是篤定老太太性子魯直,把她得罪得再狠也不會背地里給你使黑手下絆子。 鐘薈對里面的彎彎繞繞情理曲折一概不知,只打聽出老太太不知因何緣故很不待見這曾氏,她之所以一病愈就來拜見老太太,一是因著原身感念老祖母的愛護之意,二來也是存著給自己找個靠山的心思——繼母不像個好人,阿耶連半個影子都沒見著,二叔長年駐守邊關且是隔了房的,長兄只比她大三歲,聽下人們話里話外的意思還很頑劣,矮子里拔將軍,便只剩下姜老太太了。 曾氏等閑是不會踏足這院里的,鐘薈閉著眼睛也知道是為了自己的緣故,季嬤嬤這耳報神倒是當得盡忠職守。 鐘薈避席向繼母行禮,一抬頭額上的紅腫便落在曾氏眼里。 “你這額頭上是誰弄的?疼不疼?給阿娘瞧瞧!”話落急切地攬住鐘薈的雙肩,半屈著膝,湊近了仔細檢視傷處,那動作神情自然又親昵,絲毫沒有破綻,最難得眼眶竟微微泛紅,把個焦急到泫然欲泣的慈母演繹得活靈活現,連鐘薈都有一瞬間的恍惚,差點信以為真了。 然而她不問哪里弄的卻問是誰弄的,就有些著相了。也難怪她慌得亂了陣腳,一個是嚴防死守的原配嫡女,一個是針鋒相對的婆母,竟然趁她不備暗渡陳倉地合縱連橫起來,這可如何得了? 姜老太太正欲開口,卻見小孫女朝她眨了眨眼,朱唇一啟,瞎話滔滔不絕地涌出來:“回母親的話,方才女兒走在路上見枝頭兩只雀兒打架,看得出神不慎跌了一跤,磕在道旁一塊石頭上了,是女兒不小心,倒叫老太太,三老太太和母親受了驚嚇,已滾過兩枚雞子,不太疼了?!?/br> “下回可得多加小心?!痹相凉值?。 她執掌中饋,這府里每個角落都有她的耳目,對方才院里發生的事了若指掌,原以為按著姜二娘的性子,就算不當面將實情和盤托出,也要扭捏造作地掉兩滴眼淚,必會惹得老太太不喜,沒想到她卻拿自己作筏賣了個人情。 曾氏不是姜老太太,可不信一根老山參就能叫人脫胎換骨,她的目光逡巡了一圈,落在垂手佇立在一旁的蒲桃身上,陡然變得有些凌厲起來:“你們這些奴婢是怎么伺候的?二娘子年紀小不小心,你們眼睛生著是出氣用的么?” 蒲桃和阿棗立即跪下來不住地磕頭。 曾氏指著蒲桃斥責道,“你原是我屋里的,看你規行矩步又穩重少言,以為是個能擔事的,方才把你與了二娘子,沒成想連主人都看顧不好,我看你也不用在娘子跟前伺候了,去掃園子吧?!本故且敿磳⑺禐榇质古?。 鐘薈瞥了一眼匍匐在地上的蒲桃,那脊背有些單薄,兩塊肩胛骨隔著衣裳微微凸起,似乎在微不可察地戰栗。 苦rou計么?鐘薈有些拿不準,卻還是膝行上前,頓首求情道:“母親莫要攆走蒲桃和阿棗,女兒院里統共就這么幾個稍微合意的人,若是攆走了,女兒可就得自個兒端茶倒水了?!闭f完抬起袖子捂著眼睛嗚嗚哭起來——她沒有曾氏那樣的功力,無法將眼淚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可不敢拿大。 曾氏要發落的本來只蒲桃一個,鐘薈卻偏偏把阿棗一起捎帶上,這么一攪和倒好像后母尋著由頭刻薄女兒的奴婢了。 曾氏皺了皺眉,嘴唇翕動了下,還待說什么,老太太卻看戲不嫌臺高地搓起火來:“哎喲做什么在我這里發落下人,要打要殺的也別在這屋里,我老婆子年紀大了見不得這些個,大郎媳婦兒啊,不是我說你,這后娘不比親娘,手伸得太長落了話柄可就污了你那賢名兒啦!” 大家族女眷多了,難免有些唇槍舌劍暗潮洶涌,鐘薈也不是沒見過,只不過這么擺明車馬干仗的卻是第一回見,不由暗暗嘆為觀止。 “既然娘子替你們求情,那就罰兩個月的月例小懲大戒便是?!痹夏樕呀浻行┌l白,額角青筋隱隱浮現,勉強壓抑著在體內亂竄的怒氣,“欣慰”地笑著道:“我們阿嬰到底長大了,懂事了不少,阿娘惟恐那些奴婢欺你年幼,若是他們膽敢不盡心伺候,你不要怕,盡管來告訴阿娘,阿娘與你換幾個好的?!?/br> “是女兒不中用,令母親擔憂了,”鐘薈從善如流,“若他們啕氣我便來向祖母和母親討人,定不與你們客氣?!?/br> 又做張做致地往外張望了會兒,忽閃著大眼睛詫異道:“對了,三meimei怎么不曾一起來?” 曾氏眼睛里的寒芒一時沒收住,比平常多了幾分銳利,在姜二娘稚嫩的臉龐上刮過,對方卻只是瞪著一雙狀似懵懂的杏眼,偏著頭看她,仿佛真的在疑惑她的三meimei為何不來登登這“香”飄萬里的三寶殿。 “你三meimei的鼻子是放在香爐上過世的,哪稀罕踏我這臭老婆子的賤地?!苯咸朴频亟舆^話頭。 曾氏仿佛被當胸塞了一大塊膠牙餳,五臟六腑都黏在了一塊兒,難為她還能面不改色地欲蓋彌彰:“阿家這就是說笑了,誰不知您這院子是最最貴重的寶地?她鎮日吵著要來,我還怕太鬧騰擾了您的清靜吶?!?/br> 鐘薈愣是沒看出姜老太太有什么清靜可擾。 曾氏頓了頓,又轉頭和藹地對她解釋道:“你三meimei前日染了風寒,在屋子里休息呢?!?/br> 一直默默在一旁端茶遞水的三老太太劉氏慢條斯理地對老太太道:“也難怪人家嬌滴滴的小娘子嫌棄,連我這鄉下老婆子聞著都覺嗆人,您也是的,這府上金山銀山的吃用不完,還巴巴地自己土里刨食,知道的說您不會享福,不知道的看了還道兒子媳婦兒短了您吃食哩!” 這話聽著像是勸解,卻非但把三娘子裝病避之不及的罪名給坐實了,還在曾氏腦袋上扣了一頂名為“不孝”的大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