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不會,但污名至少得事出有因,至少背后的推手得掂量繼續把此事擴大化要付出的政治代價?!备嫡罐D過頭,真誠又嚴肅地注視著她,語調沉穩中不乏熱血?!袄铙猛?,你是奮斗在地下戰線的無名英雄,勇于自我犧牲,昨天你的行動拯救了數百條無辜的生命,在此,我向你致敬!” “滾!” 李竺豎起中指,沉聲喝道,傅展嘎嘎大笑,繼續開車,她翻個白眼,望向窗外,但亦不得不承認,心情比剛才輕快了不少——她不會對傅展承認,那似乎太過高尚,和她的畫風不符。不過,接到施密特的示警電話時,那種‘大事不好’的緊迫感里,最讓她心煩意亂的,的確是巴黎事件夢魘般的回放。奇怪她已經不記得昨天誘敵逃跑時自己的心情,在人骨禮拜堂的沖擊性畫面也無法給她留下一絲震撼,傅展把槍口彎上的那一刻,她又看到了巴黎街頭的哈米德,他的血rou涂滿了街頭,與當天被掃射的真實畫面在一起,融合得天衣無縫。如果他們不主動出擊,而是悄然避開,美國人從喬瓦尼那里問出線索,會不會再來一次米蘭恐襲? 他們會的,恐襲后必然收緊的安保與名正言順的盤問是他們找人的利器。越是接觸,越能刻骨銘心地感受到這個龐然大物的肆無忌憚,在各種方面他們都喘不過氣,這就是被強權壓迫的感覺,那三名探員會不會和難民中潛伏的‘社會領袖’接觸,分發武器與死亡?當平民倒斃街頭時,他們是不是只是付于一笑,繼續談論晚餐時的提拉米蘇? 不,這三次死亡她毫無感覺,倒不像是傅展說的一樣,以英雄自詡,但她的確隱隱有些解氣的暢快感,像是為哈米德,為那些被他們拋在身后的,在槍聲中尖叫狂奔的民眾們做了點什么。即使這思路沒什么道理,可能純屬推卸責任,但—— “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崩铙煤鋈淮舐曊f。傅展嗯了一聲,“什么?” “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彼貜土艘槐?,這一次語氣低沉了下來,“你喜歡那種命懸一線的感覺嗎?” 傅展的答案,往往都藏在問句里,他不是那種會老實回答問題的人,這一次一樣用失笑掩蓋了真實反應,李竺望著他——他已經面目全非,成了一張陌生的面孔,可眼神永遠是傅展的?!澳悄隳??你真的不喜歡那種感覺嗎?” 如果真的不喜歡的話,早就死了,他們正走在一條小徑上,被他們所遇到的那些打手雕塑,李竺不禁在想,如果施密特只是打了那通電話,告訴他們打手正在過來的路上,還有五分鐘就到,并未提出后續解決方案,他們該怎么處理喬瓦尼?他和他的雇工都看到了他們的臉,也知道他們的身份,更不可能在詢問中完全保密,絲毫不露破綻,經過后續盤問,也一定會把他們的對話和盤托出。三場命案,為他們掙到了十幾小時的逃離時間,但如果沒有施密特的后勤支援,他們根本無法主動出擊,五分鐘的逃離時間能逃出多遠,他們的逃亡是否在米蘭就要伴著又一起恐襲和無數生命的逝去宣告終結? 在這條小路上,如果還是原來的自己,那么你早就已經掉隊了,要保證你還能往前走,就只能任由自己被重新雕塑。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永遠在凝視你。喜歡這種游走在生死邊緣的刺激,一次次完成不可能任務的成就感,死里逃生后忍不住想傻笑的感覺,生命在這一瞬間的確似乎攀上高峰,濃烈無比,會上癮也是人之常情。 但那樣的話,她和吉姆、雷頓又或是紅脖子還有什么區別? “喬瓦尼會沒事的?!彼龔娦修D了話題,自顧自地說,“施密特他們會遮掩好他的足跡的,只要藏到這事兒結束就行了——只要再藏一周就行了,他知道得不多,美國人不會拿他怎么樣的,是嗎?” 他們隔著換擋桿對視了一眼,眼神在空中撞出火星,一直存在的分歧再一次在火花中被燙熱,他們本來就是極為不同的兩種人。對他來說,她太慫,總是瞻前顧后,拘泥于無聊的社會規范,對她來說他太瘋狂危險,似乎從不把道德和人性放在眼中。這段同生共死的逃亡,能拉近他們的距離,卻不足以消弭他們的分歧,反而讓他們的不同更加顯眼——現在,她被淬煉得更自信,也更敢表達,不再會藏著自己的聲音不說,而是敢于在對視中,表達自己的堅信。 傅展看不出失望不失望,也許是失望的,人都希望被贊同,但李竺說出口了反而更堅定,是的,她也喜歡這感覺,但她更在意喬瓦尼,人不能因為喜歡就沉迷,總有些別的什么更重要。 “你相信過什么嗎?”她問,追著傅展的眼神。這一問橫空出世,卻像是接上了一天前的話題,在那時候他們似乎還不夠親密,戰爭的確會讓人的關系快速升溫。 傅展的眼神又調轉過來,它是冰涼的,沒溫度的,瞳孔圓圓的,就像是野獸的眼睛?!皼]有,從不?!?/br> 那也許你就并不適合做這一行。一絲模糊的念頭掠過,她像是明白了什么,但大體說來仍是一片含糊,這四個字就像是一盆涼水,潑濕了心中的什么,她點點頭,靠得更深了點,蜷在車窗里望著窗外掠過的原野,托斯卡納有大片大片的葡萄園與田地,所以山野依然維持著綠意,這是很好的慰藉,現在并非傷春悲秋的好時機,她沒時間沉浸在什么若有所失的悵惘里。 車子安靜地往前開了一段,傅展也沒開音樂,他像是忽然失去了和對面來車打招呼的興致。 田野間的秋風拂過,假體被吹得亂顫,喬瓦尼真的給了他們很好的硅膠,不是什么材料都能這么逼真的。 “……他會沒事的?!?/br>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李竺幾乎以為傅展會讀心,她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兩人的眼神碰了一下,傅展又轉回去看路,就算有什么情緒變化,這么多假體她也看不出?!皢掏吣岷苈斆?,我和他都說清楚了,他會沒事的——他也沒生我們的氣?!?/br> “真的?” “真的,”傅展是不是在騙人她根本分辨不出,也許他就是為了安慰她,“到這一步,生氣只能更把我們的歉疚往外推,喬瓦尼很聰明,他不會這樣想的——他反而很關心我們的處境,我沒說太多,就告訴他我欠他一次。這份情,來日遲早回報?!?/br> 有點說服力了,或者他依舊是在砌詞安慰,不過李竺并不是那種不知足的人,不管是喬瓦尼的確如傅展所言的大度,還是傅展愿意編造一個這樣的謊言來安慰她——這兩種可能,不管哪個成真,都足以讓她的嘴角上揚,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意。 她的表情,落在他眼里,但微妙的心情不知他是否體會得到,不論如何,車里的氣氛是輕松多了,傅展扭開音樂,90年代的流行音樂頓時流瀉出來,伴著風聲在一片濃綠的原野上輕舞。 ~ooohoooh baby, you've been so good to me~ please don't make it what it's not,well, i thought we agreed on what we need—— 這是亞當和瑪麗會喜歡的歌,他歡快地唱著,寶貝你對我太好了,請不要讓我遐想連篇——某種程度而言,它頗應景,不過傅展和李竺都不是那種因歌生情的人,他們只是單純地享受著音樂,雖然過去這段時間過得很糟,但開車上路時,吹吹風,聽聽音樂的感覺還真不錯。 “施密特那邊有什么消息?”對話重新變得自然起來。 “沒有,只是問我們到哪了。他們沒動用衛星跟蹤,說是要盡量減少網絡足跡?!?/br> “態度變化很大?!?/br> “這就是我在說的,你有多強,就能得到多好的待遇,”傅展講,重新把手擱到窗邊,和迎面而過的菲亞特互送大拇指?!八麄儸F在是真的想合作了?!?/br> “終于肯告訴我們那里面到底裝著什么了?” “沒解釋,他們想見面詳談——比我們對網絡的警惕性更高。我猜,他們可能想雇我們當信使,在東方快車和巴黎之后,終于發現我們是最理想的選擇?!?/br> “信使?”李竺問,她有點不可思議,“互聯網還需要信使?” 正因為她不相信互聯網時代還需要信使,所以對即將到來的會面頗有戒心,生怕這是一次針對u盤的暴力伏擊。即使施密特在米蘭表現很好,也不能讓她完全放心,這極有可能是煙幕彈。 不過,傅展似乎胸有成竹,她也就不再尋根究底,轉而問?!澳撬麄兗s在哪里?”她剛睡了一會,只隱約聽到傅展在講電話,所以對這些細節都不甚了了。 不知是想到什么,這一問問得傅展笑了起來。 “我們這簡直是在游歐洲噢!比旅行團都走得好?!彼贿厯u頭一邊揭盅,“他們當然就約在佛羅倫薩——就肯定會約在圣母百花大教堂?!?/br> 第34章 佛羅倫薩(1) 意大利。佛羅倫薩。圣母百花大教堂 走到翡冷翠,就真的走進意大利的心臟了。 這座城市大概是全歐洲最浪漫典雅的古城, 它和巴黎不同——巴黎終究仍是一座現代化大都市, 就連米蘭也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摩天大樓的氣味,羅馬必須建造地鐵, 這是首都尊嚴,就連那不勒斯都有完善的地鐵系統,但佛羅倫薩仍保留著中世紀格局,鐵路和上下水措施、電梯、框架結構, 是翡冷翠人僅有的妥協,城市格局卻依舊固執地從未改變。 《刺客信條》完全可以到這里出外景, 佛羅倫薩還和一千年以前一樣, 擁有亂如蜘蛛網的小巷, 各色人等在其中進進出出, 其中不乏形跡可疑之徒, 數百年以來,這里最高的建筑始終都是圣母百花大教堂——如果說這世上有什么教堂能比米蘭大教堂更魔幻, 那就非這座教堂莫屬了。對于千年來在這座城市進進出出的所有居民來說, 有一種情緒橫跨了時空,為他們所共享,那就是看到圣母百花大教堂時的驚艷之情。 ‘在整個托斯卡納大區都能看到我們的紅穹頂!’——當它落成時,佛羅倫薩市民如此歡呼, 圣母百花大教堂是文藝復興的精粹所在, 它和羅馬近在咫尺, 卻大膽地采用了被教廷斥為異端的集中式平面與大穹頂, 它的建筑色彩柔和明媚、浪漫多情,富有幾何學美感,甚至要比米蘭大教堂更時尚,更世俗也更熱鬧。這座教堂本身就是文藝復興的代表——相信人的力量,它的穹頂在當時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美第奇家族大膽地信任了一名天才設計師,他在腦中完成構建,沒有設計圖,全憑天賦計算。創造性地用紅磚取代大理石,由下而上堆砌成頂。這就是文藝復興,讓信仰由神回到人自身締造的奇跡。這就是圣母百花大教堂,它的美誠然可以說是奇跡。 “這城市有烏菲齊美術館,有瓦薩里長廊,有皮蒂宮,《春》與《維納斯的誕生》就藏在這里,大衛、圣洛倫佐教堂的新圣器室群雕——但我們提到翡冷翠還是先說圣母百花大教堂,我覺得它是翡冷翠的靈魂,凝聚了這城市的氣質?!?/br> 很少有人能拍到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全景,因為城市并未留出足夠的廣場景深,它擠擠挨挨地建在一片民居里。周圍什么時候都擠滿了人,這里比米蘭大教堂更熱鬧,隨時有人從一條巷子里走出來。抬著頭,把頭越抬越高,幾乎要仰面摔倒地去看大教堂的尖塔。人們在這里逗留、挨擠,踩著骯臟的地面,這里有一股刺鼻的馬屎味兒——和時代廣場一樣,有人在這附近運營馬車,馬糞兜的香氛蔓延開來,這就更有中世紀味兒了。 一對白人夫婦就正安詳地在大教堂邊上漫步,他們穿著保守,妻子用頭巾包住臉,丈夫帶著紳士的圓邊帽,邊走邊輕聲交談,讓人望著發出會心一笑,“甚至也許這是整個意大利的氣質?!?/br> “什么氣質?” “華美但陳舊?!备嫡拐f,他說著一口道地的美式英文,李竺在口音模仿上真不如他有天賦?!耙粯佑泻裰氐臍v史,但在巴黎你不會有這樣的感覺,歷史只是巴黎的一部分,但卻幾乎是佛羅倫薩的全部——這里的人好像還活在歷史里,過去給了佛羅倫薩活躍的旅游經濟,但卻也成為他們的重擔。固然每個旅游國家都是如此,不過,意大利給我的感覺最重。古色古香對旅游者來說自然是恩賜,但對居民而言,也意味著缺乏旅游之外的經濟增長點,還有生活上的極度不便?!?/br> “小清新會恨死你的,怎么敢講這種城市風貌的壞話?!崩铙貌唤恍?,傅展其實是個很有趣的旅伴。他們正穿著悶熱的假體服,在危機四伏的公共場合閑逛著等人,隨時都可能被程序識別,但傅展就是有本事把純粹打發時間的閑聊變得有意思。 “但整個佛羅倫薩的常住民確實只有44萬,還不如中國一個縣城人多?!备嫡拐f,“人這么少,除了旅游業和農業以外什么都發展不起來。這里永遠也不會建地鐵,不會有大規模商圈,游客們一生中都想來佛羅倫薩,可來一次就夠了,真正在這里住一輩子會是什么感覺?” “也許他們甘之如飴——就像是那些文章里說的,歐洲人都活得滲入骨髓的優雅?!?/br> “滲入骨髓的除了優雅,還有夏天的空調和冬天的暖氣?!备嫡剐α诵?,“不過,當然,這不妨礙我欣賞意大利與佛羅倫薩,對游客來說,這城市算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奇跡——它一度是世界藝術中心,然后,時間停滯了。這座城市就停留在這里,走進它就像是走進一段過去,一段魔咒,而圣母百花大教堂就是它的縮影,它有多魔幻,佛羅倫薩甚至整個托斯卡納就和這世界有多格格不入,你幾乎可以說這里算是歐洲的藏寶室,是被封存時空之外的桃花源?!?/br> 確實,圣母百花大教堂就矗立在天際線里,他們剛從它身側經過,有它在,城景的確都顯得魔幻,這座由三彩大理石拼建而成的教堂花紋綺麗,奔放的配色幾乎有異教風采,偏偏來了個紅頂蓋,它就這樣擠擠挨挨地矗立在一片民居里,佛羅倫薩的建筑幾乎全用同樣的黃屋頂。仔細看,它的立面一樣裝飾精致,但夜景更美,傅展站住腳,和她一起抬頭眺望高聳的彩色鐘塔,“到夜間在射燈的照耀下會更美,根本不屬于這世界,就像是來自異空間的投影。到歐洲,你會覺得有時候美的確可以凝固在這里,任何人,哪怕是最無知的凡夫俗子都可以感知。它會吸住你的目光,讓你放慢腳步,情不自禁地流連——這就是藝術的力量?!?/br> 在被逃亡的時候還要談藝術?這不可救藥的浪漫好像是俄國人的專利,但李竺居然能理解到傅展的心情,越是危險,人對美就越敏銳,興趣也越濃厚。藝術品與游走在生死邊緣的喋血生涯有個共同點,生命仿佛都在此時臻入濃厚的至境。日常生活的雞毛蒜皮種種繁瑣,在這樣的精粹之前不過是過眼云煙。 這就是傅展喜歡藝術的原因吧,不論是什么形式,他總是不甘于平凡,收集不了藝術品,他就轉而收集藝術家。李竺想到喬韻,不禁微微一笑。傅展看過來,“笑什么?” “我在笑你運氣不好?!彼f,沒多解釋,但他居然完全懂了,還有些不以為然地說,“這種事總不會很容易的?!?/br> 或者也因為他不夠有熱情吧,以他所掌握的能力,要毀掉秦巍其實也并非難事,但傅展終究仍遵守了游戲規則。這是因為他不過是在打發時間,還是因為他內心深處終究還有些被斥為庸俗的良知? 直到凝視被他抓包,李竺才發現自己又一次琢磨上傅展了,她忽然有點警覺,搖搖頭甩掉不該有的興趣:兩個人一起逃亡,當然想要加深對同伴的了解,有點異樣也在情理之中,不過—— 這是一種有點不妙的感覺,就像是少年時偷偷抽煙,明知不該,但卻很難忍住誘惑,尼古丁不是好東西,但這么多人上癮總有原因。李竺就像是被黏住了一樣,她很費力才把自己從那種探究的情緒中拔出來。 “但我沒想到你對古典藝術也這么有興趣?!彼龘Q了個話題,“《春》?《維納斯的誕生》?” 傅展今天的確有些反常,不但對城市氣質指指點點,大肆頌揚圣母百花大教堂,拋出藝術品和傳世追求的理論,還和她一起扳著手指數,“《三博士朝拜》、《三王禮拜》、《金絲雀的圣母》——” “別忘了波提切利的老師,我是利比的粉絲,我家有他的《圣母與圣子》摹品,德國一個什么組合仿制的,這幾年他們超有名?!?/br> 傅展嘆了口氣,“波斯恩兄弟,這幾年紅得不行,有人還想找他們仿《創世紀》——我介紹給了喬韻,之后就很難拿到他們的檔期,現在知道原因了?!?/br> 他把心愛的仿畫大師介紹給喬韻,結果喬韻轉頭就告訴秦巍,這是有點俏媚眼拋給瞎子看的感覺,只是這無奈中多少還有點寵愛,李竺看著又笑了,她最好傅展多說說喬韻的好,多讓她看得清楚一些——女人是這樣,比起男人的壞,他對另一個女人的好更能讓她們清醒。 但傅展沒有再說喬韻,只是隨便提了一句,就像是談論那些沒能拿到的摹品,他說到喬韻和這些藝術品的口吻很像,競拍失敗也不會沮喪太久,這種事總不會很容易的。他還在數佛羅倫薩的藝術品?!按笮l、八角禮拜堂的青銅門,整個圣洛倫佐教堂,米開朗基羅一輩子都在給美第奇家族干活,他成就最高的雕塑也永遠留給了美第奇——家族墓地群雕,皮蒂宮和烏菲齊美術館本身就是藝術品,烏菲齊里的檀木房間,鏈接兩座宮殿的瓦薩里走廊……” 他停了下來,忽然嘆了口氣,“佛羅倫薩的過去數之不盡,現在卻乏善可陳,這座城市沒有未來,它是一座u型城市,未來也在向著文藝復興無限地延伸?!?/br> 李竺不否認他說得對,不過她不知道傅展為什么這樣感慨?!斑@并不是城市的錯,它只是——” 她頓了一下,傅展這樣說起她才發覺,為什么來過歐洲這么多次,她卻始終沒有心醉神迷地禮贊它?!罢麄€歐洲都給人以這樣的感覺——程度有輕有重,不過,的確讓人感覺到暮氣沉沉,最明顯是威尼斯——也許是因為它最臭?!?/br> 這不是游客人數能改變的氣質,這種腐爛中的味道也并非單純的牲畜糞尿(即使各個城市集齊不同的臭味也算是讓人心服口服),這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從街頭云集的流民,年代久遠的建筑和人們的話題中絲絲透出。所有人都在談論歐洲的過去,但很少有人關心它的將來,歐洲什么都有,但唯獨很少有對明天的憧憬,沒有對未來的好奇。佛羅倫薩無非也只是歐洲的一部分,它又何能逃離這種大勢。 “這確實不是城市的錯,”傅展說,他越來越煩亂了,似乎已深陷進自己的思緒里,“整個佛羅倫薩只有44萬人,這么少的人口是發展不起來的。人民連孩子都不肯生,年輕人越來越少,未來也就越來越黯淡——每個人都可以決定國家的未來是什么樣子,至少是決定那么一絲,歐洲的難民亂象是所有人共同決策的結果,正是那些所有不肯生小孩的人敞開了引入低質量移民的大門?!?/br> 這整個話題完全跑偏了,但李竺沒說話,她隱約猜到了傅展正在煩擾什么,也因為這猜測屏住了呼吸?!總€人都可以決定國家的未來是什么樣,這不就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些話她從來只當假大空的套話來聽,她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也要面臨類似的選擇。 不過還沒到那個點,也許只是杞人憂天。也許——他們是想要在佛羅倫薩拿走u盤,那就沒什么好說的了,他們沒有任何選擇,沒有密碼,u盤對他們來說毫無作用。如果施密特提出的交換條件是掩護他們安全回國,她和傅展只能答應,不存在第二個選擇。 不該問,就不該去選,多想一點,未來就更危險一層,他們能像現在這樣坐在陽光底下吃冰淇淋談藝術,正是因為施密特的掩護,離開這層掩護他們就依然同赤。裸的嬰兒一樣危險。 但李竺禁不住依然問,“你想怎么辦,你怎么想?” 她緊張起來,不斷地舔著唇,猜測著傅展可能的選擇:對u盤的歸宿他們一直沒有立場,之前想要探明內容物,說白了也就是想多爭取些祖國的援助?,F在也許物歸原主是更好的選擇,最有利于他們的選擇。另一種可能相形之下更加愚蠢——至少對傅展來說是如此,他又不是特勤,就算把u盤還回去,他們也理直氣壯,對任何人都有得交代—— 傅展在思忖,在煩擾,他甚至沒對李竺看穿掙扎的悟性有什么反應。李竺拿起水喝了幾口,她有點不耐——并非是脫離傅展她無法去選,而是她指望由傅展表態,這樣她就可以不用去想。 “什么怎么辦?” 在傅展回答的前一秒,有個人樂呵呵地坐到他們對面,“終于見面了——久仰大名,我可是你們的粉絲?!?/br> 兩個中國人頓時交換了一個眼色,恢復到臨戰狀態,打量起了這名矮小的意大利青年。 對方似乎對他們的戒備并不在意,他亮出一口白牙,主動伸出手,用不怎么標準的英文說?!鞍步芰_。魯索,你們可以叫我安吉,這是我的真名?!?/br> # 夕陽西下。但大教堂周圍依然人聲鼎沸,四周的巷子里,各種餐館不失時機地派出侍應生出門拉客,名聲在外的好館子矜持高傲,門面幽深狹小,意大利人和法國人一樣,總是對美食藏藏掖掖,不愿和外國人分享。在他們心里,游客就該被那些壞同行坑。大理石下的射燈亮起來了,在夜光里,圣母百花大教堂是黑白色的,它看起來的確更如夢似幻,與凡間格格不入。在它周圍,上千杯各式各樣的冰淇淋、數百份牛排、成千把意大利長面正在被吃掉,游客們聚在一起飲酒作樂,歡聲笑語,托斯卡納的紅酒確實沒得說。 “我從沒喝過酒,但他們說這里的ti不容錯過——這是錫耶納引以為傲的黑公雞,也許你們——”安杰羅放棄了,“算了算了,還是氣泡水就好?!?/br> 但他還是加點了不少前菜,以示東道主的熱情,又興致勃勃地向他們打聽米蘭的細節,“我不清楚,我們沒看到視頻,施密特引導你們走的盲區?!?/br> “施密特為什么沒來?” “他已經回家了,我恐怕我們中的大部分人都很戀家?!卑步芰_居然還有點害羞,他摸了摸鼻子,“不喜歡出遠門?!?/br> 李竺和這組織接觸過兩次,兩個人都讓她有種奇怪的感覺——雷頓他們是那種典型的特工,在他們身上你會覺得任何匪夷所思的事都很正常,但施密特和安杰羅——他們太日常了,仿佛就是那個說話你永遠也聽不懂的it部員工。這種人和秘密行動、陰謀暗殺扯上關系,會讓人有種世界觀垮塌的不真實感。他們怎么去應對雷頓那種人?一旦身份暴。露,恐怕走不過一回合。 但他們確實很厲害,沒有施密特,他們現在還困在米蘭。他們開的車,用的現金都是他們搞到的,這幫黑客在網上有多無所不能,現實中就有多稚嫩靦腆。安杰羅一直勸他們多吃些,“你們辛苦了,需要多補充體力?!?/br> 他很熱情地請教他們是怎么跳火車的?!暗贸姓J這是妙招,發現你們跳車的時候施密特都快瘋了。我們一直到米蘭才重新找到你們——還得感謝我們在棱鏡的內線。不是他開了后門,我們可沒那么容易黑進系統?!?/br> 居然就這樣把內線給賣了…… 李竺猜他不超過20歲,他看起來出奇稚嫩,哈米德般的年輕。 她試著問了一下,安杰羅今年23歲——很好,比她想得老一點,但也非常有限?,F在的黑客組織都是這樣,容許自己的組員在外面隨隨便便把機密亂說的嗎? “現在的黑客組織都是這樣,容許自己的組員在外面隨隨便便把機密亂說的嗎?” ——一模一樣的吐槽,她只是想,但傅展卻直接說了。他今晚似乎比平時躁一點,安杰羅沒察覺,因為他依然彬彬有禮,掛著微笑,但李竺卻隱隱有所感覺,甚至心有戚戚焉,她握住傅展的手,用力捏了一下。 “噢,”安杰羅果然什么也沒感覺到,他依然快活,“當然不是隨便亂說——首先得向你們道個歉,這是施密特說的,在東方快車上的會面不愉快,這和他本人的意愿無關,是理事會的決定。請你們諒解,風險實在太高,我們不可能‘隨隨便便把機密到處亂說’?!?/br> 他做了個引號手勢,傅展捧場地露出微笑,至少在表面上放松了肩膀,李竺倒是比之前更緊張:時間比東方快車寬裕點,但依然不多,戲rou要來了?!霸诿滋m之后,你們改變了看法,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