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
“對,不可能有那么一天!” 阿愁的話還沒說完,她的身后,李穆的聲音便突然冒了出來。 阿愁一回頭,就只見李穆從七月的烈日下進來,竟是一腦門的汗。顯見得是別院的人通知了他之后,他就狂奔回來“救駕”了。 李穆大步走到阿愁面前,伸手接住她不自覺向他伸過去的手,看著她微笑道:“你我的姻緣,可是上輩子就定下的,我可不會再放手了?!?/br> 正位上的陸太妃看著下首那兩手相握的一對兒,唇角忍不住就抽了抽。雖然她眼露鄙夷,卻不得不承認,心里泛著的酸味里,其實滿滿的都是羨慕嫉妒。 第一百六十四章·婚禮進行時 三年后。 廣陵城郊的鹽阜碼頭, 一艘客船正準備靠岸下客, 卻不防從后面搶上來一艘官船,吹著喇叭示意那客船讓出碼頭。 客船上的平民百姓們看到對方船頭旗幡上高挑的一連串官銜,便有人嘆息道:“只怕今兒到晚才能下船了?!?/br> 一旁一個叼著煙袋桿的老漢扭頭看看那艘官船, 一邊繼續整理著自己帶的行囊一邊笑道:“沒事,待會兒肯定是我們先?!?/br> “那可是官船!”有人接話道。 老漢扭頭看看那人,笑道:“小哥這是頭一次來廣陵吧?別的地方咱不知道,至少這廣陵郡下,行車行船都是照著先來后到的規矩,誰都亂不了?!?/br> 而也恰如那老漢所言的那樣,便是官船撐著官威吹了半天的喇叭, 那管著碼頭的小吏也只是沖著那官船上笑嘻嘻地行了個禮,卻到底沒肯安排那官船插隊先行下客。 官船上, 已經作了婦人打扮的郭霞不禁氣得一陣跳腳, 揪著周昌的衣領就是一陣嚷嚷:“他們沒看到我們船上的旗幡嗎?” 周昌好脾氣地笑著, 握著郭霞的手勸道:“這是廣陵城里的規矩, 只論先后秩序, 不論家世地位。當初娘子不也贊著這規矩公道來著?” 郭霞被他說得一噎,偏她便是當了娘親,依舊還是當年的刁蠻性情,便揪著丈夫的衣襟不依不饒地推搡了周昌兩下。 正鬧著, 艙門處忽然傳來一陣嘻嘻的笑聲。二人回頭看去,便只見郭云懷里抱著一個正在呀呀學語的小女童站在門口處,一邊還教著那女孩, “也只有你那眼神不好使的爹才肯娶了你那彪悍的娘。咱大姐兒長大了可不能學你娘?!?/br> 那周昌聽了,不禁老臉一陣通紅。 當年李穆派周昌進京替他自辯后,那周昌便作為廣陵王在朝廷的代言人,一直留在京城里,擔任著“廣陵王府駐京辦”的負責人。 那郭霞對他是勢在必得,他對郭霞也是心有戚戚,何況如今他不僅是官身,且在京城一直就頗有才名。長公主經不起女兒的軟磨硬泡,雖然有些看不上周昌的家世,到底覺得女兒低嫁可以享福,便于當年就允了周昌的求娶。 那郭霞也是個有福的,次年開春,就給周昌添了個女兒。 臉皮厚如城墻的郭霞可不在乎哥哥的那點擠兌,渾不在意地從郭云懷里搶過自家女兒,沖她那雙胞胎兄長翻著白眼兒道:“別教壞我閨女!有那本事,你自個兒生一個去!” 如今郭云都已經二十一了,那婚事卻依舊沒個著落。倒不是沒人看上他,而是他自個兒眼界高,誰都看不上——至于當年他跟吉祥的那點事,因他心思藏得深,居然只有阿愁和李穆兩個知道,郭霞這草包般的人兒竟是一點兒痕跡都沒瞧出來。 那郭云看看meimei和妹夫,然后伸手一摸臉,頗為哀怨地嘆氣道:“你說你哥我長得也不差,怎么就沒人肯要呢……” 他這里話音剛落,便聽到有人在他身后冷笑道:“運河上風大,大郎當心不小心閃了舌頭?!?/br> 隨著話畢,從郭云身后轉出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孩兒——恰正是郭霞身邊的供奉梁冰冰。 那梁冰冰雖然已經是雙十年華了,卻因她擅于保養,且原就生得好,如今看上去依舊還像當初她剛進京時的十五六歲模樣。 而雖然她當年就曾跟阿愁和郭霞等人都說過,如果有可能她是打算一輩子都不嫁人的,只是當時誰都沒把她這話當真。直到如今她已經年過二十卻依舊不肯點頭嫁人,眾人才發現,她竟真是鐵了心要做一輩子老姑娘的。 郭云一向總將自己偽裝成個良善君子的模樣,偏在梁冰冰的面前,他總有些克制不住脾氣,便冷笑道:“難怪人都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都脾氣古怪,誠不欺我!” 梁冰冰也不生氣,只笑瞇瞇地道:“嫁不出去還分兩種呢,一種是像我這樣不愿意嫁人的,另一種,就是之前那誰嚷嚷的那樣,”她捏著嗓子學著郭云之前的腔調,“怎么沒人要我呢?!?/br> 卻是逗得郭霞立時就不客氣地大笑了起來。 郭云抹去臉上的笑,正待要反擊,一向是個真君子的周昌趕緊過來,將這大舅子拉開了。 郭霞則對梁冰冰笑道:“你跟我哥倒是一對歡喜冤家。要不,你倆湊成一對拉倒了?!?/br> 梁冰冰詫異看她一眼,笑道:“什么呀,我心里大郎就是個兄弟,玩笑可以,嫁他還是罷了吧。再說,我是真不想嫁人,與其把精力花在討好丈夫公婆身上,我還不如折騰好我的那家小店呢?!?/br> 如今梁冰冰除了掛著郭霞名下的供奉之職外,自己還在阿愁的建議下開了一間京城獨有的“美容院”。她因笑道:“阿愁說過,女人家不是只有嫁人才會幸福,真正的幸福,是可以自由選擇自己想要過的生活。所以我已經很滿足了?!?/br> 而真可謂是夫妻連心了,郭霞那邊打趣著梁冰冰和她哥哥時,周昌正好也以暗示的話語,跟郭云表達著同樣的意思。 郭云笑得頗為云淡風輕,道:“我只是拿她當另一個meimei罷了,沒你們想的那些有的沒的?!?/br> 郭云說不出口的是,其實這些年,他心里一直住著個人。 直到如今他也想不明白,之前沒有看到吉祥時,都過了那么多年了,他也沒有那么在意過吉祥那么個人。偏偏再次見到吉祥后,他就把那個人揣在了心里。 偏偏那人心里沒他半分的影子,去年的時候,李穆就在信里提了一筆,說吉祥嫁人了,對方家里開了間織坊,家境頗為殷實…… 且放下官船這邊不表,再說回客船那邊。 此時客船已經靠了岸,當船上的旅客一一下得船來時,卻是不見其他碼頭邊常見的那種,只要一有客人下船,便會有一群車夫幫閑涌過來搶生意的亂象。 那有需要雇用腳夫的旅人很是詫異地停住腳,正待左右張望尋找腳夫時,便只見碼頭邊打著的一排木樁后飛快跑來一人,點頭哈腰地問著旅人是要雇車還是雇人。 那旅人吃驚地后退了半步,頭上戴著的斗笠被河風吹起,露出一張精致的婦人面龐,趕過來的車夫這才發現,眼前那將全身都裹在一襲斗篷里的旅人,竟是個窈窕的年輕婦人。 那車夫不敢造次,趕緊半低了頭,避免和那婦人直對上眼,這才陪笑解釋道:“城里有規定,碼頭邊不讓搶客,只依次排隊,輪到誰的生意就是誰的生意?!闭f著,那人指著一旁停著的一輛騾車道:“那就是我的車,客人若是還看得上眼,我送客人一程?” 說話間,那些船上剛剛下來的、于廣陵城里常來常往的老客商們已經被后面排到的車夫接上了車去。 那婦人猶豫了一下,這才任由那車夫幫她提了行囊,小步跟在車夫的身后來到一輛半新不舊的騾車面前。 車夫殷勤地將那婦人扶上車,又問清了地址,便笑著恭維了一句,“好地段。如今那邊新辟了一個布料市場,聽說帶著周圍的房租都比往年翻了幾倍。若是誰家在那邊有家業,便是沒個營生,光吃租子也能過活了?!庇謫栔菋D人:“客人這是在城里有生意還是去投親?” 婦人略沉吟了一下,才接話道:“投親的?!?/br> 那車夫顯然是個嘴碎的,一路且笑且寒暄地道:“客人之前可有來過廣陵城?只怕就算來過,如今來了也該不認得了。若是往常,從碼頭到您要去的地方,沒個大半日總也到不了,可自大王請命拆了坊墻后,城里的巷道可算是四通八達,如今過去,最多也就半個時辰的事兒,倒不用再像之前那樣,非要繞過那些礙事的坊墻了?!?/br> 他這邊嘰嘰呱呱地說著,車里的婦人已經拿掉頭上一直戴著的斗笠,又挑著車前垂著的車簾,從車夫身后看著廣陵城的街景。 那車夫自顧自地吹噓了一會兒如今經過改造的新廣陵城,一副十分自豪的模樣。他一邊說著,一邊本能地回頭看了一眼車廂,卻是這才發現,車里的婦人已經拿掉了斗笠,正伸著頭,一臉感慨地看著街邊的人群。 那車夫愣了愣,不禁問著那婦人道:“我好像認得你……” 婦人一驚,趕緊將頭縮回車廂內,又拿起那斗笠戴了起來。 車夫一邊努力回憶著,一邊還不住嘴地說著:“我這人記性可好了,只要是我見過的人,哪怕是隔著個七八年沒見,我也能認得出來?!?/br> 車內的婦人不禁一陣不安。 車夫卻依舊在回憶著,一邊道:“不過我想你之前應該沒坐過我的車,我不記得拉過客人……應該是在家里的時候見過……”頓了頓,車夫笑道:“我家住仁豐里,客人可到過仁豐里?” 車里的婦人一聽“仁豐里”三個字,那肩膀都抖了一抖,忙慌亂道:“我沒去過!” 許是覺得自己否認的聲音過于急迫,婦人頓了頓,便有意扯開話題道:“不過我倒是知道仁豐里的,聽說廣陵王妃就是出身仁豐里?!?/br> 果然,她一提這茬兒,車夫便立時不再去追問車內之人的來歷了,只哈哈笑道:“你可別說,王妃還是我看著長大的呢!”又道,“明兒是大王和王妃大喜的日子,大王特意命匠作坊做了各色煙火,明兒晚上你可別忘了去運河邊上看煙火去,難得一見呢?!?/br> 車內之人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我聽說,王妃出身不顯,城里竟沒人說什么嗎?” 那車夫不禁又哈哈笑了起來,道:“一聽就知道客人是從來沒來過廣陵。別的地方只怕還真在意個祖上出身,偏咱廣陵城里只看各人自個兒的能力。說了只怕你不信,早些年間,我還只是一個在坊間巡夜打更的,可如今我憑著我自己的一雙手,已經有了一家車行,管著六輛騾車了。自大王承襲王爵以來,在咱廣陵城里就只論誰有本事誰沒本事了,誰還管你祖上是做什么的。而且,就如我們大王所說,當大王也不過是他的工作罷了。工作完了,他也該跟咱們一樣,回家去老婆孩子熱炕頭。沒個說是我白天晚上都要趕著騾車接送客人的道理,對吧?所以說啊,他要娶什么樣的人,跟我們這些人也沒什么關系,跟他是不是大王也沒關系,跟王妃是個什么出身就更沒什么關系了。只要大王喜歡她,她也能做個好妻子,那也就是了?!?/br> 不知道別人聽了這番理論是個什么反應,反正車里的婦人此時早已經聽呆了。 “把、把‘大王’當……當工作?!”她忍不住重復道。 車夫哈哈笑道:“是啊,王妃也說,她不過是嫁給大王后才被叫作王妃的。不過啊,咱們王妃倒不是拿王妃當工作的,咱們王妃有自己的事兒做著呢。你知道那花間集吧?咱們王妃就是那花間集的幕后供奉,弄出來的那些花兒粉兒,竟還能治臉上的痘痘。我那小子臉上起奶疹子,居然也能用他阿娘的香粉也治好了,真神了……” 那婦人一邊聽著話癆車夫嘮叨,一邊心不在焉地走起神來。直到騾車忽然停了下來,車夫笑著對她報了聲“到了”,她這才緩過神來。 下得車來,婦人卻是愣了愣,先是往左右看了看,然后便看著眼前那新刷過黑漆的木頭大門發起呆來。 車夫很是盡職,怕自己送錯了地方,便彎腰問了那婦人一句:“可是這地方?” 婦人愣愣地看看左右,猶豫道:“不怎么像了……” 車夫倒是個熱心人,便跳下馭座,上前幫著拍了門,一邊笑道:“拍門問問也就知道有沒有找錯了?!?/br> 他那里剛拍了兩聲門,仿佛門里正有人等著一般,居然立時就開了門,倒把那車夫嚇了一跳。 等看清開門之人手里提著個妝盒子,車夫才反應過來,只怕開門之人是梳頭娘子。 那梳頭娘子看著約四旬年紀,雖然年紀不算老,可頭發卻已經有些花白了。 車夫正要回頭問那客人話,卻是忽然就只見那婦人手里一松,原本套在胳膊上的包裹落了地,發出一聲沉沉的聲響。車夫眼尖,從那散了一角的包袱皮里看出,那一直被婦人抱在懷里的,居然也是一只妝盒子。 他正盯著那妝盒子眨眼,就聽見那客人忽然顫著聲音叫了一聲“阿娘”。 待他抬起頭來,就只見那婦人甩了頭上的斗笠,卻是一下子就撲到那剛要出門的梳頭娘子身上,一邊伸手去摸那怔在當場的梳頭娘子的鬢發,一邊顫聲道:“阿娘,你怎么老成這樣了?!” 那梳頭娘子原本怔怔地看著來人,這會兒卻是忽然反應了過來,飛快地放下手里提著的妝盒,也伸手去撫來人的臉,一邊也顫聲應道:“巧、巧兒?!是我的巧兒?!你、你回來了?!” 話畢,卻是一跺腳,伸手就將那少婦拉進懷里,一陣心肝rou地大哭。 這邊的動靜,立時驚動了院里院外的人。那院里出來一個瘸腿的中年男子,看到那抱頭哭成一團的母女二人,這男子不禁也驚呼了一聲“巧兒”。那叫巧兒的婦人從母親的懷里抬起頭,拉著那男子的手哭了一聲“爹”,然后三人便又抱頭痛哭了起來。 此時,早有左右鄰居好奇地探出頭來,那車夫便聽到有人悄悄道:“那是林巧兒嗎?不是說在京城嫁人了嗎?怎么回來了?喲,還是寡婦打扮!” 車夫這才發現,他帶來的客人的鬢發間簪著朵白絨花。再看向那一家人時,就只見林娘子已經一邊嘮叨著一邊將林巧兒拉進了家去。林父則撿了被母女二人遺忘在一旁的妝盒,默默跟在那二人身后進了門,又隨手關了門。 那左右鄰居們一看到林家的門關了,頓時都湊到一處小聲議論了起來。 車夫好奇地摻了一腳,卻是這才知道,他從碼頭邊拉回來的客人,居然來頭還不小。據說之前曾給王府的十四郎君做過妾室的,只是十四郎犯了事后,她因沒臉回來,一直滯留在京城,又在京城嫁了人。這顯然是丈夫死了無依無靠,又回了娘家。 眾人一番感慨后,便各自散了。 那車夫聽了一會子熱鬧,又看看天色已經不早了,想著剛才跟客人說的“老婆孩子熱炕頭”,便干脆也不接活了,直接駕著馬車回了仁豐里。 等車夫笑瞇瞇地將馬車停在九如巷口外,和那老虎灶上的宋老爹打了聲招呼,進到周家小樓里時,一抬頭,就只見小李嬸兒正和王家師娘頭湊頭地在廊下嘀咕著什么事。 見他進來,小李嬸兒便招呼道:“劉大回來了,今兒倒是早?!?/br> 屋里正哄著兒子的唐氏聽了,趕緊迎了出去,卻到底比小叔子劉二慢了一步。 卻原來,那車夫正是阿愁的老鄰居,住在一樓東廂里的劉大。 去年的時候,劉老實一口痰沒上來故去了,如今這個家里是劉大當家。他兄弟劉二因為人老實木訥,至今還沒能說上親事,所以如今依舊跟兄嫂住在一起。 劉二一向是個勤快的,這會兒搶在嫂子前頭跑到井臺邊,給劉大打了洗臉水后,便又沉默著回了屋。 那劉大見了,覺得有點奇怪,便看向妻子唐氏。唐氏拿著帕子上前來,沖著他微搖了搖頭,劉大便知道,今兒宋老娘領著去相看的姑娘,劉二沒看上。 “這臭小子!”劉大忍不住罵了一句,這才知道,弟弟的殷勤,不過是怕他哥哥又罵他眼界過高什么的。 這周家小樓里向來沒什么秘密,所以小李嬸也早知道了那相親的事,便勸著劉大道:“怕是緣分沒到?!?/br> 劉大在水臺邊洗了手和臉,扭頭看到小李嬸和王師娘還在商議著什么,便好奇問道:“兩個嫂子在商量什么呢?你們兩家婚期不是定了嗎?” 那四丫原正要從屋里出來,聽到這一句,頓時腳下一旋,又躲回了屋里,恰跟要從里面出來的王阿婆撞在了一處,惹得王阿婆罵了句:“風風火火的,像個什么樣!” 那邊小李嬸和王師娘倒是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答著劉大道:“正商量著誰去給王妃送添妝的事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