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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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嬰沉默許久,小聲問:“……怎么了?” 蘇蘭淡淡道:“阿娘……好像上了一個人的當,有些傷心?!彪p眸輕輕合上,唇邊浮起苦澀的笑意,漸漸又淡去,睜開眼睛時,神色已然舒緩過來,對阿嬰笑笑:“——不過沒關系,這是最后一次了?!?/br> 曾幾何時,在最青澀的年華,那般愛戀過一個人。 相逢相知相戀,本是最美好的意外,相離相別長相思,本是最刻骨銘心的痛。 ——終成空。 九萬年的執著,九萬年的堅守,原來只是一場騙局,一個笑話。 你……騙我。 而今,終于畫上了一個句號。 他親手打碎了最后那一點記憶留下的遺憾和美好。 從此以后,便只當空夢一場,天涯陌路。 蘇蘭把阿嬰放下,看著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認真的問:“阿嬰乖寶寶,你父王……是不是有什么隱瞞了我?” 阿嬰晃了晃兩條腿,低下頭:“他瞞你的,野狐貍不是告訴你了?” “看來你也不知……”蘇蘭若有所思,在他光潔的額頭上親了口,又抱起他:“回頭再跟他算賬。太子妃嫂嫂說得了些進貢的寶貝,叫我挑兩件帶回來,我們一起去瞧瞧?!?/br> * 天帝賜宴前,帝宮的來使先到了,帶來了每隔一段時間,定然會按時送來蒼龍王宮的玉葫蘆瓶和匕首。 侍女捧上托盤。 蘇蘭看了一眼,神色不動,對那侍女道:“放下。你回去告訴來使——莫提本宮,就說太子說了,今日帝宮賜宴,他與本宮同行,一道送去?!?/br> 侍女把話原封不動帶給了來使,來使猶豫片刻,領命回宮。 阿嬰坐在臺階上,盯著玉葫蘆瓶冷笑:“……說起來,懷貞真是我見過命最好的人,身為帝姬與他人有私,天帝老頭子得知他的天劫將至,早算計上了,對懷貞和東海龍太子,那是樂見其成。父王老樹開花,春心萌動,那更不用說。阿娘——”他抬起小腦袋,似笑非笑:“你和你那小情郎,運氣實在太差?!?/br> “不,現在想想,運氣挺好的。真成了,或者跟他走了……那才叫后果不堪設想?!碧K蘭有點心不在焉,目光落在玉葫蘆瓶上?!案富室晕覟轲D,換沉樓答應奉上青龍族帝王和我的血——” “怎么可能?!卑豚土寺?,提起父親時,總是免不了面露嫌棄:“他能舍得讓你流血?天帝老頭子多好的算計,吃準了他千萬年動情一次,必然犯傻,先是對他再三推脫,說你年幼,眾多帝女中又最為貼心,他想在身邊留個幾千年,又說按規矩,懷貞悔婚,那便是懷嘉。至于你,談婚論嫁的對象,應該是朱雀太子、玄武太子,不是他?!?/br> “后來,父王一再堅持,天帝老頭子裝模作樣的,終于允了,提出一個條件——天后體質陰寒,父王需每隔幾月獻上一次龍血。誰都知道龍血大補,何況青龍帝血,父王也沒怎么放在心上,當即便答應了?!?/br> “你們成親后,父王數月進貢一次龍血,起初一切如約定,相安無事??晌页錾蟆撬览项^子遣人來說,以前弄錯了,要的根本不是他的血,而是融合了天選帝女和青龍帝王的幼兒之血,也就是我?!?/br> “父王氣壞了,進宮質問他,死老頭子不要臉——賜婚旨意一下,老頭知道你怨他,反過來叫父王勸你獻上祝禱。父王一直不會說話,對著你更不會說話,勸個頭。父王說他言而無信,可恥至極,老頭子說……” 阿嬰起身,看向帝宮的位置,冷笑中帶了一抹刻骨的恨:“他說,素瀾以為你殺了司畫小仙,你還想害了她唯一的父皇?”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低笑一聲,又道:“當面對父王這般說,背地里,阿娘,你可知帝宮怎么傳的?老頭子天劫得以暫緩,洋洋自得,喝醉酒時,與旁人說——獸族就是獸族,空有一身蠻力,一輩子也不懂神族的智慧?!?/br> 他垂下眼瞼,看著自己嫩白的手指:“其實,數月幾滴血,根本算不上什么,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父王試了很多法子,用他自己的血替代,查閱古卷術法,但是沒用……他總催我長大長大,只要長大了,死老頭子就沒辦法了,我偏不要,我不要隨便什么女人來給我孵化蛋殼?!?/br> 空氣沉寂。 過了許久許久,他聽見母親的聲音,很輕很輕:“只是這樣么?” 心頭一顫,無可抑制的酸澀起來。 始終不肯長大,始終困在這具可憎的軀體內,始終背負其實輕而易舉就能褪下的蛋殼。 呵。 真正的原因么? 死老頭子臭不要臉的威脅,害怕的,抱著一線希望等待的,豈止是他不善言辭的父王。 還有……他自己。 他背過身,惡狠狠道:“當然就是這樣,你以為還有什么?我是蒼龍王宮的太子,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怎配碰我一根頭發!” 蘇蘭容色雪白,慘淡的厲害,方才一直怔怔出神,聞言抬眸看了他一眼:“你父王總是配的?!?/br> 阿嬰氣結:“那……那個神經病,你受得了他,我可受不了。有話不敢當面跟你說,總拿來煩我,我見不得他那樣子,瞧著就一肚子氣?!?/br> 蘇蘭把他抱在懷里,輕輕拍著他的背脊,過了會兒,將他放下來,拿起玉葫蘆瓶,低聲說道:“阿嬰,去外面等我?!?/br> * 瑤池家宴。 天帝為愛女洗塵,便沒請上幾個外臣,除了遠道而來的懷貞,就只有懷惜、懷嘉幾位長公主,幾位素字輩的公主,以及帝宮眾位皇子及其家眷。 宴會上,自然少不得幾年一次,固定的節目——調解家庭矛盾。 幾位長公主輪番上陣,講述夫妻琴瑟相和的好處,六道輪回臺的罡風有多危險,以及相夫教子是一件如何神圣的使命。接下來就是天后,抹了一把又一把辛酸淚,責怪這個固執的女兒傷透了當娘的心。最后幾個meimei也含蓄的勸長姐,莫要意氣用事,姐夫雖然年齡大了一點,但看在他身為神界英雄的份上,忍忍也過去了。 阿嬰聽的生氣,正巧幾個年幼的孩子來尋他玩,蘇蘭勸他和孩子們去玩,阿嬰自恃年歲輩分都高,不愿意,又記得娘親叫他不可在外口無遮攔,便在旁抱著手冷眼旁觀,內心只是冷笑。 蘇蘭聽的煩了,開口:“我的夫君自然處處都好,我喜歡的緊?!?/br> 然而沒人相信。 眾人仍是勸個不停,唯獨高高在上的天帝,倒是對女兒多瞧了幾眼。 總算熬到了宴會結束。 天帝留愛女說話,除了太子和阿嬰,其余人等便先行告退。 天帝見長女安安靜靜地坐在下首,不似往常那般冷淡疏離,反而神色柔和,眼中似乎閃過一抹愧疚。他的臉上現出一點欣慰的笑,點了點頭,語氣慈祥:“素瀾,父皇終于等到你長大了……朕心甚慰?!?/br> “從前……是兒臣不對?!碧K蘭低著頭,輕聲道:“身為神族公主,又是天選帝女之身,瀾兒不該沉溺于兒女私情,本應心懷三界眾生。犧牲一段姻緣,又算的了什么?叫父皇如此傷心,兒臣……罪當萬死?!?/br> 天帝心中更喜,便開始絮絮叨叨的談多年前的往事,素瀾未嫁時,父慈女孝,何等令人感懷思念的情形……最終長嘆一聲:“如今說這些都晚了,父皇……即將轉世歷劫,怕是再無得享天倫之日,能在下凡前與你冰釋前嫌,父皇已經心滿意足?!?/br> 阿嬰冷笑。 蘇蘭愕然半天,才訥訥道:“怎、怎會如此?” 天帝只是搖頭苦笑,卻不說話。位于下首的太子只得接過話頭,將父皇天劫將至,種種事由全盤托出,最后瞥了眼冷著一張小臉的阿嬰,吞吞吐吐的說,其實有能讓天帝不下凡之法,正要解釋清楚,天帝忽然喝道:“夠了!此事……瀾兒不會應允,休要再提!” 蘇蘭更為奇怪:“為何不允?瀾兒幾次受輪回之苦,怎忍心父皇也遭受厄運?太子哥哥,你且說明白?!?/br> 天帝仍是不允,太子欲言又止,無奈長嘆,最后還是阿嬰冷冷道:“你們在我面前,裝個什么父子、父女情深?惡心?!鞭D頭看向自己的母親,語氣生硬:“他要我的血,和你的祝福?!?/br> 蘇蘭愣了愣,脫口道:“這有何難?”看著五官如個孩童,眼神卻越發陰冷的孩子,蹙起秀眉:“幾滴血罷了,又不是要你的命,你的血一半出自我體內,我父皇有難,叫你還上一兩滴——你這算什么表情?”眉心攏起,顯得有些不耐煩:“且不說父皇是你長輩,我們神族為君,你們獸族為臣,鞠躬盡瘁都是應該,如今卻因一點點小事不情不愿的……還有,父皇歷劫的事情,你和你父王,憑什么瞞著我,存的什么齷齪心思?” 天帝大喜,笑道:“果然是我神族的公主,最為識大體!” 阿嬰也笑,目光冰冰涼涼:“……果然是神族的公主?!?/br> 太子命人捧上托盤,里面裝了玉葫蘆瓶和匕首。 阿嬰拿起匕首,面無表情,猶豫半晌,抬眸靜靜的道:“娘親……他們待你不好,不要信他?!?/br> 蘇蘭眉眼冷淡:“不信我父皇,難道還信你們?只是幾滴血,莫要延誤時間?!?/br> 阿嬰搖了搖頭。 血珠滴入玉葫蘆瓶中,泛起淡淡的金色。 蘇蘭微笑,雙手舉起玉葫蘆瓶,閉眼吟誦道:“帝女素瀾,愿吾父皇免去天劫之苦,永享無上之尊榮,無盡之壽命?!?/br> 天帝早已掩飾不住欣喜若狂的神色,連聲道:“好女兒!朕的好女兒!” 蘇蘭睜開眼,將那玉葫蘆瓶放在托盤上,由帝宮隨侍的小仙雙手呈上,交于天帝。 天帝一張紅光滿面的臉,因為貪婪和極度的興奮,漸漸扭曲起來。 他拿起小小的玉葫蘆瓶,仰頭一飲而盡,大笑三聲,不再藏匿得意之色,轉頭對蘇蘭道:“瀾兒,早知你如此明事理,父皇應盡早與你說起才是,省的這萬年來,受那獸族龍王的冷言冷語,朕——” 最后一個字,戛然而止。 雷聲大作,萬道金光穿破眾神之巔的云霄。 九天神雷……這是,神族帝王歷劫之兆。 天帝目眥欲裂,不敢置信地瞪著自己的手……漸漸的,漸漸的,rou體消于虛無,一根根手指變得透明……他發瘋似的揮舞雙臂,大叫起來:“不可能!絕不可能!朕已經得了天選帝女與龍王之血,也得了天女的祝禱……為何還要下凡歷劫?不可能!” 偌大的金殿內,只有他自己的聲音回蕩。 天帝忽的止住尖厲的話聲,目光望向下方——他的兒子閉目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他的女兒站在大殿正中央,安靜地看著他,還有……那面目像極了他父王的可憎小野獸,竟敢對他露出輕蔑的笑,仿佛在欣賞他此刻的瘋狂和狼狽。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不可能……不可能……”他自言自語,搖著頭,手指已經變得透明,他只能揚起明黃色的袖子,指向依舊沉默的帝女:“即便……玉葫蘆乃是宮中準備,并非帶去蒼龍王宮的那瓶,你怎可能動手腳?怎可——是你!”他驀地轉頭,死死盯住凝神閉目的太子,厲聲大喝:“是你覬覦帝位,是你這個廢物伙同素瀾害朕!” 太子一言不發。 天帝渾身的血剎那停止了流動,心口冰涼。他踉踉蹌蹌地從御座上下來,差點在臺階上絆倒,五官扭曲而猙獰,伸長了脖子大叫:“來人!天兵天將何在!” 原本正在欣賞神雷金光異象的天兵,立刻涌了進來,看見大殿內的情形,驚愕得兵器掉了都不知。 天帝的一手一腿已成透明,頹然倒在地上,臉色煞白,怨毒的盯住蘇蘭:“拿下這個大逆不道的……妖女!” 有人驚道:“素瀾公主,怎的——” 天帝厲聲打斷:“她不是朕的女兒,她是那妖龍派來害朕的細作!拿下她!” 眾天兵面面相覷,其中一人彎腰,正欲拾起地上的長刀。阿嬰眼角余光瞥見,冷笑,拍案而起,一聲龍吟威震四方:“我乃青龍族王太子,誰敢動我母后?!” 兵器落地的聲響雜亂無章。 天兵耳目流血,一個個倒地不起,竟是陷入了昏迷。 太子站了起來,看著那垂死掙扎的帝王,目光中劃過一絲悲哀又痛恨的光,似有無數的話想說,到了最后,卻又自嘲的搖頭,沉聲道:“父皇……一路走好,兒臣告退?!?/br> “你回來——逆子,朕要、要將你下于天牢中,回來!” 可太子不曾留步,衣袖一揮,大殿永不關閉的兩扇大門,居然砰的關上了。 周遭驟然暗了下來,唯有四壁的夜明珠熠熠生輝。 蘇蘭俯身,凝視茍延殘喘、目光怨毒的父親。 這個人,在幼年的她眼中,如高山般強大、威嚴、慈祥、代表了所有正義和美好的東西。后來,一道賜婚旨意,她不解,痛苦,對他冷淡疏遠,可在她心底,父親依然神圣不可侵犯,他只是把神族的利益,看的比子女更重罷了。 如今,這一切,轟然崩塌。 蘇蘭輕笑一聲,起身走開幾步,慢慢道:“父皇,身為天選帝女,這一生,我說了數不清的祝福之言,可在進宮前,我捧著玉葫蘆,獻上了這輩子唯一的詛咒?!蓖W∧_步,轉身看向他,一字一字道:“我咒你永墮輪回道,受盡凡間苦難,生生世世不得解脫,再無登天之日!” “朕、朕是你父皇——”天帝聲音干枯沙啞,氣若游絲:“——為何,狠毒至此?” 蘇蘭看著他,眼中有冰冷的淚流出,咬牙道:“對,我是你女兒,生恩養恩,幾百年的父女情深,你如何待我,我雖心有怨懟,卻不會出手對付你??赡恪畚曳蚓?,算計我孩兒,我怎能容你!” “他、他們獸族——”天帝大半個身體已成透明,仍在掙扎,氣息微弱:“——自恃功高、狼子野心——” “去你娘的狼子野心!”阿嬰踹翻了一張椅子,生平第一次罵臟話,周身的暴戾之氣瞬間升騰而起:“我父王鎮守神魔邊界,身上大傷小傷不計其數,你在眾神之巔歌舞升平,你有何臉面說狼子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