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節
秋末的冷風充盈在皇宮的夾道宮宇之中,枯黃落葉紛飛不絕,宮人執帚清掃聲沙沙響徹在整座皇宮的各個角落。這座巍峨雄偉的皇宮并未因為換了新主而有所改變,一切井然有序地保持著以往那百年不變的節奏繼續日復一日地持續著每一天。 楚玄站在議政殿外雕著獸首的漢白玉扶欄邊,看著一身雪衣的姬淵正踏著殿前那光潔平滑的漢白玉石階向著他一步一步走來。秋風肆意地灌滿了姬淵那繡滿青蓮的襟袖,他未束冠的烏發飛揚在他如雪玉般的頸項邊,他的容顏依然是舊時模樣,俊美若朝霧冰雪,只是那一雙總是含情帶笑的鳳眼溢滿了濃郁有沉重。 長空之上忽有哀聲,姬淵在階上駐足,與楚玄一起仰望蒼穹,晚程南去的雁群列隊飛過廣袤無垠的碧空,哀哀之聲不絕。姬淵垂首站在玉階上與楚玄沉默對視,那是他選定的新君,他以出忽他意料的凌厲手段提前達成了他們二人計劃多年的目的。直到新朝的鐘鼓玉罄之聲遍傳長野,他這山野漁翁才驚覺他這位曾經孤清脆弱的主子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完成了蛻變,成長為一位手腕不輸于任何人的帝王。 他們靜靜地,沉默地注視著彼此許久,姬淵忽然回想起寧國公被施火刑的那日,楚玄曾對他承諾,很快便會讓他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身邊。 他在心中微微輕嘆,拾階而上,楚玄露出笑容迎了上來,伸手便要攜他的手,他卻是退身一避,雙膝跪地,伏首而拜,向著他的新帝莊而重之地行了大禮:“草民姬淵拜見吾皇,愿吾皇功業千秋,天地同壽?!?/br> 楚玄伸出的手僵在秋末的冷風中,他面上的笑容緩緩斂起,他收回了那只手剪于身后,居高臨下地望著面前跪伏在地上的年輕男人。有些事終究是發生了改變,他們是朋友,是兄弟,但有一種關系凌駕于這兩層關系之上,那種關系猶如一道天塹橫在他們之間,那道天塹是君臣,是尊卑,不可逾越。 “平身,隨朕進來?!背凵聿饺胱h政殿,姬淵這才起身隨行在后。 議政殿中空空蕩蕩,只有紫金四獸鼎中的瑞腦香氣盈滿其中,守在殿門外的李德安待那二人進入之后便將門閉上,又吩咐了殿下的一眾內侍暫避百步之遠。他如今已替代死去的韓忠成為了這座巍峨雄偉的皇宮的總管,無論內外何人見著他,都要恭恭敬敬稱他一聲“李總管”。 “慕容英所提之事,想來你已知曉?!背较螨埌?,伸手按在龍案上攤開著的一首空白圣旨上,那圣旨白玉卷軸,七色綾錦,鶴紋云氣,有兩道銀龍騰飛于兩側,上面未落一墨,卻已蓋好“皇帝行寶”的大印。他問,“你說,朕該如何選?” “兩國毀盟之事,史書上比比皆是,皇上怎可輕信于他?!奔Y淡淡道,“三年前思柔公主嫁往南梁聯姻,如今已是南梁太后,幼帝身上還淌著我大魏血脈,可南梁的大軍依舊陳兵湛江南岸,此等盟約不過妄言?!?/br> “倘若他要娶的是他人,朕或許不信,可他要娶的是墨紫幽?!背@息一聲,背對著姬淵道,“姬淵,你與朕最清楚她的能耐,若是她嫁往南梁,定能有法子挾制住慕容英不犯我大魏秋毫?!?/br> 姬淵再度沉默,他感覺到有一種自心底深處生出的痛意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知道,楚玄所言不錯。他看著楚玄拿起那道空白圣旨緩緩卷好,轉身遞至他面前,“朕知道,你待她不同,所以朕讓你來做決定?!?/br> 姬淵雙眉緊鎖,死死盯著楚玄手中那道七色圣旨良久,終是抬手去接,那道圣旨落于他雙掌,重若千鈞,他捧著圣旨的雙手控制不住地輕輕顫抖起來。他向著楚玄躬身而拜:“草民告退?!?/br> 語罷,他面對著楚玄一路退至議政殿門邊,李德安已為他開了門,在他退出殿門轉身的瞬間,他聽見殿內的楚玄問他:“姬淵,你可有話問朕?” 姬淵在門外回首,細細地打量著殿內的新帝,他的目光游弋在楚玄身上那九條五爪金龍之間。楚玄沉聲道,“姬淵,朕等不了兩年,上皇多疑,諸臣詭詐,兩年里有太多變數,而這兩年的時間足夠朕為大魏做太多的事情?!?/br> 在他重新被冊立為太子之后,上皇就頻頻去信給各地藩王表示親睞,甚至提出想再接幾位藩王回金陵城。明為思子,實為制衡東宮。而那些曾經在蘇家舊案中上竄下跳的朝臣世家,也越發地向著上皇討好靠攏。 “在北疆時,你曾言,大魏的結癥并不在韓忠,也不在任何人身上,而是在于上皇。這天下不治從來不在小人,而在昏君?!?/br> 那時姬淵曾為他提出了長痛與短痛兩個方法來實現他們的理想,長痛便是耐心等待兩年之后的某個時機,短痛全是制造一場大亂調走上皇身邊所有可信將領,讓其孤立無援。 姬淵說的每一句話,楚玄都記在了心上,然而那時姬淵還說過,大亂不可控。 他野心勃勃的新帝在做下決斷時,是否也算到了南梁這一道國書? 到底是他不夠狠絕,還是他的新帝的鋒刃太快? “你與朕親眼目睹過北疆的慘況,”楚玄目光殷切地望著姬淵,“朕相信你是懂朕的?!?/br> “皇上是否記得姬淵曾說過的話,”姬淵淡淡一笑,“姬淵曾說過,皇上負不負姬淵都不要緊,重要的是莫負了這大魏天下?!?/br> 楚玄面色一痛,姬淵已向他行禮,折身離去。他手捧圣旨的雪色背影如一縷輕風,一抹幽魂緩緩行下殿前那漢白玉臺階。李德安遠遠看見,那道白影在玉階上踉蹌一頓,險些跌了手中那道空白圣旨。那白影扶著雕著獸首的漢白玉扶欄稍停了停,又繼續往前,一路在蕭蕭秋風中漸漸遠去。 李德安微微低嘆,斂袖垂首候于議政殿外,等待楚玄隨時的吩咐。然而議正殿內許久寂靜無聲,李德安忍不住躬身向著議政殿內看了一眼,年輕的新帝不知何時已坐在了龍案后的楠木椅上,以手支首,垂眸不知在想著什么。 檐下的鐵馬在秋風中釘鐺作響,李德安又嘆一口氣,剛剛收回窺探的視線,就見遠處空曠的廣場上有一道煙霞色的身影漸行漸近。申中時分的斜陽鍍得她半身金光,她步履徐緩,面色沉靜如水,在議政殿外宮人的注目之下從容行上議政殿前的漢白玉石階。 待她行至近前,李德安才看清她右袖上斑駁的血跡,他吃了一驚:“墨小姐,你這是——” 這金陵城中無論男女面圣無不是沐浴整妝,力求儀制上無半分錯漏之處讓人抓住把柄。如墨紫幽這般衣冠不整,長衫帶血地進入宮廷,換作是上皇在時必將定她一個大不敬的死罪。 墨紫幽卻只是冷冷看他一眼,不待他通稟就舉步進入議政殿中。李德安一時間楞在那里,又兀自苦笑,也許墨紫幽自己從未發覺,她與姬淵極像,縱然她在人前端莊守禮,但她骨子里的桀驁不馴絲毫不比姬淵少半分。 議政殿里,正以手支首的楚玄被墨紫幽突然而至的腳步聲驚動,他抬頭垂臂,目光落在墨紫幽那染血的右袖上。 “我殺了他?!蹦嫌牡?,其實她知道楚玄既然將楚烈關在那別莊之中,必然是有所防范。然而她還是不敢冒險,關于大魏這四起的戰火,關于埋玉坡那場政變背后所隱藏的秘密絕對不能泄漏出去。無論楚烈所言是真是假,這都會顛覆還在蹣跚學步的新朝。而這在戰火之中新生的大魏王朝是絕對經不起再一次的政治變格,政權更替。 所以自客星出于牽牛的那夜起,她就不給楚烈接觸任何人的機會,她太了解那個男人,只要有機會那個男人不會顧慮江山社稷,不會顧慮家國百姓,只會以最刻毒的方式毀滅一切。她必須將任何可能性都扼殺于襁褓之中。 至于他們的新帝,至于這西南北疆的戰事,在她驚覺的那一刻早已無可挽回。她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是維護這個在亂局之中重建的脆弱的新朝。 楚烈始終不懂,她所維護的從來就不是楚玄,而是大魏。 楚玄沉默地回視著墨紫幽那皎月般幽冷剔透的雙眼,很多事他可以瞞過這世間其他人,卻唯獨瞞不過墨紫幽與姬淵。 “慕容英想娶你?!背?。 墨紫幽似譏似嘲地輕輕笑了一聲,三年前離開大魏回到南梁的那個少年的面容在她記憶里早已模糊,只是他在那間名為“扶疏”的雅間之中送她的那塊青玉螭龍佩還收在她的妝奩里。那日他曾言,若他活著,他朝必來迎她為妻。 她從未將他的承諾放于心上,她一直以為人心易變,梁國浮華與紛擾一定會磨滅他對她一時的執著。想不到,他終究還是兌現了自己的承諾。 “朕將選擇權交給了姬淵?!背值?。 墨紫幽平靜地點了點頭,楚玄嘆息一聲,問了同樣一句話,“你可有話問朕?” “蕭貴妃不過是受人擺布,最后也算是幫了皇上,”她卻只是問,“為何一定要她的命?” 楚玄沉默片刻,才道,“十年前,她曾說過一句話。那時,上皇問她,對蘇家一案怎么看,覺得蘇家人是否有罪?”他抬眸,直視著墨紫幽的雙眼,“她答,既有罪證,那大約便是有罷?!?/br> 倘若是別人說了那樣一句話,也許楚玄都不會記恨得這樣久,這樣深??赡蔷湓捚鞘挄裾f的,而她是最不該說那句話的人。 “原來如此,”墨紫幽淡淡行了禮,垂首緩緩后退,“紫幽告退?!?/br> “你為何不拒絕,為何不求朕?”楚玄猛地在龍案后站了起來,半是不解又半是焦急地問,“只要你說你不想去,也許朕會應允你的請求?!?/br> “皇上可還記得司正司牢房暴動的那時,民女說過的話?”墨紫幽淡淡反問。 楚玄一怔,那時墨紫幽為他頂罪,曾對他說,成帝業者必要懂得取舍,舍身取義如楊舉,殺身成仁如黃耀宗,微不足道如她。 “皇上走到如今這一步,所舍棄的已是太多?!蹦嫌膰@息一般地微笑,“紫幽不過微不足道?!?/br> 楚玄凝眸看她,幾乎是小心翼翼在問,“你如今是否還對朕有所期待?” “自然是有的?!蹦嫌拿嫔系奈⑿θ巛p煙般隱沒,她淡淡道,“所以皇上日后為政切莫要忘記了今日,莫要忘記了楊舉,莫要忘記了黃耀宗,也莫要忘記了邊關那堆積如山的尸骨,馬革裹尸的將士,流離失所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