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余飛下臺之后, 南懷明等幾個臺下的觀眾站了起來。然而站起來卻又意識到臺上已經沒人, 也不知道要站起來做什么,于是又都坐了下去。 有那么一種惘然若失的感覺。 南懷明環視了眾人一眼, 導演、編劇、顧問、于派的老先生,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眾人都緊蹙著眉, 很意外地都沒有說話, 不像昨日對厲少言,很直接的就是鼓勵和夸贊。 一次劍走偏鋒的表演。 和老腔老調,和老一輩傳承下來的表演, 有著不少出入。 是定調子的時候了。 說余飛好,那她就是真的好;說余飛不好,那么《鼎盛春秋》,她就可以退出了。 劇場最后方, 白翡麗一動不動地隱匿在陰影里。 “我想到了一個詞?!蹦蠎衙骶従忛_口道,“用在這里其實非常不適當,但是我想不出更恰切的詞——” “春光乍泄?!?/br> “這個詞, 怎么講呢?我不知道大家今天聽完余飛的戲是什么感覺,是不是覺得她處處都是破綻?” 導演點頭道:“確實, 她今天甚至都不刻意去壓自己的雌聲,而是怎么自然就怎么唱?!?/br> 于派的老先生道:“順著她自己的感覺搞出了些新‘板眼’來, 在我們聽來,自然到處都是破綻?!?/br> 戲劇顧問那位老先生若有所思道:“她今天的表演其實很有意思,過去唱《文昭關》的兩大流派, 要么強調‘悲憤’,要么強調‘憂煩傷感’,她卻是先一層一層把情感推高,唱出了伍子胥的絕望,然后置之死地而后生,從絕望中驟然爆發出一種‘倒行而逆施之’的反抗精神,這是咱們之前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因為新,所以我們感覺不習慣,所以我們覺得處處破綻?!?/br> “對——”南懷明突然豎起一根手指,“就是這個點?!彼戳艘谎勰喵?,“倪老板,我不知道你什么感覺?你是過去最了解余飛的人?!?/br> 倪麟坐得端端正正的,面無表情道:“她終于開始悟到了‘乾旦坤生’的表演要領?!?/br> 南懷明拊掌笑道:“倪老板到底是倪老板。要說悟到這一點,余飛可是比您晚多了?!?/br> 倪麟緊抿著唇沒有說話。 南懷明面向眾人道:“乾旦坤生之美,美在本身性別與戲中角色之間的隔閡與反差,而不在于有多‘像’,所以平時總是含蓄收斂。真正春光乍泄之時,便能驚艷眾生。 “余飛扮伍子胥,精髓處目中蘊怒、眉里含威,眼睛中那一道神光一閃而逝,卻恰恰點亮在情感的急劇轉折爆發之處,所以我們覺得震撼?!?/br> 南懷明鄭重道: “我認為余飛已經從必然王國走向了自由王國,雖然她心里頭還有魔障未除,表演仍有局促之處,但有破綻就是還有上升空間,我們可以期待一下三個月之后的她?!?/br> * 余飛唱完一整天的戲,本來都已經想躺倒,但南懷明向她說了三個字“非常好”,又讓她精神百倍地跳了起來,央著白翡麗陪她去吃廣式甜品,犒勞一下自己。 白翡麗養了一個來月,已經完全好了。但聽她說出她想去的那家店的名字,還是猶豫了一下。 “那家店是網紅店,人特別多吧?”他說。 “是啊,因為特別地道特別好吃嘛?!庇囡w挽著他的胳膊,“你要是不想見到那么多人的話,就在外面等我,我速速買好拿出來?!?/br> 白翡麗開車帶她去那家店。余飛已經挺久沒見他開車了,笑瞇瞇問道:“你的車還在???我還以為賣了呢?!?/br> 白翡麗打著方向盤倒車,說:“房子是都賣光了,車還留著,之前被關九借走了?!?/br> 余飛乜了他一眼,道:“瞧你淡定得,沒房我不結婚?!?/br> 白翡麗說:“你怎么這么勢利?” 余飛說:“有鉆戒也行啊,10克拉就夠了?!?/br> 白翡麗說:“我覺得100克拉的才配得上你?!?/br> “好啊好啊?!庇囡w說,左手中指從他頭發挽成的小圈中穿過去,胡亂唱:“shining shining 閃閃發光有如白翡麗?!?/br> 白翡麗笑得瞇起了眼睛。 車開在路上,余飛心情很好,一路都在哼一些嶺南小調,都不用白翡麗放車上的歌。 白翡麗中間沉默了一段,開口說道:“有件事,之前因為你要準備今天的排練,就一直沒跟你說?!?/br> 余飛直覺覺得是什么重要的事,但還是笑瞇瞇地說:“正式向我求婚嗎?” 白翡麗說:“我已經求過并且成功了,該你跟我求了吧?!?/br> “???”余飛頭一回聽到這種說法,驚訝道:“還有這種說法?” “你答應了和我結婚,我可沒答應和你結婚?!?/br> 余飛:“……” 她覺得這人可能是真有病。 白翡麗目光注視著前方,說:“也不是什么大事,16年年底,也就是你第一次來瞻園那會,我被我爸爸拉去參加一個峰會,期間我不贊同我爸爸做那個房地產項目,和他吵了一架,心情不好就找峰會上的那幫有錢人募了點錢,做了個私募基金,準備投一些藝術地產和文化類項目,其中就包括《幻世燈》——這也是為什么當時我有膽子把《幻世燈》項目拿下來,se投的那點錢肯定是不夠用的?!?/br> “……” 余飛還真沒想到他這么能折騰。 他說得輕描淡寫的,“募了點錢”,余飛雖然不懂這些,但是拿腳趾頭也能想出來,能投藝術地產和文化項目,那不是“一點點錢”。 “后來很多事的發生都意想不到。意外換帥,項目叫停,我爸爸做了靶子。但他一向把我摘得很干凈,沒讓我受任何牽連。但是那個私募基金讓我壓力很大,那些都是我爸爸的老友,在這節骨眼上也沒有對我落井下石,我如果不能幫他們實現預期回報的話,我會覺得自己特別無能?!?/br> “《幻世燈》系列既然開始做了,就不能半途而廢,要做就做到最好。再加上se和鳩白的三年對賭協議,我得提前一年未雨綢繆,把舞臺劇的品牌和票房做起來?!?/br> 余飛擰著眉說:“你這就是走鋼絲?!?/br> 白翡麗笑笑:“你敢像今天這樣唱《文昭關》,我就不敢做《幻世燈》嗎?” 余飛忽然明白他為什么還耍賴說,要她向他求婚。 他向她求婚,表明的是他的態度,但他仍把選擇權交到她手里。 他告訴她,他仍有可能,一無所有。 余飛說:“所以你從今年六月份開始拋頭露面參加各種網絡綜藝節目,給《幻世燈》做宣傳?!?/br> 車在余飛要去的那家廣式甜品店對面停了下來,白翡麗低眉解安全帶,笑了一笑,說: “我沒想到會在樓適棠那里遇到你。后面發生的事情,也都在我意料之外?!?/br> “我玩得可能比你想象的還要大,你能接受嗎?” * 余飛進了那家甜品店去買甜品。 白翡麗坐在車上,看了十來分鐘手機,還不見余飛出來。他有些擔心余飛遇到什么事情,便下了車。 那家甜品店里面的空間狹長,人超乎想象的多,隊伍一直排到門口。原來那甜品都是現做,需要的時間有點長。白翡麗見余飛已經結完賬,正在站在那邊等店員給她做甜品,便放下心來,又往外走。 然而剛走到門邊,便被人攔住。 “你是……關山千重?” 白翡麗抬眸看了那人一眼,竟是個三個人的團隊,二男一女,看起來是做視頻節目的,剛錄完這個網紅甜品店,還在收拾攝影器材。 攔他的是團隊里的女孩子,另外一個有點胖的男的很敏銳地向他舉起了攝像機。 那個女孩子非??斓剡M入了采訪模式:“沒想到在這家網紅甜品店,我們偶遇了上周在熱門綜藝《新歌曲》中有驚艷表現的二次元歌手關山千重!……” 白翡麗道:“不好意思,我現在不接受采訪?!闭f著便要出門,那三個人卻緊追著他不放,“這一周那么多媒體都想采訪你,但沒人能聯系上你,你……” 白翡麗抬手擋住攝像機鏡頭,說:“別拍了,我還有事?!?/br> 這個團隊卻知道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抓著他說:“現在網上盛傳你過去以cos女孩子出名,有女裝癖,到底是不是真的?還有人說你之前的女朋友都是幌子,其實早就出柜了,你能解釋一下嗎?……” 白翡麗緘口不言,往門外走。這時候余飛拿完甜品出來,正好看到他,追過來叫道:“白——” 她忽的看到了那三個試圖糾纏他的人,登時住了口。 那三個人也發現了余飛,出于做娛樂八卦新聞的敏銳嗅覺,三個人又飛快把鏡頭對準了余飛! 白翡麗反應比余飛快多了,一個箭步上去,擋在了余飛面前,拿過余飛手里的袋子堵在了攝像機鏡頭前,強行關掉了他們的機器,語氣變得十分不善: “拍我可以,別拍她?!?/br> 那個姑娘又舉起了手機—— 白翡麗一伸手就將她手機打了下來,冷著臉說:“你們別太過分?!?/br> 那姑娘趕緊催另外兩個人:“快拍啊快拍啊,關山千重剛火,就要砸記者的攝像機了!” 白翡麗一把攬過余飛,把她的頭按在自己面前,摟著她往對面車上走去。 余飛掙扎:“哎呀,你做什么!” 白翡麗說:“你還有你的路要走,別跟著我露臉?!?/br> ☆、明滅 白翡麗要在舞臺劇這條路上走到黑。 去年六月, 上善集團危機初顯的時候, 《幻世燈ii》才剛剛開始做劇本和策劃。 那時候他本可以選擇早早停止對《幻世燈ii》的投入,后面也不會有那么大的壓力。 鳩白工作室的所有人都已經完全進入了狀態?!痘檬罒鬷》已經打響了“幻世燈”這個名字, 還有《明滅》這首歌,正是把幻世燈這個系列做下去最好的時機,機不可失, 失不再來。 對于鳩白工作室中的每一個人來說, 幻世燈系列對他們都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從無到有做成這樣一個系列的國漫舞臺劇,于他們而言是理想,是驕傲, 是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經驗。 都是十幾二十來歲的孩子在做這個舞臺劇,許多人都頂著來自家庭和社會的巨大壓力。 《幻世燈》其實做得很苦。不光是關九天天忙到深夜,只有空去蒼蠅館子吃一碗蓋澆面,也不光是四大神獸日以繼夜夜以繼日地修改劇本、音樂、舞臺與表演設計、改到痛哭, 工作室里的每一個人,都在全身心地投入。 他們憑著的就是年輕人初出茅廬,身上尚未泯滅的那一線理想、一腔熱血, 和一片棱角。 那可真稱得上是世界上最純凈的、最珍貴的東西。 白翡麗知道,他守護著的, 就是森林中的這一片微弱光芒。 他只需要做一個簡單的抉擇,繼續, 抑或終止。 就他自己的處境而言,毋庸置疑應該選擇終止,這是一個非常理性的、符合邏輯的、顯而易見的選擇。 但其他人呢?他知道這個行業和其他傳統行業不一樣, 其他行業,失敗了,仍可以換一家公司再來。但他們呢?或許關九和四大神獸無需擔心太多,他們已經有了自己的名氣和地位,但其他更多仍還默默無聞的孩子們呢? 許多人,可能會因為幻世燈項目的中止,而不得不從此放棄這一條路,回到父母與社會為他們設計好的道路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