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山河供鼓吹,任爾風云變幻,總不過草頭富貴,花面逢迎。 他聽見那幾個女孩子在低聲交談: “最近的人越來越少了,今天的上座率才三分之一?!?/br> “天氣越來越冷了,今天又下雪,誰想出門?” “我覺得還是票價太低,幾十塊就能買到,觀眾想不來就不來了,也不心疼那幾十塊?!?/br> “唉管他們來不來呢?票錢又不會退,賺到了就行?!?/br> “你們想得太簡單了。我聽朋友說,這幾天天橋劇場演音樂劇《歌劇魅影》、海淀劇院演開心麻花的舞臺劇,國家大劇院演田導的新話劇,沒有哪場不是爆滿。我看還是看京劇的人越來越少了?!?/br> “就是,現在連《盜墓筆記》和《仙劍奇俠傳》都開始演舞臺劇了,什么人都擠進來搶這碗飯,誰還來看京劇嘛……吃國家飯的都過得不容易,更何況我們……” 白翡麗聽這些女孩子們從京劇聊到話劇,又聊到二次元舞臺劇,不由得凝神去聽。忽的聽見有人叫他: “你是哪位?” 聲音溫沉,好似玉中水色,一聽便知是靠嗓子吃飯的,也不知這嗓子的水色,細細琢磨溫養了多少年。 白翡麗回頭看,只見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著一身月白長衫,身姿瀟灑清榮。 這人看見白翡麗,隱約的眉頭一皺,只是他逆著光,白翡麗也瞧不大清楚。 白翡麗自然不知道是自己一身不大尋常的打扮出了問題,仍然客氣地問道:“您好,請問這里有一個叫余飛的人么?” 白翡麗來這個繕燈艇,正是為了打聽余飛的事情。 姥爺白天里給他發了一條信息,讓他給他們買兩張繕燈艇《游龍戲鳳》的戲票,時間越近越好,并指名道姓要余飛主演的。 他查了一下購票網站,發現繕燈艇確實有《游龍戲鳳》的演出在賣,但主演并沒有余飛這個人。 他告知了姥爺,過了一個多小時,姥爺給他打電話了,說問了認識的票友,道是余飛已經不在繕燈艇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兒。姥爺讓白翡麗跑一趟繕燈艇,親自去問問,還特意跟他強調,這個余飛是個女孩子,別弄錯人了。 姥爺是個急性子,說讓他跑一趟,那就一定是今天跑一趟,不能是明天跑一趟,更不能是后天跑一趟。 白翡麗下午參加《龍鱗》的排練結束吃完飯,又被關九拉去打了兩個小時的網球,待他換完衣服出來,已經過了九點,才想起還要給姥爺問余飛的事。 這時候,就算雪再大,就算他再畏寒,這一趟都是非跑不可的了。 那男人說道:“你找余飛做什么?”言語間有幾分隱約的高傲和嚴厲。 白翡麗心想要是還給他解釋姥爺讓他問人這一遭,未免太麻煩了,何況他根本不知道姥爺怎么突然心血來潮,要來聽這個叫“余飛”的人唱的戲。于是他化繁為簡,說:“之前聽過余飛的《游龍戲鳳》,現在看她不演了,就想來問問?!?/br> 那男人“哦”了一聲,說:“你喜歡她的戲?” 白翡麗心想這人的問題還挺多的,不過還是耐著性子回答說:“是的。唱得很好?!?/br> 那男人道:“你喜歡她唱的李鳳姐?” 白翡麗下意識想,這余飛既然是女的,唱的自然是李鳳姐了,他問這么多做什么?便點了點頭。 只見那男人冷笑了一聲,說:“謊話連篇。余飛早就不在這里唱戲了,繕燈艇收場不留外人,你走吧?!?/br> 白翡麗怔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綻,卻仍不放棄地問道:“她為什么要走?您知道她去哪兒了么?” 那男人卻不理他了,手一伸,示意他出門。 白翡麗見這男人身上長衫質地甚佳,他出現之后,那幾個灑掃女孩子也登時不敢說話了,都躲得遠遠的,便知道這男人在繕燈艇中地位不低。 他正琢磨著別的辦法往外走,忽的聽見吱呀一聲,回頭一看,戲臺的門關了個嚴實。幾乎是同時,前面的幾扇廳門和廂房門也都關了。這時候一個提著鐵制氣死風燈的老仆人過來,他忙問道:“老伯,您這兒是不是有一個叫余飛的姑娘?” 老仆人點點頭:“是啊,但是被艇主趕出去嘍?!?/br> “為什么?” “不聽話,犯了艇規唄?!?/br> “那她現在去哪兒了您知道嗎?” “這我哪知道?” 白翡麗心想起碼是明白怎么不在了,謝過老仆,準備回去。走了兩步,忽然心中一動,想起一件頂頂重要的事,又快步折返回去,問那老仆: “老伯,您這兒有一個叫余婉儀的會唱戲的姑娘嗎?二十多歲,喜歡穿旗袍,頭發這么短——”他比了個長度。 老仆人搖搖頭,斬釘截鐵說道: “從來沒有這么一個人?!?/br> * 白翡麗在風雪中走,一邊走一邊打噴嚏。這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經開始積起來了,迎風走路都覺得艱難。 他心中覺得失落。起初得知繕燈艇是戲樓的時候,他心中忽的騰起了一線希望。之前他連老舍茶館、梨園劇院這些有京劇表演的地方都查過了,沒有余婉儀的存在。這繕燈艇竟是一條漏網之魚。 然而剛才那個灑掃的老仆,顯然在繕燈艇中已經待了許多年,和夾道兩邊的草木盆石都有融為一體的氣韻。然而他那么確定地否認了有余婉儀這個人,讓他心中燃起的那一星希望之火再度熄滅。 他想,緣分這種東西,要是再靈一次,哪怕就一次也就夠了。 在y市的那五天,他和她的緣分濃稠到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然而到最后,就是那么一念之差,就讓這緣分過去了。 大風呼啦啦地吹著,吹得枯枝干椏唰喇喇地響。臨著佛海邊上的成串的燈籠隨著狂風大雪上下擺動,沿水道路上空無一人。 他走著走著,忽然遠遠地看到他的車旁邊,站了一個佝僂著背的身影,鬼鬼祟祟的左顧右盼,然后手里拿了個不知道什么東西,開始從他的車尾沿著車門向車頭劃。他劃出“嗞——”的聲音,隔這么老遠白翡麗都能聽到。 “靠——”任白翡麗教養再好、如今的性情再溫和,碰到這種被劃車的倒霉事,還是忍不住罵出了聲。 他朝自己的車飛奔過去。跑了幾十米遠,他忽的頓下了腳步,停了下來。 他看到車邊又跑過去一個穿著長羽絨服的女孩子,拿了書包奮力地砸那個猥瑣的男人,一邊打一邊放聲大罵道: “你這個變態!今天又讓我碰到你!你還劃人家車!變態?。?!快滾?。?!” 這聲音偏低,兇惡又憤慨,帶著十足的咒罵和恐嚇的意味。 但在他聽來,竟是悅耳勝過任何一支曲子。 那一瞬,他就定在那里,心中只有十個字: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這時候,文殊院鼓樓催僧人就寢的鼓聲敲響,醒鼓敲了鼓邊再敲鼓心,聞見鼓頭和尚頌唱道: “佛日增輝——法~輪常轉——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一句一槌,又唱《大悲咒》。 白翡麗想,他應該去文殊菩薩面前,去還一個愿了。 作者有話要說: 前一章換了關九視角重寫過。 給不想看的總結一下上一章的修改: 1、換成關九視角,白翡麗和綾酒的過往以后再交代。 2、增補小芾蝶這條線。 3、更改完善鳩白工作室的事業線,和投資人的“對賭協議” 《龍鱗》項目。 字數還不夠……再更一章吧,寫到十二點,有多少發多少 不要問我為什么女主恰好就在這里出現了。一切巧合背后都有原因。我不會寫純屬巧合的事情,除了他們倆的第一次相見。 不要問我男女主之間究竟是怎樣的感情。邏輯上比較復雜,我會努力慢慢說清楚,但是情感的過渡我一向寫得不好,將就著腦補一下吧…… 不要問我石舫上沒有地基怎么建戲樓,我也不知道。本文純屬胡扯。 《大悲咒》就是講獅子法身的,如章節名。這可能真的是一個巧合。 ☆、容身之地 白翡麗看到的那個“女孩子”, 的確就是余飛。她正拿了書包, 狠勁去砸那個劃車的男人。那書包很沉,看得出里面裝了不少書, 把書包頂出了堅硬的尖角。 那個男人狼狽地用雙手護頭,佝僂著腰躲躲閃閃,看起來特別慫的樣子。突然, 他特別雞賊地伸手一拽, 把余飛的書包整個兒抱在了懷里。余飛和他搶奪之間,他扯開書包的拉鏈,抓著里面的書往外亂扔。 書包里除了書, 還有一些單頁,被那個猥瑣男扔得四下飛散,盤旋的疾風一吹,更是吹得到處都是。余飛眼見有幾張單頁就要被吹到佛海中去, 慌忙撒開抓著書包背帶的手,去追那幾張飛頁。 白翡麗這時候已經跑了過來,一個箭步上去, 抓著余飛的書包,又一腳把那人踹翻在地。那人看似形容枯干猥瑣, 身手卻極是敏捷,見又有人來, 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爬起來,撒腿就逃。白翡麗還想追,聽見那邊余飛悶哼一聲, 扭頭一看,她踩著一塊冰在佛海岸邊摔了一跤。眼看她就要滾下佛海,他三步并作兩步沖過去,一把抓住余飛的胳膊把她拽了上來。 余飛狼狽不堪地趴在地上,雙手按著地面抬起頭來。湖邊掛著一溜兒燈籠,明晃晃的燈光下,白翡麗見她換了個頗學生氣的發型,齊齊的劉海搭在額前,長發漆黑及背。只是她的頭發不但多,而且又粗又硬,沒有專門拉直過,怎么都算不上清湯掛面那種,這會兒亂糟糟的,又像雞窩又像頭被吹散了鬃毛的獅子。 白翡麗單膝蹲在余飛面前,欣賞她的表情有如石化。他撿起地上剛才被余飛奮力保住的幾頁紙,只見是畢業證和學位證原件,還有加蓋公章的畢業學校成績單。上面的學校白翡麗沒有聽說過,是大專畢業,專升本拿到了學士學位。 另外還有一張打印的準考證,報考中國戲曲學院全日制碩士學位研究生。準考證上的照片,就是她現在的樣子,劉海整齊,沒有化妝的面孔有一種純樸的清秀,甚至還顯出幾分乖巧出來,和他八個月前見到她的囂張勁兒判若兩人,但那頭叛逆得不聽使喚的長發,還是泄露了她的本質。 余飛盯了眼前的人半天,確信她不是在做夢,也不是半夜走路撞到鬼,眼前這人,真真切切就是黃粱一夢白翡麗。 八個多月不見,他的樣子沒怎么大變,倒像是更艷麗了一些。眉眼間黛色分明,若含明光。頭發又長長了不少,索性梳了個偏分扎了起來。半邊長劉海隨著臉型彎成一個柔和的弧度,中間挑染出幾縷淺到近乎白色的淡藍。左耳上仍戴著耳環,只不過換成了小魚,余飛覺得細長細長的秋刀魚似的,還是兩條。只是這兩條金屬絲折成的秋刀魚雖小,魚腹上還鑲嵌著教堂花窗一般的薄彩馬賽克,配合著他的發色,極其精巧。 余飛恍惚地想,他要是這副裝扮在繕燈艇,準能給打出來。 白翡麗的手指慢慢劃過準考證上白紙黑字的名字,余,婉,儀。 身份證號開頭的數字和他一模一樣。 他抬頭,笑得人畜無害: “你叫什么名字?” 余飛望著他,一怔,頓時破口大罵:“白翡麗你個辣雞死撲街!東西給我!” 白翡麗看進她的眼睛,悠悠然的,拿韻白說道:“這般與我眉來眼去,你莫非對我有意?” 他對這話記得深刻,隨口說出來時,或許只是無意。他卻不知道,這句話在余飛聽來,仿佛他當時按在阿光胸口上的那一只手,美麗的,不著力的,卻輕輕巧巧地將阿光推開,也轟然一下推開了她塵封著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白翡麗,那個在夜色里能與她顛龍倒鳳,白天里卻又能拒她于千里之外的白翡麗。那個明明追過來,卻能看著她被非我工作室的人欺侮而躲著不出面的白翡麗。那個她都已經放下矜持,試探到那種地步他卻還模棱兩可的白翡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