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就著煙花那一閃而逝的光亮,阿愁這才吃驚地發現,這作男裝打扮的人,分明生著凈心的五官! “凈……” 她才剛叫出一個字,那凈心便飛快地將一根手指按在唇上,卻是隔著那廊柱用力一拉阿愁的胳膊,就這么將她拉到了廊柱的這一邊,又壓低聲音道:“你跟我來,我有很重要的話要跟你說?!?/br> 阿愁正待要問她這些日子去了哪里,是否安全,那凈心已經牢牢握住她的手腕,一邊小心翼翼地東張西望,一邊急切道:“是關乎你性命的大事,很要緊的!”卻是不待阿愁再問什么,已經拉著她鉆進了人群里。 阿愁心下不禁一陣驚異。她抬頭看看不遠處那些被官府派來維持治安的衙役和兵丁們,再看看明顯沒有向那些兵丁求救意思的凈心,便猜到,至少凈心的處境是安全的——就是說,她十有八九真個兒是自己跑掉了的…… 好在凈心也沒把阿愁往更遠處引,只帶著她找了個背光之處,卻是拉著她貼墻而站,一邊警惕地看著不遠處小徑上來來往往的人。 阿愁忍不住道:“這些日子你都去哪里了?安全嗎?凈明和圓一師傅都快要急死了……” 那凈心一邊小心地東張西望著,卻是不知道在防備著誰,一邊壓著聲音道:“那回頭你替我給凈明和圓一師叔送個信,就說我很好,叫她和師傅師叔都不要惦記我?!甭砸华q豫,她又道:“你就說,我不是因為她們才走的,我只是……” 她咬了咬牙,忽然歪頭看向阿愁,道:“我原就不是自愿出家的,叫她們只當我從沒有進過那里吧?!?/br> 這意思,是她要還俗了?!難道她真跟人私奔了?! 阿愁看向凈心的眼神里,不禁帶上詫異之色。她有心想問,又怕唐突了。正猶豫間,就只聽凈心又道: “當初我若不出家,如今只怕早成一把枯骨了。我原想著,只要我呆在那個地方,有佛祖保佑著,那人怎么也不會找上我的,卻不想,那人還是來了。我又想著,只要我躲開也就沒事了,可轉眼我又想到,我若走了,就再沒人知道那人的底細了。別人不知道也就罷了,可你該怎么辦呢?” 凈心扭頭看著阿愁,那依舊握在阿愁手腕上的手,冰冷而微顫,仿佛她在恐懼著什么一般。 阿愁從沒見過她這樣的表情,不禁詫異問道:“什么?你說誰?誰的底細?我怎么聽不懂……” “二十七郎!”她話還沒說完,凈心就急切打斷她,又道:“你要小心二十七郎,他不是人!” 阿愁不禁詫異抬眉。 她正想著這凈心和李穆之間不知有什么仇怨,就聽凈心略有些顛三倒四地道:“我原想著,只要我跑得遠遠的,那人找不著我,我也就沒事了??稍贈]想到,你居然是他的供奉。怎么說我們都是朋友,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落近危險里都不知道,我得提醒你。偏我逃出來后,想了許多法子都沒辦法靠近你,你身邊總有人在,我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他的人,只能另想法子了。虧得后來聽說你跟安寧郡主交好,又聽說安寧郡主今兒要來敲祈愿鐘,我就想著,今兒晚上趁著人多,碰一碰運氣,看能不能跟你說上話。阿彌陀佛,佛祖保佑,你竟真來了……” 凈心念了聲佛,又緊張地看看四周。仿佛想要借著力道讓阿愁相信她所說的一切一般,她再次用力握了握阿愁的手腕,又道:“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記在心里,千萬不能透露出去,不然連你的小命也不保了?!?/br> 不等阿愁說什么,她便扭頭湊在阿愁的耳旁,輕聲道:“那個二十七郎,他不是二十七郎,他是個鬼!” “???!” 阿愁頓時一眨眼,扭頭看向凈心。當世之人一般都信個神鬼之說,雖然阿愁不信,不過顯然凈心是信的。這會兒她的臉上滿是驚懼之色。 只聽凈心又道:“我原是侍候牡丹娘子的……”大概是見阿愁一臉茫然,她忙解釋道:“牡丹娘子是廿七郎的生母。那時候,就算娘子瞞著,我也知道,其實廿七郎已經死了,都死了三天了!偏牡丹娘子信了那個西番老巫的話,說是他能勾來小郎轉世后的靈魂。我原只當他是騙人的,就偷偷扒著窗縫偷看,結果就聽到那個西番老巫在那里自言自語,說是勾來一個什么姓秦的人的魂魄……” 說到這里,凈心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手也更加地冰冷起來。 “結果……結果,結果明明都死了三天的小郎,居然真個兒就這么活轉過來了!偏那時候娘子和那個老巫都叫大王給殺了,沒人知道我當時偷聽了,沒人知道我知道,活轉過來的那個,不是我們小郎,那是那個姓秦的鬼魂!現在的廿七郎,是借尸還魂的廿七郎,他不是個人,他是被勾來的野鬼,那個姓秦的野鬼! “偏他還騙別人說,他是病得什么都不記得了。偏所有人都信了他。我原當他不知道我知道這件事的,可事情都過去一年了,管事突然找我,說是小郎要調我過去服侍他……叫我服侍一個鬼!我……我怕他知道我知道他的來歷,我就去求了王妃,只說我要替小郎和早沒了的牡丹娘子祈福,我愿意去圣蓮庵修閉口禪,這一輩子都不再開口說話了。那個鬼因此還賞了我不少銀兩,我只當他是默許我活了,我只當,只要我在佛祖面前,他就再不能害我了,偏就這么又遇上了…… “你是沒看到他當時看我的那個眼神,我知道他是不會再讓我活了,所以我得逃。虧得當年他賞我的那些錢我都沒動……可我也不能只顧著自己,你一向待我不薄,每次來都給我帶好吃的,我不能只顧著自己,怎么著我都得告訴你真相才能逃走?!?/br> 說到這里,那凈心忽地甩開原本緊緊握著的阿愁的手腕,神神道道地嘀咕了一句:“總之你小心了,那人他不是人!” 卻是不等阿愁反應過來,她已經拔腳跑開了,卻是轉眼就混進人堆里,再找不著蹤影了。 阿愁呆呆依墻而立,若不是被凈心用力捏過的手腕上依稀還留有一圈紅印,她險些以為剛才那一幕是出于自己的想像了。 那李穆……是借尸還魂的……鬼?! 姓秦的鬼?! 說到姓秦,阿愁腦海里立時就想起了她認識的那個姓秦的人——秦川。 想到秦川,再想到李穆,忽然間,阿愁如被閃電擊中一般,整個人都呆住了。 那一瞬,她的腦海里閃過許多畫面。畫面里的李穆,明明長著跟秦川不一樣的臉,可舉止動作間,卻跟秦川是那么的相像…… 比如,那推向鼻梁間的手指…… 比如,他瞇著眼眸,從睫毛下方看人的方式…… 比如,他看著她時,那種幾乎和秦川一模一樣的壓人氣場…… 難道……那個鬼……居然是秦川?! 難道是……秦川也跟她一樣,穿越過來了?! 忽然,阿愁又想起很久之前發生的一件事。在她和李穆認識的那一年,和今天一樣的除夕夜,在周家小樓門外,突然過來的李穆,在巷口的燈光下,低頭看著她,對她說著那句當年秦川也曾跟她說過的話—— (“怎么,不認識我了?!”) 如今她依舊記得,當時的她是如何的震驚。她還記得,緊接著他對她說—— (“之前我就總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你,偏怎么想都想不起來。你呢?你可記得以前在哪見過我?”) 頓時,阿愁打了個寒戰。 難道……那時的他……其實是知道她是秋陽的?! 可是…… 這說不通呀! 她的相貌早跟前世不同了,他也一樣不同了,那他是怎么認出她來的?!他怎么知道她穿越了?! 也許,那姓秦的鬼,未必就是秦川吧…… 對了,如今李穆的字就叫秦川。 那么,這個秦川,是她的那個秦川嗎?! 如果真是她的秦川,他知道她是秋陽嗎? 如果知道,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不知道……那么,他的告白…… 算不算是移情別戀了?! 那一刻,阿愁整個人都混亂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裝 這件事, 鬧得阿愁一晚上都是心神不屬。甚至于, 直到說笑著的郭霞等人拉著她上了馬車,她才反應過來, 那一百零八響的祈愿鐘聲,她居然一響都不曾聽進耳朵里。 也虧得郭霞等人這會兒正興奮著,每個人都熱烈地討論著各自感興趣的話題, 一時倒沒有人注意到阿愁的沉默。 這般恍恍惚惚回到廣陵王府, 阿愁都不記得自己是怎么下的馬車,也不記得她是怎么回的西三院。直到看到廊下那裹著一襲華麗大氅的李穆, 阿愁才猛地收住腳, 卻是看著那站在大紅燈籠下的人影,忍不住就學著那人的模樣微微瞇起了眼眸。 李穆見她在院門處站住, 便趕緊從廊上下來, 一邊對她笑道:“我原打算直接去報國寺找你的,可那里那么多人,我怕我們反而錯過了,就只好在這里等你了?!庇值?,“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報國寺的焰口好玩嗎?” 看著李穆向自己伸過來的手, 阿愁的小眼不由就是一眨。 她看看他的手,再抬眼看看李穆, 心里不禁一陣心思翻轉,臉上卻是不露痕跡,只笑瞇瞇地躲開李穆的手,道:“哪能叫小郎來迎我?!比缓蟊愀鴽]事人兒一般, 絮絮叨叨地跟李穆說起報國寺的熱鬧。 當然,報國寺里曇花一現的凈心,她是不可能提及的。 阿愁一邊興口跟李穆胡扯著一些有的沒的,一邊默默觀察著李穆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 之前她從來沒有對他的身份起過疑心,所以便是感覺他的舉止動作里有著莫名的熟悉,也只當是他倆一處長大過于熟悉的緣故。如今她對他的來歷起了疑,再看著這人時,卻是立時就發現,這人身上幾乎處處都是破綻。 想著他若真是秦川,阿愁不禁一陣激動。不得不說,她打從自小熟悉的環境里穿越來這里后,雖然身邊一直圍繞著不少朋友親人,可骨子里的那種孤寂,卻是誰也抹不去的。如今知道秦川也在,知道自己將不再是孤單一人,阿愁也沒辦法不激動…… 幸虧阿愁還是秋陽時,就極擅長掩飾自己的真實感受,又何況如今這種情況。 阿愁一邊假裝興奮地說著報國寺里的熱鬧,一邊心里也開始盤起了小九九。于是,趁著話題告一段落時,她便丟開報國寺那邊,問起李穆這一晚的遭遇來。 李穆微笑道:“一切都很順利?!庇值?,“宮宴后,皇上只說這天寒地凍的,便開恩單點了二十三哥跟去祭祀,把我們其他人都給放了?!?/br> 這一舉動的意義,自是不言而明。 阿愁不禁意外地瞪大了眼,忍不住道:“不可能吧!我也只是幫他略改了改衣著風格罷了!” ——若因為這點改變,就叫宣仁皇帝看上了二十三郎,這皇位的傳承也太兒戲了! 她那瞪著眼的模樣,頓時逗得李穆一陣哈哈大笑。他伸手過去一撥阿愁的劉海,道:“自然不是因為這點小事。所謂‘功夫在詩外’,之前我們已經做了許多的功課,今兒這一招,也不過是讓二十三哥突顯于人前罷了?!?/br> 這句“功夫在詩外”,不由就令阿愁的眼角微微一抽。如果她沒記錯,這句話應該出自陸游陸放翁之口。 雖然直到如今,她對大唐的歷史傳承都不甚了解,但好歹她曾聽酒館酒肆里的說書先生說過前朝國號的,知道大唐在立國前,曾有過秦漢三國、魏晉南北朝……但是,就她所知,直到如今為止,這片土地上都不曾出現過一個南宋北宋,更不曾有過陸游此人…… 顯然,今兒宮宴上的成功,令李穆很是興奮。因此,明明往常都不怎么跟阿愁提及朝堂之事的李穆,這會兒也忍不住得瑟地對阿愁炫耀起他和二十三郎這一向的謀劃來。 于是,阿愁這才知道,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李穆又做了些什么。 當然,此時的她對這些事并不關心,她只想知道,這個李穆,是不是她的秦川。 于是她假裝好奇地問道:“二十三郎的字是什么來著?我忘了。我記得你說過,你的字,‘秦川’,是去年過年的時候皇上所賜。那當時皇上給二十三郎賜的是什么字?” 她這明顯顛倒了重點的話,果然不曾讓李穆起疑,他笑著答道:“是海川?!?/br> 又解釋道:“其實那時候就已經初現端倪了?;噬辖o十四哥賜的字是‘洛川’,二十六哥是‘渭川’,我是‘秦川’。我們幾個人,都是以地名為字,只有二十三哥的‘海川’,是‘海納百川’之意??梢?,其實那時候皇上就已經注意到二十三哥了?!?/br> 于是,阿愁這才反應過來,之前京城所傳言的什么“二十三郎因形象不佳而不受重視”的話,只怕是因為這個特別的字,而由李穆等人故意放出去的煙幕彈…… 阿愁微垂下眼簾,心思不禁又是一陣翻轉。就在李穆心里微微生出一些疑惑,正要發問時,只見她又抬起頭來,笑盈盈地道:“說到小字,今兒小郡主她們還在議論三娘子新得的小字呢。說是她祖父特特從佛前求來的……” 古人除了姓名外,一般在成年時,還會由家里的長輩賜個小字。平民一般不講究這個,可貴人間卻是極講究這個的,不僅男子有字,女子也有。甚至,講究的人家,那女子的小字還會直接寫在婚書上。 “……小郡主還開玩笑說,要給我也起個字呢?!卑⒊罟室獾?。 果然,李穆一聽就皺了眉,道:“這里有她什么事!便是起,也該是我給你起?!?/br> 阿愁的眼不由就用力一眨。便是她是個半調子的大唐人,也知道那女子的字不是什么人都能給起的,除了女子的長輩外,便只有她的丈夫有這樣的權利了…… 見阿愁又連連眨眼,李穆只當她是意外,又哪里知道阿愁這些話底下早做了埋伏。他只當正好是話趕話說到這里,且他早有心將秋陽的名字還給阿愁的,便順勢道:“過了年,你十五了,也該有個字了。我看就叫‘秋陽’吧,你笑起來的模樣跟秋天里的陽光一樣呢?!?/br> 聽了這話,阿愁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雖然她心里早做了準備,可聽了這樣的話,得知眼前之人果然就是秦川,且顯然秦川早認出了她,卻一點兒也沒有想要跟她相認的意思…… 好吧,阿愁不知道自己該做何想法了。 到了這時,便是她再擅長掩飾自己的真實情感,那臉上也不由變了色。 偏李穆因著今兒宮宴上的順利,叫他覺得他的事情已經成功了一半,這會兒心情正興奮著,一時倒沒有注意到阿愁那變了的臉色。等他注意到時,阿愁已經快要沒辦法繼續偽裝下去了。 “怎么了?”直到這時,李穆才注意到阿愁的不對勁,忙伸手去摸阿愁的額頭,道:“你臉色怎么突然變得這么難看?” 恰好香草進來給他們換茶,見狀,便忙也過來查看阿愁,道:“可是在護國寺里吹了風?” 這會兒阿愁腦子里早亂成了一團麻。她不敢信任自己這會兒會有什么樣的反應,見香草那么說,便就勢也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裝腔作勢道:“好像是吹了風呢,感覺頭有點疼?!庇值?,“我看我還是去躺一會兒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