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醞釀
白璟用了與她在家鄉生活的那十八年基本相當(只多不少)的時間,在另一個更能包容多元文化的大城市里,半自愿、半被迫的重新整肅了自己原有的三觀后,當她再次回頭去看那些過往時,她才開始明白:或許,她自小感受到的那種格格不入的痛苦,是一種天意。但這樣的天意,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平衡她當時所在的那整個群體,這才讓她“那樣的”存在著。就算“這樣的人”不是她,也會有其他“這樣的人”存在,只不過是老天隨機挑選的那個人,剛好是她。 上天給了白璟一種能力,讓她天生就敢于質疑與家鄉的多數人理所當然就接受并維持至今的許多觀念,讓她敢于對那些看似理所當然的觀念始終抱持著保留的態度。但相對的,這樣的能力也讓她在高中畢業、得以借著上大學的契機離開家鄉之前,經歷了至少十四年(從她能清楚記起的四歲時的記憶算起)的有如身處地獄般的精神痛苦。但當她終于觸及了“地獄”的底層之時,上天又給她開了一扇窗:讓她知道,只要她愿意,待高中畢業后,她就能離開家鄉;并且,一旦遇到了與她的天賦天然契合的東西,她就有這份能力能夠借著這樣的契機來進行重新的選擇。 不過,上天似乎沒有告訴她:原來,當她順著本能去選擇了天然就會讓她更覺舒服的選擇之后,迎接她的,是她遲早要去面對那些選擇背后的底層價值觀與她原有的、是她的成長環境塑造出的一整套底層價值觀之間的矛盾沖突。這樣的沖突所帶給她的痛苦,不亞于是讓她又陷入了另一個“地獄”之中。而要擺脫這樣的痛苦,在她看來,對她唯一有效的選擇,就只能是:一次次的逼著自己去面對、去質疑、去選擇,讓自己在這過程中重塑自己原有的相關認識。 不管她愿不愿意,只要她還要活著,有些坎就必然會到來,她也必然要去跨越——遲早要跨越;然后,一波痛苦好不容易過去了,又一波的痛苦又會在她還未覺察之時就已到來……等她覺察到時,已經又是一個避無可避的境地了…… 這樣的循環,持續至今。 “我真的有選擇嗎?還是不得不這樣選擇——如果還想活著的話?如果真是這樣,那一切豈不就是天意使然,從我之所以會是這樣的‘我’開始,一切就已注定了?只不過是‘計算量’太大,隨機性太強,所以才會除了老天之外,誰也無法預知自己的未來,這才有了所謂的‘天意’一說?” 不管怎樣,當白璟第一次能比較清楚的用語言描述自己的這種模糊的感覺時,她也第一次有了類似“謙卑”的領悟。 不是書里教的那種“謙卑”,而是真的明白了自己的渺小、平凡,但又是鮮活、立體的——這樣的自己的存在;是在明白了這樣的認識才可能更接近于“真實”之后,自然而然就會產生的一種對——甚至可能就是產生所謂的“宇宙”、是連這樣的“宇宙”都在遵循的某種規律——它的制定者,——是對這樣的力量的誠心的臣服。但同時,又會覺得自己的存在本身,其實也是對這種底層規律的不同維度的復制?!拖褡约核诘倪@個時空中的所謂的“天地萬物”一樣。 基于這樣的想法,有時候,白璟會覺得:她與這世間萬物其實沒有什么本質的分別,無論各自表面的力量是大是小,但本質上,大家都是“一體”的一部分,是“一體循環”的一部分。 這樣的感悟,和逼得白璟一步步領悟到這些的那個過程,改變白璟最多的,是她開始嘗試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劃出了一片“緩沖帶”:專門用于緩沖她那天生的精神潔癖所無法容忍的各種混亂、乃至是她無法認同的價值觀念,以及她自身的一些還未被她清楚辨識卻已猝然而起的各種混沌情緒,先將它們放置于那“緩沖帶”中;然后再用她的理性去對它們進行一一辨識,分門別類;最后,才是有針對性的按輕重緩急、以及當下自己能掌握的資源、能力來衡量解決它們的合適順序、及時機。 白璟發現,這樣做最大的好處,是她開始變得冷靜耐心了。不是刻意為之,而是自然而然的結果。 或許,這樣的變化,和當初看似一切都隨著情緒走時的她,本質上也沒什么分別,不過是現在的她終于能更加細致、精確地明白,她的情緒是為何而起?本質目的是為了滿足什么? 看到了本質需求,自然就知道能用的手段不止情緒一種,還可以動用理性來調動其他可用資源來更有效、更適當的來進行滿足。這樣一來,當自己知道自己的最終目的得到了滿足,或是確定了一定能被滿足時,那那些不必要的情緒便會自己消失?!速M能量的事,大腦從來都是很吝嗇的——哪怕是用在情緒上。 這樣的白璟,別人看她,會覺得她逐漸成熟了;但在白璟看來,她和過去一樣,仍舊是看心情做事,區別不過是:過去的她,是情緒主導了她的行動;而現在,她開始能用理性去輔助情緒,將原本混亂、混沌的情緒進行分門別類一一辨識清楚之后,再追根溯源到情緒產生的本質目的——它究竟是想表達什么?還是為了想要滿足什么?——知道了根本動機,再根據不同的情緒訴求來用更合適的方式去滿足情緒之下的底層需求,那相應的情緒自然就會消失——因為本質目的已經達到,那相應的情緒——這個手段,大腦也就沒必要再繼續持續供養了。 時間一長,情緒也就有了“規矩”:各種情緒終于愿意互相“配合”的按輕重緩急自覺排隊,等著挨個被理性辨識、滿足;不會再你推我擠的,結果卻是只有少數最強烈的情緒被滿足了,卻又有多數因為連呼聲都沒被“聽到”而進一步加深了“怨念”,增加了隨時可能爆發的隱患,讓“人”這個整體防不勝防。 “老媽,對不起啊,沒本事給你買套房,害得你還得和‘他們’住一起……” “沒事啦,都是一家人,你只要每月給我生活費,夠我吃穿的就行了?!?/br> 白璟苦笑了下,“老媽,明天我要去見個朋友。后天吧,后天你跟我去趟銀行,我把存款轉到你的名下去。這事,你可別讓其他人知道——尤其是‘他們’。這筆錢,你可得留著自己花,別耳根子軟得‘他們’說什么你就一股腦的有多少錢就都給了‘他們’。以前不想給你那么多錢,就是怕你被‘他們’騙,被‘他們’利用……” “行啦,都是一家人,別這樣說!” 白璟便不再說了。 她知道,母親多半也只是把她說要轉錢給她的話當作玩笑,但白璟這是第一次這樣說,也是最后一次了。她這次回來,就是為了與他們所有人——無論結的是善緣還是惡緣——都徹底做個了結,然后就能了無牽掛地離開了。 這是她想要做的,也是她必須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但眼下,至少在白璟看來,還不是告訴母親真相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