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葉曦抬腕看了看表,微微點了下頭,語帶譏誚地說道:“怎么,今天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 “我說個地址,你記一下……”夏明德抿嘴笑笑,耐心等著葉曦把地址記下,才淡然地說,“這是我meimei家的地址,麻煩您轉告她我現在的情況,讓她幫忙請一名律師,要請咱們這兒最好的,費用讓她不用擔心,多貴我都愿意負擔?!?/br> “你……好吧,這是你應有的權利,我們會滿足你的要求?!比~曦其實窩著一肚子火,但轉瞬便冷靜下來,這也是她成熟的一面,尤其主動權實質上是掌握在警方手里,她相信拿下夏明德是早晚的事,便話鋒一轉,道,“但我不覺得這是你最好的選擇,你應該配合我們主動交代案情,才能最大限度地減輕你的罪行!” “無所謂好或者壞的選擇,更談不上減輕罪行,因為犯罪的不是我?!毕拿鞯箩樇鈱溍⒌鼗貞?,眼神中透露出無比的堅定,“我要見律師,無辜的人不應該被關在這里!” 而此時韓印像以往一樣,在隔壁觀察室關注著這場審訊,夏明德的表現可以說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他見過很多這樣的連環殺手,除非他們在作案時被當場擒獲,或者辦案人員對他們有足夠的了解,能把他們作案的來龍去脈和心理動機分析得清晰透徹,否則很難讓他們痛快地低頭認罪。但令韓印心里犯嘀咕的是,夏明德所有的肢體和微表情語言,都顯示出相當的坦然,敘述旅行包故事時也絲毫看不出編造的痕跡。當然,對連環殺手來說,他們的心態本身就是畸形的,會非常堅定地認為無論是殺人還是和警方周旋都是合乎情理的,所以往往不會做出正常人緊張或者說謊時的反應,測謊儀也奈何不了他們。比如愛德華·坎帕,雖然前一分鐘剛將坐在副駕駛座的女學生勒死,卻仍然可以鎮定自若地逃過警察的盤查;在接受心理醫生評估其暴力指數,并取得良好評定結果的當時,他停在外面的卡車上正躺著兩具尸體。不過對于夏明德,韓印心里隱隱有種感覺,似乎有一種強大的信念在支撐著他,或者說不斷對他催眠,讓他有一種必然無辜和必須獲取自由的決心! 從犯罪嫌疑人夏明德車中搜出兇器,并且上面還提取到他的指紋,應該說是證據確鑿,如果能夠引導他供認罪行,繼而明確犯罪動機,然后通過指認現場將口供坐實,基本就可以送檢候審了。不過目前的問題是,夏明德拒不承認罪行,甚至似乎有很大決心與警方拼死一搏,所以需要專案組自己去找出犯罪動機。 韓印帶著康小北從夏明德的背景信息著手調查,他們先是走訪了他的meimei,從她口中得知夏明德的獨生女在去年夏天因車禍喪生了。韓印敏銳地感覺到,這會是一個特別值得追究的方向,于是通過幾日的各方走訪,還原出夏明德和夏雪父女倆的一些生活經歷: 夏明德現今是一個人生活,妻子早年因難產去世,留下一個女兒叫夏雪。夏明德為了不讓女兒受委屈,始終未再有婚史,獨自一人將夏雪撫養長大。 夏明德是中專文化,曾被分配在一家國有商場做銷售員,后因為要養女兒,嫌在單位掙錢太少,便主動辭職,借錢買輛出租車當上了車主。此后他早出晚歸,努力行車賺錢,經濟上還是相對寬裕的。尤其近幾年,他把所有債務都還清了,還買了一輛新出租車。再加上夏家有女初長成,女兒夏雪出落得亭亭玉立,乖巧懂事,學習成績更是出類拔萃,讓他備感欣慰,父女倆的日子總體來說過得相當順心順意。但如此美滿的生活,在去年夏天發生了顛覆性的轉折。就在去年8月中旬的一個晚上,夏雪于住所附近的街道上被一輛名貴跑車撞死,那時的她只有19歲,而在不久之前她剛剛收到來自北京一所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實在令人惋惜至極。 早年喪妻,獨自含辛茹苦拉扯大女兒,其間也是歷經波折,眼瞅著生活變好了,女兒又爭氣,可謂前程似錦,人卻這么突然沒了,任誰也接受不了,所以夏明德的心態日趨極端也不難想象。而隨后法院對肇事者的判罰,更是讓韓印認為夏明德心理是極有可能發生嚴重裂變的。 肇事司機叫薛亮,是一個年輕的富二代,肇事當時喝了很多酒,屬嚴重酒駕致人死亡,但車禍發生后并未逃離現場,而是立即撥打報警和急救電話,并積極主動參與對傷者的救助,認罪態度非常誠懇,其家屬也主動提出賠付巨額補償款。鑒于以上表現,法院最終對其做出判處“有期徒刑兩年,緩刑兩年”的輕判。站在客觀角度來說,法院的判決算是中規中矩,但可以想象,以夏明德那時的心情,怎么會滿意法院的判決,于是他提出上訴,但二審結果是維持原判。據一些當時在場參與庭審的目擊者反映,二審法庭宣布結果后,夏明德便做出一些喪失理智的舉動,先是試圖沖上去毆打肇事者,被攔阻后嘴里又高聲叫嚷著一定會讓肇事者“以命還命”,甚至追出法庭,不依不饒地拋出各種狠話…… 年輕、家庭條件優越、嗜酒玩樂,比對案件中的五名受害人,不難發現他們有著幾乎相同的身份背景。那么對夏明德來說,由于一直無法從女兒慘遭橫禍的陰影中走出來,內心又總是糾結于法院判決的不公,思想逐漸地走向偏激和妄想,直至產生報復那些與肇事者身份類似的富家子弟的念頭,并最終付諸行動,這在邏輯上是成立的。另外,二審結果宣判于3月底,而時隔不到兩個月便出現首起劫殺案,時間點似乎也對得上。至于他為何不傷及肇事者本尊,恐怕一方面是出于保護自己的心理,因為一旦肇事者被殺,警方必然會聯系到他身上;另一方面,這也符合連環殺手總是善于移情作案的一貫模式,或者說在夏明德連續殺人的規劃中,有可能是設想把肇事者放到最后殺死的。 這樣的動機分析,在韓印看來是恰如其分的,無限接近于事實真相,也非常契合他先前在犯罪側寫中所指出的——兇手是在滿懷怨恨和悲憤的情緒下,對受害人進行了處決!并且由夏雪的死亡經歷,似乎也可以解讀出“割喉”標記的寓意,因為她是在肇事者嚴重酒后駕車的情形下被撞死的,所以她父親夏明德想要懲罰肇事者喝酒的舉動,遂把受害人的喉嚨割開! 為進一步確定夏明德的犯罪嫌疑,韓印和康小北還特意走訪了肇事司機薛亮,但出乎意料的是,他整個人意志消沉,精神狀況十分糟糕。他母親帶著韓印和康小北推開他臥室房門的時候,他正在呼呼大睡,滿屋子煙氣和酒氣。 “讓他睡會兒吧,昨晚又折騰了半宿,就算他醒著你們也問不出什么!”薛亮母親,一副貴婦模樣,人看起來很溫和,苦笑著輕聲說道,然后沖韓印和康小北招招手,招呼兩人來到客廳中間的大沙發落座,隨即眼睛一熱,落下淚來,“我這個兒子,玩心太重,不過本性還是不錯的,心地善良,人也單純。撞死人之后他就一直沉浸在自責和內疚當中,難以自拔,加之膽量特別小,可能被那女孩父親當時在法庭內外的各種詛咒和威脅嚇怕了,時時刻刻都在擔心自己會遭到報復,不僅很少出門,而且整天都喝得爛醉。不讓他喝吧,就像瘋了一樣,人變得特別神經質,整宿整宿不睡覺,反復地檢查門窗是否鎖好,經常是大半夜的滿家里樓上樓下亂竄,還胡言亂語,搞得我們家雞飛狗跳,老少都不得安寧?!?/br> 薛亮母親估計是心里憋屈了很久,今天總算是能傾訴一下,所以一張嘴就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韓印和康小北只能面面相覷,無奈地做出仔細傾聽的模樣。過了好一陣,康小北終于忍不住打斷她的話,說道:“那個……阿姨,我們時間很緊,今天來就是想問一下在二審法庭宣判之后,你們和那女孩的父親,也就是夏明德,接觸過嗎?” “噢,哎喲,不好意思,我這凈顧著自己說話,都忘了招呼你們喝點什么了?!毖α聊赣H被康小北一句話點醒,趕緊起身要去沏茶。 “您別忙了,說幾句話我們就走?!表n印伸手攔下她。 薛亮母親便緩緩坐下,道:“本來我和孩子他爸也挺擔心的,一度想把孩子送出國,可人家法院那邊說緩刑期不準離境,只能作罷。不過那女孩的父親倒沒有如想象的那樣來糾纏我們,極端的報復舉動就更沒有了?!?/br> “一次都沒有?”康小北用確認的語氣問,“他沒在你家附近出現過嗎?” “沒有!”薛亮母親毫不猶豫地搖頭說,“有時候帶孩子出去,我們也會有意識地觀察周圍,沒發現被跟蹤的跡象。不知道是不是他看到我們打到他賬戶里的賠償款改變了想法,那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br> “有可能?!表n印笑笑,緊跟著好意提醒說,“有沒有想過帶孩子去看看心理醫生?” “他爸也這么說,可這孩子死活都不去,還說我們要是再逼他,他就跳樓!”薛亮母親深深嘆息一聲,一臉酸楚道,“唉,真的進了監獄,那還有個日子,可現在這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從自己的心牢里掙脫出來,恢復正常。真是愁死我了?!?/br> “阿姨,您讓他別擔心了……”康小北猶豫了一下,瞅了瞅韓印,接著說道,“您告訴他,夏明德已經被我們抓起來了,應該是永遠不可能再找他麻煩了!” “真的嗎?”薛亮母親亦喜亦憂地說,“那女孩父親怎么了?為什么抓他?這一家子也真夠命苦的!” “我們有紀律,不能說?!笨敌”闭f,“反正讓您兒子放寬心吧!” “好,你們能來告訴我這個消息,真是太感謝了?!毖α聊赣H滿臉感激地說。 從薛亮家的別墅出來,韓印和康小北向停車場走去,康小北忍不住說:“夏明德當時在法庭上那么激動,實質上卻并沒有為難薛亮,感覺不符合常理啊,對吧?” “從情緒轉換來說,有點突兀?!表n印同意康小北的說法。 “可能真就像您先前分析的那樣,夏明德根本不會輕易放過薛亮,他從薛亮的生活中隱形,其實是在籌劃更大的報復殺人計劃,只是把薛亮放到殺戮的終點而已!”康小北總結說,然后又一副心虛的樣子,“韓老師,我剛剛是不是話說得太滿了?我就是覺得薛亮母親不像別的有錢人那么勢利,感覺人特別知書達理,挺不容易的,所以沒忍住就……” “沒事,我能理解,你是為他們好?!表n印抿嘴笑了笑,寬慰說。 韓印雖嘴上說無所謂,心里卻覺得不妥,畢竟案子還在調查中,結果未知,也不一定真的就能牢牢“釘死”夏明德。事實上也正如韓印所擔心的那樣,案子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完結,很快,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出現了! 第05章 刀芒又現 幾日來韓印和康小北四處奔波,忙于確認夏明德的犯罪動機,葉曦則留守,繼續與夏明德周旋,同時負責其代理律師的接待工作。 因為新刑法的實施完善了公民的權利,律師在案件初始偵查階段便可以展開代理工作,而且是在沒有任何錄音和監控的情形下與犯罪嫌疑人單獨會面,彼此之間的對話也嚴格保密,警方無權過問;并且在警方提審嫌疑人時,如果嫌疑人提出要求,律師便會現身陪同,負責把關他的權利不受侵犯,直白些說就是保障他不會落入警方的問話陷阱之中。結果自代理律師參與進來之后,每次提審夏明德,他對葉曦所有的問題都一概不做回應,只是由其代理律師反復聲明:“裝有兇器的旅行包并不屬于夏明德,而是某個乘客落在車里的?!?/br>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夏明德在聘請律師這個環節上做足了文章,甚至可以說演了一出荒謬的鬧劇。從他要求聘請代理律師開始,短短不到一周時間,已經更換了五名律師,有的只見過一面就被開掉,有的見面沒談幾句便被他當場解除代理關系,甚至有的還被他辱罵??傮w來說,他一直強調這些律師的能力不夠,他需要承諾一定能幫他洗清冤屈的律師,問題是《律師法》和律師執業規定中,均明確禁止律師對當事人做出任何承諾。而荒唐至極的是,換來換去,到最后夏明德竟又決定將首個與他接觸的律師再聘請回來,給出的理由是:經過比較,他覺得還是那名律師的能力最強,值得他去托付。不過折騰了這么個來回,葉曦開始懷疑這場鬧劇也許就是那名律師導演出來的。 本次系列搶劫殺人案件,應該說極具轟動性,可以吸引足夠的關注。實際上,有很多律師愿意做夏明德的代理人,甚至還有慕名找到他meimei主動要求免費做代理的,而隨著更換律師的鬧劇上演,案件徹底被古都市整個律師界所關注。如此一來,專案組的行動便如履薄冰,稍有差池必然會遭到法律界和輿論的詬病,這大概就是鬧劇背后所隱藏的真實目的。不過這倒也給葉曦提了個醒,一定不能在辦案程序上出現哪怕一丁點瑕疵,以免被律師鉆了空子,影響到最終的上庭審判。 鑒于以上情形,葉曦、韓印和康小北緊急碰面,均認為應該夯實眼下的證據,以應對局面的變化。 “單純通過夏雪車禍事件,理順案件的前因后果,會不會讓人覺得太想當然了?”康小北不無憂慮地說。 “確實有些欠缺說服力,畢竟造成車禍的直接肇事者還安然無恙?!比~曦無奈地點頭說,“就算咱們從犯罪側寫的角度指出夏明德有可能是想將他留到最后殺掉,但也僅僅是推測而已,沒發生的事,誰也說不準!” “還有兇器方面,乍一聽夏明德給出的理由似乎很牽強,但是仔細想想,從他職業的角度考量,倒是也有一定的合理性?!笨敌”苯酉略捳f。 “有道理,起碼夏明德所說的情形是有可能發生的,尤其贓物咱們并不是在他家找到的?!比~曦點頭認可道,“看來,這個案子在證據方面還需要完善?!?/br> “那就從物證方面入手?!币恢睕]吭聲的韓印建議道,“廣泛追查旅行包、匕首、繩子的來源,如果能夠找到賣主,看是否能指認夏明德;同時詢問他的親屬和朋友,先前是否見他用過那個旅行包?!?/br> “方向是對……”康小北遲疑了一下,支吾著說,“可是如果追查不出來怎么辦?咱會不會真抓錯人了?” 是??!韓印和葉曦似乎從沒考慮到這一點!兩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擰緊眉心…… 7月31日,凌晨兩點半,夏明德仍被關押在看守所,搶劫殺人案再度出現。 如果是同系案件,這算是第六起了,受害人是男性青年,死亡時間為半小時前,地點是一家迪廳的包房內。 包房門上標記著四號,里面一片狼藉,酒瓶、煙頭、果盤等扔得滿屋子都是。受害人仰躺在大沙發上,脖子上血跡斑斑。沙發靠背一側的墻上,涂著一個紅色漫畫頭像,眉毛畫成了八字眉,嘴畫成“o”形,兩邊嘴角還畫了幾個小圓點,感覺兇手要么是想畫出一個“痛哭流淚”的表情,要么是想畫出“嘔吐”或者“流口水”的樣子。 韓印在包房里環視一圈,視線最終定格在血淋淋的涂鴉上,心中驀地生出一絲隱憂:似乎不像是模仿作案,筆畫簡單明了,漫畫頭像的表情有變化,從邏輯上看與先前的案件類似。如果是模仿,恐怕涂鴉的表情會與先前出現的某一幅涂鴉雷同。 果然,法醫表示同前案一樣,受害人先是被繩索勒死,后遭割喉,涂鴉的染料是人血,至于是否屬于受害人還有待鑒定確認。而現場勘查員也表示,受害人財物遭到洗劫,身上沒有能證實身份的證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