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傅展更喜歡開公司還是更喜歡走這行,他沒說過,李竺其實也看不出來,要說她喜歡現在這刀鋒上行走的生活那也說不過去,只是她和傅展肯定不同,傅展對這一行的了解太厚了,他人生的前十幾年肯定都在一心為這條路做準備,忽然轉換跑道,當時不知是怎樣的感覺。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你很快就要見到他了?!备嫡拐f,語氣淡淡的,但沒有太不高興?!八峭炐愕?,可能老爺子覺得他更合適吧——不說別的,覺悟是比我高,要是不把u盤挖出來,我看到就算到了羅馬,我們能用到的也只有他的私人關系?!?/br> 傅展是和她說過安全屋在國際大都市不流行的原因,不過李竺當時就覺得有點不對勁,這么一聽也釋然了:傅家也許不是沒能量,不過,公事公辦,以國家的角度來說,確實也不可能憑著空口白牙幾句話,就貿然涉入這樣的漩渦。 人就這樣,別人走后門就怒斥權貴,自己享受不了特權就多少有點埋怨,李竺嘆口氣,“說來說去,還要回到這個麥高芬?!?/br> 她半開玩笑,“不是我肌rou,你大腦嗎,開動腦筋,推測一下,你覺得這里裝著什么?伊拉克從未存在大殺器的決定性證據?——老實講我真不知道這里裝著什么,能讓美國人為了假公濟私不惜鬧出這么大的動靜,卻又始終沒有太多的打手來抓我們?!?/br> “現在都要求全面性人才,只有肌rou你也活不了幾天?!备嫡沽晳T性地反駁幾句,這才一邊敲著方向盤一邊沉吟,“我也一直在想,這里裝的是什么——自然是決定性的證據,可以顛覆掉某個利益集團,至少是對他們造成致命的損傷。這種行動規模已經不是小打小鬧的買兇可以形容的了,它背后一定隱藏著頻繁的政治游說與利益交換,輝瑞在印度進行大規模違規試驗、孟山都長期收買科學家為轉基因背書——這種類型的文件不會追得這么猛,利益集團有太多手段消化掉。cia的人就算接他們的私活,也會在第一次失敗后退錢認栽,絕不可能封鎖巴黎東站和大使館,能讓他們做到這一步的只可能是上頭真正的大人物交代下來的黑活——不會在系統里出現,上頭不會承認,局長甚至也不知情,但如果你不做就會死得很慘的那種?!?/br> “聽起來像是政治性的內容?!崩铙谜f,但又自己否定掉,“對美國來說,商業力量到頂端也就政治化了,不會有太多不同?!?/br> “這就對了,”傅展說,“一個政治獻金公開化,有說客在議員和財團之間互相聯絡的國家,官商勾結如果只有臺面上的那些,那才奇怪了。對利益集團來說,這的確是一回事。不過可以確認的是cia和他們背后那方不是沒有對手,他們也有個強勁的敵人?!薄澳闶钦f施密特在的黑客組織?” “那算什么強勁敵人?!备嫡灌托?,“黑客從互聯網時代存在以來就在活躍了,迄今為止有成功扳倒過任何利益集團嗎?不是因為他們不夠努力,而是因為主流根本容不得他們的意見。要扳倒一個集團,需要民眾抗議、媒體宣傳、司法訴訟、行政調查甚至是商業傾軋,單單是一些大集團做的惡被揭露出來又有什么用?就像你說的,伊拉克有大殺器嗎?誰來為他們失去的和平買單?頂多拿洗衣粉開開他的玩笑,小布什還不是照樣做滿他的任期。伊拉克戰爭打得軍火商和石油集團眉開眼笑,美國也沒有利益集團因此受損,就算u盤里滿載著當年的py交易,被公布到網絡上,那又如何?媒體不會窮追猛打,炒頓熱點就過去了,民眾都很蠢的,你現在還記不記得葛蘭素史克拿艾滋兒童試藥的事情?——恐怕根本就沒聽說過吧,幾大制藥在這點上絕不會互相拆臺,沒有人推波助瀾,政府罰款對這種大公司根本不疼不癢,風波很快就會過去的。不,施密特他們挖到的關鍵證據頂多只是個引子,找到另一個可以和cia那邊對弈的大玩家,這才是牌局的開始?!?/br> “兩大玩家的對弈,yeah,聽起來比最開始跨國公司的小把柄、黑社會的賬本什么的更激動人心了?!崩铙酶砂桶偷卣f,傅展分析得的確有道理,不過這消息不怎么讓人振奮,因為同時她也很清楚,在他們搞明白這東西是什么甚至是搞到密碼之前,大使館不太可能動用常規以外的力量對他們提供幫助?!斑€能再猜得細一點嗎,比如是誰在和他們對弈什么的?!?/br> “這就不知道了,利益集團也不是鐵板一塊,彼此間存在激烈的競爭,否則非洲和中東也不會深陷戰火——他們的資源太過豐富了,國力又不足以自守,說白了就是這么回事?!备嫡拐f,他若有所思地敲著方向盤?!艾F在的問題是,我們該怎么和施密特那邊取得聯系——” “你確定你能騙出密碼?”李竺有點懷疑,“施密特是很笨拙,但那只是在外勤上,這幫黑客在網上全都是天才,鬧不好結下梁子的話,說不定連兩個‘韻’都要受牽連?!?/br> 哪家公司沒點禁不起挖的小本本,他們規模是夠大了,但創業時間短,還遠遠沒到輝瑞那種根本不在乎丑聞的程度。李竺做經紀人的更怕這個,傅展似笑非笑,“倒是已經想到回去以后的事情了?!?/br> 關于麥高芬的討論到這差不多就結束了,結論兩人都心中有數:兩大玩家彼此自然會密切監視對方的動靜,游戲不會因為籌碼暫時失蹤而結束,也許看似進入低潮,但只要稍微發現線索,雙方都會張牙舞爪地撲過來。目前來看,cia更強勢,但那也是因為黑客這面在土耳其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暫時沒得到支援,之后的局勢想要和緩下去,除非是黑客一方放棄追查,那么cia也許會偃旗息鼓,但這期望太過渺茫,眼下來看,在兩大勢力中游走,猶如火中取栗,想要不引火燒身似乎很難。 沮喪是必然的,有那么一會兒誰都沒說話,李竺打開車載音響,皇后樂隊的《波西米亞狂想曲》頓時從喇叭中噴薄而出,幾乎將他們沖到靠背上:黑老大對音響肯定也做了改造。佛雷迪沒頭沒腦地對他們大喊,“因為我總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時而高亢,時而低——沉——” 李竺聽著聽著,居然笑了,傅展正好看見,“你笑什么?” “???” “你笑什么?”他提高了音量,只能用喊的交流。 “我在笑這首歌!”李竺喊回去,“你有沒看過《好兆頭》,任何磁帶放進克魯利的車超過三星期,都會變成《皇后樂隊精選集》!” “你對流行文學的審美已經無可救藥了!”傅展大喊,“可不可以試著去看看《百年孤獨》!” 他們喊得嗓子疼,在深夜空蕩蕩的山路上和搖滾樂一起驚擾著沿路的動物,吵嚷得歡欣鼓舞,充滿了巴黎黑車廠的嬉皮范兒,一輪圓圓的月亮掛在半空,威嚴地凝視著他們,這里沒有光害,月光皎潔地灑滿了公路,甚至比路燈照得還清楚,一輛小小的車就像是螞蟻,在山路上孤獨又緩慢,持續不斷地前進。李竺忽然high起來,她按開天窗,翻到后頭,踩著后座站出去,跟著節奏一邊哼一邊跳舞,“再見吧各位,我得走了,我得離開去接受現實的審判——我也不想死,有時我甚至寧愿自己從未來到這世上?!?/br> 傅展哈哈大笑,搖下車窗,伸出手送給她一個中指,跟著一起唱,“我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影,小丑角、小怪物,你會跳fandango舞嗎——” “滴——”龐大陰影壓來,迎面一輛大卡車閃著燈轉過彎道,和他們快速會車,帶起一陣勁風,隱約還能聽到司機的斥罵,“大麻腦袋!” 氣球被戳破了,李竺安靜下來,默不作聲地溜回前座,關掉天窗,按滅音響,和什么也沒發生過似的摸摸頭發,她和傅展對視一眼,又不約而同地笑起來,傅展打開音響,換了一首柔情些的法文歌,還是開著車窗,他開得慢了點,山里后半夜的風就不那么硬,軟綿綿地撫摸著他們的臉頰。 “你呢?”他說。 “???” “你是為什么選這一行的?!彼@問得好奇怪,好像剛才有過一番對他職業的討論,好像李竺剛問過他一樣的問題。 李竺反應了一下,決定不指出這謬誤?!敖浖o人?我以為你應該很清楚——我是不知道你家干嘛的,但你肯定對我的家庭背景了如指掌吧?!?/br> 傅展含笑默認,他確實喜歡有備而來。李竺說,“這就很簡單了,我爸就是搞電影的,作品是沒什么,但老一代圈里人,有資源啊——他和我那幾個后媽生的弟弟長大了以后,肯定全是他們的,我還不得乘有的時候趕緊搶搶資源?我讀大學就開始在劇組混了,覺得做經紀人最適合我,也是運氣好,接連遇到幾個貴人,抓住機遇,這不就混著自己做起來了?” 后來她怎么挖到秦巍這塊寶,怎么跳出來和秦巍一起開公司,這其中的事情傅展應該都很清楚了,她也就沒再繼續說下去,傅展笑了下,“還以為你怎么也會試著演演戲,年輕人入影視圈,不是想做導演編劇就是想做演員,奔著經紀人當理想的真不多?!?/br> “更多時候,經紀人的確是種務實的選擇?!崩铙猛?,“我也想當演員啊,但外形條件不夠,再說也沒才能,在學校里試過幾次就放棄了。確實說不上喜歡,但,綜合各方面來說,這是最佳的選擇了?!?/br> “確實是最務實的選擇?!备嫡雇?。 所以,他也做了這樣的選擇。 前十幾年肯定都在一心為這條路做準備,忽然轉換跑道是什么感覺?她的問題藏在感嘆里,而他的回答,其實就藏在問題里。李竺扭過臉看了他一會,微微笑了笑。 “所以像我們這樣的人,缺乏才華,就很容易被秦巍和喬韻那種人吸引?!?/br> 務實的選擇通常意味著怯懦,他們被吸引的并非是外在條件,而是那兩個藝術家絢爛的才華,與追夢無悔的執著。 “很了不起嗎?”傅展嗤之以鼻,“才華誰沒有?你也有才華啊,你不是很有當打手的才華嗎?” 他對喬韻像是已經沒什么興趣了——這興趣也許在伊斯坦布爾還有的,但那是伴著‘傅總’這身份而來的那種有些將就的生活,在那生活中的興趣,現在握著方向盤的傅展,要更……更赤裸、更真實,像是脫去偽裝的野獸,有了真正的獵物,它就不屑于要洋娃娃了?!叭绻僮屇氵x,你會選當經紀人,還是往……我不知道,搏擊界,還是特工這塊發展?” 李竺想了一下過去幾周的生活,開槍的感覺,捏頸動脈的感覺,那種心跳如鼓卻又同時冷靜異常,腎上腺素如醇酒般泵入血液的感覺—— 又想起她那熟悉的、舒適的,成功的生活,衣香鬢影、紅男綠女的感覺,所有人叫她李總的感覺,與朝不保夕、亡命天涯的感覺—— “我不知道,我可能還是會選經紀人?!彼行┻z憾地講,“雖然在這方面我有突出的才華,但——這畢竟是一種太不現實的選擇了?!?/br> 月光有魔力,歐洲普遍傳說女巫會在月圓之夜裸體集會,騎著掃帚聚在一起進行邪惡之事,這幾天正是滿月,從伊斯坦布爾看到阿爾卑斯山,月亮還依舊很圓,在這皎潔之色無處不在的呵護里,人也會柔軟些,更容易想起往事,很多話從心到另一顆心里,沒有目的,不懷試探,說的人聽的人都很自然。 “唔?!备嫡裹c點頭,沒什么失望的表現。 “你呢?”這一次李竺主動問,“如果有得選,你還會選這一行嗎?” “也許不會,可能去做更賺錢的方面?!备嫡拐f,看看后視鏡,打著燈,短暫地借道超過一輛小貨車?!安贿^我也依然不會做這一行——這不是我能選擇的事,這一行的門檻并不開放,你行不行不由你來決定?!?/br> “那是誰決定?” “在我家?我爺爺?!?/br> “那你爺爺到底覺得你哪里不行?”李竺不禁追問。 傅展掃她一眼,簡單地一語帶過?!拔覜]法讓自己相信?!?/br> 相信什么?李竺不禁茫然,但沒有再問下去,那有魔力的月光之路似乎已經開過了,她又有些困倦起來,傅展是對的,這條路不好開,她得抓緊時間再睡一會,好在清晨接傅展的班。 她打個呵欠,揉揉眼睛,雙眼紅通通的,看起來挺可愛,傅展看她把腳蜷到座位上,縮成一團好像小刺猬的樣子,不禁一笑。 “還是在床上睡舒服點?!彼y得體貼,一邊穩方向一邊幫她掖掖毯子角?!澳愀矚g日內瓦還是米蘭?” “哈?”困起來真快,李竺已經迷迷糊糊了,她含糊地說,“米……蘭?” 半夢半醒間,額頭像是被什么東西碰了一下,她隱約聽見有人說?!昂?,那就去米蘭?!?/br> 第28章 米蘭(1) 意大利米蘭 從巴黎到羅馬有很多條線路, 很多人會從南法走,經過馬賽,飽覽普羅旺斯薰衣草的風情, 盡情品嘗海鮮,在尼斯小住兩天,再一路順著鄉間小路開進意大利,甚至繞到米蘭、威尼斯、佛羅倫薩這么一路玩下去。但要說最快,日內瓦——米蘭這條線路一路從大山里穿行, 速度最快,也最能欣賞到瑞士上帝后花園的風光。這三個接壤的國家風格迥然不同,米蘭距離瑞士最近, 因此也成為意大利氣質最冷峻的城市,米蘭人是因此有些優越感的,北意的經濟要比南意更好,生活當然也要更安定一些。 但這里終究是意大利, 就要比瑞士更多了些魔幻現實主義的色調, 意大利之所以有這種要命的浪漫,主要還是因為他們的教堂?!滋m大教堂就像是一把利劍,從地鐵出來抬眼看到的那一瞬間, 很少有人能忍住那口倒抽的冷氣。尖頂像是指向天空的利劍,可上頭的窗花格和怪獸排水口與那數不勝數的雕像,又精致得像是威尼斯出產的高級蕾絲,這座哥特式教堂自有傲氣,馬克吐溫說它是‘大理石的詩’,這一形容堪稱精準,它誠然是哥特式建筑的交響樂。 巴黎圣母院無法與之相比,凡爾賽盡管富麗堂皇,但在外形上也要讓一頭地。它們也是美的,美在周邊建筑統一調和的肅穆與莊重,整個巴黎的基調都是如此,站在凱旋門上往下看,城市是規整的藝術品,透著矜持,這城市里唯一的世俗元素只是人。 ——但米蘭不同,意大利不同,意大利的教堂好像是從地底突然冒出來的,它周圍的街道擠擠挨挨,充滿了市集特有的喧囂和煙火氣。你可以在這里吃飯、購物甚至是看一場電影,過著自己世俗無比的小日子,可隨時隨地一抬頭卻又總能看見那不屬于世間的神性詩篇。教堂邊上的購物中心甚至比教堂的屋頂還高,擋住了一側天際線,這在巴黎幾乎不可思議,甚至可以說是對美景的一種褻瀆。但意大利人不管這個,他們快快活活地坐在購物中心的屋頂花園里,一邊吃飯一邊和大教堂屋頂的游客互相打量。奢侈品街道就在教堂邊,意大利血統的名牌店一字排開,tod's、prada、ferragamo——小偷趴著櫥窗記下里頭的顧客,盤算著一會怎么尾隨得手。冰淇淋店、餐館、巧克力店、紀念品店,沿著大教堂開滿了三面街,這股做生意的熱乎勁兒又不像是老鄰居瑞士、法國,幾乎要趕上土耳其了。 米蘭大教堂在維修腳手架上掛著的名牌廣告,教堂四周畫著人體彩繪游走,靠合影費為生的街頭藝人,還有常年在大教堂側邊顯圣的漂浮神人,教堂的神圣感無法抹殺,可無縫環繞它的就是熱熱鬧鬧的人間煙火,各色人等自行其是,小清新擠進人群,費力地買上一個高高的卷筒冰淇淋(為了配色好看,得選許多不怎么好吃的雪葩口味),在大教堂廣場前找著角度,拍出一張人少些的甜筒照。手執紅繩的黑人將她暗地里打量,在心中盤算著上前販賣友誼的時機,假警察流連于人群中,預備喝罵些老實的中國人,叫他們把護照拿出來,借此索取錢財。當然少不了最樸素的羅姆尼小偷,這些女人們三五成群,倒不騙,就是偷,以人性角度來說,他們要比準備了合影騙局、喂鴿子騙局的同行要好一些。 這就是米蘭,這就是意大利,景點邊的罪惡法國也有,但少了一份熱鬧勁兒,叫你看穿了也還是喜歡,這全因為大教堂的魔力。它就矗立在這里,像是對這些悲喜劇的嘲笑,這座教堂花了五百年才建好,拿破侖都曾在此加冕,它有什么人性未曾見過?豈非能讓觀者反省自身的渺小,興出向道之心? “我滿喜歡這里?!备嫡挂操I了兩個gelato冰淇淋,“國內任何一家吹得天花亂墜的意式冰淇淋都根本無法與本土相比,意大利真要比法國好吃?!@家還算普通了,米蘭景點周圍還是有些糊弄事,佛羅倫薩有一家gelato,不能輕易嘗試,它的重巧克力會毀掉你下輩子吃冰淇淋的興致。當然,也絕不能忘記一嘗開心果口味,這是所有gelato店的試金石?!?/br> 這家店也已經足夠好吃了,意大利的冰淇淋的確好,也許只有日本北海道的牛奶冰淇淋可以一較高下,還要加上泡完溫泉熱氣蒸騰的buff加持。李竺連吃兩大口,傅展看了直笑,“以前沒嘗過???不應該來過很多次意大利嗎?” “來是來過,但為了保持身材,基本不吃?!崩铙糜痔蛞淮罂?,冰淇淋還沒化就被她吃得差不多了,以前她吃冰淇淋從沒這么豪放過,“現在可以說是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開心果味真好吃!” 的確是好吃的,開心果仁的馥郁芬芳縈繞在唇齒間,回味醇厚而并不過甜,還有饑餓光環加成,他們深夜從巴黎出來,開了七個小時到日內瓦,又在日內瓦換手開四小時到米蘭,除了加油站里隨便買的零食以外,粒米未落肚。零食提供不了碳水化合物的飽足感,冰淇淋堪堪合適。李竺吃得舔手指,靠在椅背上深深嘆息,“我已經不想問你干嘛把我們拉來這里了——這冰淇淋已經值得了?!?/br> “總不會就為了個冰淇淋?!备嫡剐α?,從塑料袋里拿出兩個紙包?!啊€有這家的熱狗??!你得珍惜米蘭,這里可能是唯一一個景點附近有賣正宗美國熱狗的城市了?!?/br> 意大利人和他們要了命的驕傲,李竺心有戚戚焉,熱狗在嘴邊一晃就下了肚,她舔舔唇,“聽說米蘭飯也是很有名的當地特產?!?/br> “還有米蘭炸豬排和龍蝦意面,從這里出去三公里,就是我在全米蘭最喜歡的小館子cracco,”傅展說了個意大利語名字,“每年我來這里都要光顧,它的提拉米蘇也非常好吃?!?/br> 他對米蘭當然也是非常熟悉的,這里畢竟是四大時裝周的舉辦地,【韻】就算不來這里辦秀,也會過來和經銷商接觸,現在集團化運營,更會來此物色人才,為旗下其余品牌的設計團隊招攬新血。李竺是常去羅馬的,那里有個羅馬電影節,她聽得吞口水,“意大利人思維太僵化了,在羅馬就吃不到沒佛羅倫薩的牛排和米蘭飯——只有提拉米蘇能打破本地人的偏見?!?/br> “但最好的提拉米蘇一樣只有在錫耶納才能吃到?!备嫡拐f,他壓低聲音,好像要分享一個秘密,“其實——我覺得米蘭飯味道普通?!?/br> “真的?” 這話的確要低聲說,如果用意大利語大聲講出來,恐怕會招致本地人的仇視,但即使傅展有充足的理由,也無法遏制李竺的笑意,到目前為止,她還不知道傅展把她拉到市區內是想干嘛,但,坦白說,也不是很想問,下水道里長途跋涉,連夜在阿爾卑斯山里開車,這些事也許在電影里會被一筆帶過,但確實會讓人感到此時此刻,為了一杯冰淇淋和一根熱狗,坐在小食店里的悠閑,冒著被發現的危險也值得。 “真的,”傅展說,“還有米蘭炸豬排——我是這么想的,米蘭嘛,對吧,不是和瑞士很近嗎?甜點是ok的,意大利血統,可其余什么特色美食就——說不定就是被瑞士的餐飲給傳染了——” 他扭動著眉毛,沖她做出復雜的表情,傳遞對米蘭風景的評價,李竺沒忍住,閉著嘴仍悶笑起來:他們做了一些偽裝,走路的時候避開攝像頭(這一點永遠最重要),戴著鴨舌帽遮臉,給膚色上了深粉底,所以傅展看起來并不像是他平時那樣清爽,但這不減他眉飛色舞時的滑稽逗趣,與隨之激揚的——某種魅力。她當然并不會——只是客觀地說,這的確值得欣賞—— “那你最好是得低聲說,像你這種認定美食都在南意的人,在北意是要被假警察抓起來沒收錢包的?!彼v,“說實話,你在米蘭的本地朋友是不是從不知道,你對他們引以為傲的美食私下居然是這種評價?!?/br> “他們如果知道,世界就要大亂了?!备嫡剐α?,“有時候有些想法只能藏在心底,沒有太多人合適分享,你永遠無法猜到聽眾會不會生氣。比如說——我覺得米蘭大教堂和柬埔寨的女王宮很像,但你不知道聽眾會不會覺得你同時冒犯了兩座宗教圣地。又或者是對女王宮嗤之以鼻,認定它根本無法和大教堂相比?!?/br> 李竺不得不承認女王宮的確和大教堂有一絲相似,并不是藝術風格,而是那種每個細節都精雕細琢、極盡繁華的奢靡,盡管規格不一,但柬埔寨人在他們有限的自然條件下,也誠然是付出了與米蘭人相似的誠意。 “可能所有宗教建筑都是有點像的?!彼了贾f,“走遍世界,我們看到的藝術品和奇跡建筑多數都是信仰的凝結——這也是它們之所以相似的原因?!?/br> 傅展的眉毛揚起來,像是沒想到她居然能get到她的點,他夸張地驚訝道,“可以啊,李小姐,看不出你還有顆文藝的心么?!?/br> 這個人嘴賤是習慣的,沒等李竺嗤回去,他就若無其事接著說,“走遍世界,看的都是信仰,很有意思的話——差不多,其實moma、帝國大廈和洛克菲勒中心,也可以說是一種信仰,在過去,我們敬仰不可名狀的自然力量,賦予人格,稱他為神,這只是因為人類的弱小,到這個年代,人類的信仰越來越轉向自身,我們就是自己的神?!?/br> 李竺本人沒有任何宗教信仰,所以她自在地聽著,甚至覺得有點道理,“喬韻去年的設計是不是就是以這個為主題,新世代的神?!?/br> “差不多,但她想表達的并非這種新得的自信,而是在新世代下人類的迷惘,我們就是自己的神,也就意味著神失去了神秘感,在這種時代里,你該怎么去維持自身的堅信,這是我們這一代……” 這也許讓他想到了自己,他的表情有點變化,不過很快,他的眼神凝聚到了某個定點上,拉長聲音,心不在焉地往下說,“共同的難題……” 他站起身示意李竺跟上,目標明確地沖某個定點走過去——這是個典型的意大利男人,中等身量,頭發白了一半,但仍很有風度,像所有意大利老紳士一樣穿著講究,他從廣場一頭的小巷子里橫穿出來,目標好像是教堂另一側的咖啡屋,不過才走到一半就被傅展自然地一把挽住了胳膊。 “喬瓦尼?!彼H熱地說,“你好哇!” 喬瓦尼先說了幾句意大利語——從語氣來說,應該是本地人斥責無賴的臟話,但隨后猛地一頓,臉上慢慢現出夸張的驚喜表情——當然還有nongnong的驚訝,“david——!” 他說起了口音濃厚的英語,“可你不是——土耳其——天啊,我聽說你們公司發了瘋一樣地在找你——” 他疑心地打量起李竺,“我聽說yun的男友也失蹤了一個重要的高層,是個女孩——” “bambi,認識一下喬瓦尼?!备嫡箤铙米匀坏卣f,惡劣地用了她的化名,“我們在米蘭的好朋友,韻在米蘭拍攝的兩集封面都是喬瓦尼的工作室提供造型支持——他的生意做得非常大,整個歐洲三分之一的電影都在用他的特效設計?!?/br> 李竺頓時心領神會:特效化妝,這就是他們需要的。目前來說,他們不怎么怕面部識別,化妝和鴨舌帽可以保證80%的安全,但步態識別這不是一般人能對付的手段。往肚子上綁個枕頭,只能改變體型,但步態不會因為這點重量而改變,演胖子的演員都需要有重量的假體,才能擁有那種蹣跚的體態。有了特制的假體幫忙,再搭配上假發和特效化妝品(也必須搭配特制的卸妝油和化妝工具,當然),他們被發現的幾率將會大大減少。 “非常高興認識你?!彼χf,但還沒搞懂傅展打算怎么讓喬瓦尼別聯系韻那邊。他們現在也許成功地短暫逃脫了追蹤,也許沒有,不管怎么說,只要喬瓦尼的電話打過去,他們在米蘭的事實就會曝光,那么美國佬那邊—— 她沖傅展飛飛眉毛:還說在日內瓦和米蘭中選,你在日內瓦有這樣的人脈關系? 傅展稍微一攤手——如果在日內瓦歇腳,就放棄這個計劃,直接開到羅馬,但那樣的話,每次加油都會暴露在攝像頭下,一樣有被發現的風險。來米蘭會耽擱一些時間,在喬瓦尼這也有額外的風險,但如果能搞到他們想要的東西,這都是值得的。兩條路都可以,怎么選全憑興趣。 “我每天下午三點都會到對面的guini喝咖啡?!边@些長篇大論,對局中人來說也許就只是幾個關鍵詞,喬瓦尼就沒看出他們通過小動作傳遞的復雜信息,他高興地說,“我和你提過——請你有機會務必加入我,你真的記得這個邀約,是不是,david?來來來,快和我一起來——” 他的英語說得很好,李竺發現他很有北意人的范兒,更國際、更精英,條理也很清晰。這城市的人不會以說英語為恥,他們務實地知道這的確是世界上通行最廣的商業語言。他熱情地把他們帶到咖啡館坐下,為他們要了卡布基諾,在意大利,咖啡只有兩種,花式拿鐵是風味飲料,它只屬于游客。 “所以,你們是怎么從土耳其過來的,需要幫助嗎——”他熱心地搓手,“是不是需要我給你們打個國際電話?天啊,yun如果知道你們來了意大利,她會有多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