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阿愁的眼原是生得極小,如今這般又是雙眼皮又是假睫毛的,卻是整個兒都改變了她的眼型,這才叫眾人一時都沒能認出她來。 而阿愁給白姑姑做的雙眼皮卻沒那么明顯,且白姑姑也沒要那夸張的假睫毛,只用睫毛膏微微加長加密了原有的長度和密度罷了。雖然這令白姑姑的眼看上去更大更亮了些,甚至連她整個人都顯得更加年輕了好幾歲,卻依舊還是白姑姑的模樣。甚至不仔細看,都叫人看不出白姑姑有什么變化。 白姑姑則對這個妝容十分滿意,答著洪姑姑道:“我可不是你,你一向大膽慣了,可我若真個兒做成那種模樣,就出不去門了呢?!?/br> 洪姑姑盯著她又看了一會兒,忽然叫著阿愁道:“來,把你那套變臉的功夫用到我這里來試試?!?/br> 于是乎,阿愁果然應著洪姑姑的要求,用那鱗片改了洪姑姑的鳳眼形狀,做出個杏眼兒來,又給洪姑姑貼了假睫毛后,再以粉嫩的桃紅暈染過眼尾,卻是叫那張揚火辣的洪姑姑一下子就改了形象,竟難得透出一股溫柔之態。 原本洪姑姑叫阿愁來,只是替自己做妝容的,如今插進個白姑姑,便叫她們耽誤了時辰。白姑姑見了,也不等洪姑姑做完妝,便先去了夫人那里。 府里幾位主事聚首一處用早膳,這已經是許多年積下來的習慣了。當白姑姑進來時,英太太和她說笑半天都沒有注意到她的眼睛從單眼皮變成了雙眼皮,倒是宜嘉夫人,到底是此行里的老手,卻是才剛從內室里出來,一眼就看出了白姑姑的變化。 等那如同換了一張臉的洪姑姑也過來用餐時,英太太就不可能再看不出來了。她盯著洪姑姑看了半晌,忽然感慨道:“以前聽人說,江湖上有一種失傳的技藝,叫易容術,可以把人改得連朝夕相處之人都認不出來。我原還不信,如今可算是信了,大概那失傳的易容術也不過如此了?!?/br> 第一百一十三章·約貼 從夫人府出來后,阿愁站在巷口處, 看著瓏珠家的方向一陣躊躇。 之前她就跟瓏珠約好了, 打算給洪姑姑做完妝容后, 她要去瓏珠家里看看瓏珠新生的女兒和鄭阿嬸的。 可去瓏珠家, 話題里必定又得扯到遠在京城的李穆。換作一個時辰前,阿愁還沒個什么,可經過剛才洪姑姑那么一番打趣后,她忽然就有些不自在了。 一直以來,阿愁都把自己定位為是李穆的玩伴。然而, 就算李穆當她只是個玩伴,顯然別人并不是這么看的,特別是宜嘉夫人。 直到這時, 阿愁才發現, 她一直忘了一件事:宜嘉夫人是怎么看她的。 在夫人府這幾年里,宜嘉夫人對待她們這些小梳頭娘們都是一種老板對員工的態度——就是那種既不會刻意親近也不會刻意遠離的平和之態——對阿愁, 她也是如此的一個態度。如果不去細想,阿愁還沒覺得宜嘉夫人對她的這個態度有什么不妥,可只要聯想到當初在杏雨樓上, 她頭一次被李穆召過去時, 宜嘉夫人看向她時那種仿佛解剖一般的眼神,后來這種放任的態度, 就明顯是不對了。 宜嘉夫人會以這種平和的態度對她,只有一個解釋:她通過了夫人的審核,是被允許接近李穆的人。 而從洪姑姑話音里所透露出的意思來看, 顯然夫人并不僅僅拿她當李穆的玩伴,許還把她當作李穆的“身邊人”在預備著呢! ——可不,要家世沒家世,要相貌沒相貌,這樣的一個玩物,就算將來李穆結親,被親家知道了,也不會把她這么個小人物放在心上去計較。 如今好歹常常出入貴人后宅,且也聽過這些后宅主母們常用手段的阿愁內心里不禁一陣嘆氣。萬幸的是,虧得她長得不好看,李穆又只是孩子心性,對她應該沒那等綺念遐思。 (……) 阿愁抱著那妝盒站在坊街邊上沉思了好一會兒,覺得這應該只是夫人的意思。只要這不是李穆的意思,夫人怎么想其實并不重要。 于是她又嘆了口氣,決定還是照著原計劃去瓏珠家。 等阿愁轉過身去,卻是這才發現,通往夫人府正門處的巷道里竟停滿了車馬。顯然今兒夫人府里請客的規模遠勝往常。 不知道這事兒和李穆在京城的事兒有沒有關系。 阿愁正模糊地想著,忽然就聽得身后有人叫著她的名字。她順聲扭頭看過去,便只見夫人府里兩個相熟的管事娘子正沖她著招手??茨嵌说哪?,今兒她們應該是負責在府外安排引導來賓車馬的。 顯然,那兩位管事娘子也聽說了今兒阿愁帶著新妝容過來的,這是故意要叫她過去看一看她的妝容罷了。其中一人便拉著阿愁笑道:“果然跟阿大她們說的一樣呢。若不是你在我們府里呆了這幾年,換個跟你不熟的,只怕真要不認得你了?!?/br> 阿愁堆著笑臉剛要答話,就只見身后一前一后駛過來兩輛馬車,顯然是有客人到了。 兩個管事娘子頓時顧不上對阿愁的好奇了,只匆匆跟她打了聲招呼后,便過去接應那兩輛馬車了。 阿愁也不以為意,正要轉身走人,前頭那輛馬車的車窗錦簾忽然被人挑開,有個脆生生的聲音叫著她道:“那邊可是阿愁?” 阿愁回頭一看,卻原來那是司馬府的馬車。因她曾替那府里的少夫人做過妝容,所以倒也認得,車窗里露著一張臉的那個丫鬟,正是少夫人身邊得用的大丫鬟。 見阿愁笑盈盈地過來見禮,那大丫鬟以驚奇的眼把阿愁一陣上下打量,問道:“你這是什么妝?竟從沒見過?!?/br> 話畢,她的身形往后一頓,車窗里換作了她的主人,那司馬府的少夫人。 少夫人也帶著驚奇看了看阿愁的妝容,然后抬頭看看一墻之隔內的夫人府,那眉梢一動,卻是沒問阿愁的新妝,只笑盈盈地問著阿愁道:“你這是才剛打夫人府里出來嗎?” 阿愁忙斂袖應了一聲“是”。 而,雖然少夫人的臉上是笑盈盈的,少夫人的貼身丫鬟卻是很能體會自家娘子那一挑眉的真意,便在她家娘子將身形撤回去后,又堵著車窗,斜睨著阿愁冷笑道:“如今阿愁姑娘可真是個大忙人,下了幾回貼子都請不到人。也不知道姑娘是真忙,還是我們沒那本事請動姑娘?!?/br> 如今阿愁的名聲也算是漸漸傳了出去,同時傳出去的,還有她每天只接五單生意的規矩,以及她是李穆門下的消息。 于是,阿愁毫不猶豫地再次祭出她的“家主”來,對那車內之人行禮陪笑道:“小的就一手藝人,哪敢挑三撿四呀。我這也是身不由己,每天只能接那幾單生意罷了,若是誤了正事,只怕連那幾單也不許我接呢?!?/br> 車內的少夫人看看她,故作體貼狀地嘆息道:“你也不容易?!闭f著,又輕輕往回撤了一點身形。 那牙尖嘴利的丫鬟立時再次領會到她家娘子這一動作的深意,便如連珠炮般教訓著阿愁道:“你的難處是你的,可你既然入了這一行,就得有個入行的模樣。我就再沒聽說城里哪個梳頭娘會像你這樣,給自己主顧立規矩的,你竟是全天下獨一份兒!我們娘子厚道,不跟你計較,可你也別忒不知道自己的斤兩了!” 阿愁趕緊連連稱是。 見她認罪態度良好,丫鬟偷偷從眼角處看了看她家娘子,見她家娘子微掀了掀眼皮,便見好就收道:“得了,我們娘子心善,體諒你的難處,不會怎么為難你。只是,后天我們府上有個小宴,到時候你可別說你又沒空!”說著,從窗口內扔出一張約帖來。 “是是是?!卑⒊蠲ρ奂彩挚斓亟幼∧菑埣s帖,又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送著那馬車過去。 看著手里的約帖,阿愁心里又是一陣嘆氣。前一世,她還只是個前臺時,就沒少受過客人和上司的刁難,直到后來嫁給李穆,她跟著“雞犬升天”,才再沒人敢給她臉色看。這么想來,也難怪人人都想爭著做那“人上人”了…… 她胡思亂想間,便沒注意司馬府的馬車后面還跟著一輛馬車。剛才司馬府少夫人跟她說話時,那輛馬車便一直被堵在后面。這會兒終于能走了,那車夫顯然是知道不好得罪前面那輛馬車上的人,便拿阿愁剎了性子,卻是在她的頭頂上方虛打了一記響鞭,直把沒個提防的阿愁嚇得往旁一跳,再抬頭間,這才看到那車上掛著長史府的標記。 阿愁在心里默默罵了那駕車之人一句,正要抱著妝盒轉開,就只見那已經從她身旁駛過去的馬車忽地停了下來,一個十五六歲左右的丫鬟從車上跳下來,沖她喊道:“喂,你!” 阿愁愣了愣,猶豫地往左右看了看。 那丫鬟便指著她道:“就是你,別看了,過來?!?/br>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她和長史府從沒打過交道,也不知道這丫鬟為什么叫住她??梢苫髿w疑惑,人到底還是過去了。 那丫鬟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問著她道:“你就是替思齊梳頭的那個莫家阿愁嗎?” 阿愁點點頭,沒吱聲。 那丫鬟頗為高傲地一抬下巴,從袖子里掏出一張約帖遞給阿愁,道:“我家娘子聽說過你,想約你后天去府里給她梳個頭。接著吧?!?/br> 阿愁看著那約帖再次眨巴了一下眼,然后歉意笑道:“真是對不住,后天的約已經滿了,實在抽不出時間了呢,貴人還請改個時間吧?!?/br> 那丫鬟一聽就擰了眉,怒瞪著阿愁才剛喝了一個“你”字,就聽得車內一個聲音叫了聲“春香”。那丫鬟頓時收斂了神色,回頭走到車旁。不知車內之人說了句什么,那丫鬟便板著張臉,過來將那約帖丟進阿愁的懷里,道:“你哪天有空?” 這竟是非要阿愁不可的架式了。 而一般來說,真正需要用到梳頭娘子的,都是需要迎賓或者出客等等的正經場合。這種情況下,若是阿愁沒空,客人往往就會另找一個有空的梳頭娘子。這般非她不可的情況,還真是少見。 阿愁心里奇怪著,卻也只得接下了那張約帖,陪笑道:“大后天可好?” 丫鬟回頭問了車里一聲,車內一個女子的聲音應道:“那就約在辰初吧?!?/br> 這個時間點,卻是又叫阿愁感覺一陣奇怪。若是這家人家自己家里請客,這個時間點做妝容顯然有點晚了,可若她是應邀要出門作客的,這個時間點似乎又有點過早了。 她這里沉思時,那丫鬟已經看都不看她一眼,拉開車門上了那馬車。 車門打開處,阿愁看到車里坐著一個年輕的婦人,看年紀應該二十剛剛出頭的模樣。 她看到那婦人時,婦人也看到了她。叫阿愁覺得奇怪的是,那婦人忽然抬手遮了一下臉,就好像害怕阿愁會認出她來一般。等阿愁正待要看那婦人第二眼時,那車門已經關上了。 阿愁想了想,覺得她應該沒見過那人,便搖了搖頭,將手里的兩張約帖都收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過渡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阿綢 正月十五過后,隨著滿街的鞭炮紙屑被清掃一空, 新年的熱鬧也就這么年復一年地過去了, 坊間百姓的生活重又回歸了日常的波瀾不興。 只是, 對于阿愁來說, 似乎她的新年一時是過不完了——因她在夫人府元宵宴上替兩位姑姑所做的新鮮妝容,叫如今的她名聲一下子甚囂塵上,每天找上門來給她送約帖的人,竟是比過年期間來坊前街幾家住戶家里串門的人還要多。 而,便是人人都知道她早有“每天五單”的規矩, 可那些在元宵宴上親眼見識過洪姑姑如變臉一般妝容的貴婦們,卻是許多都和左司馬府的少夫人一樣,覺得憑著她們的貴婦身份, 可以叫阿愁對她們另眼相看。若不是阿愁托庇于李穆門下, 加上李穆身后還有個宜嘉夫人,只怕她就真個兒難以應付了。 也虧得她可以狐假虎威, 叫那些貴婦們只能像那天司馬府的少夫人那樣,叫丫鬟拿話擠兌她,倒是沒一個真敢對阿愁有什么不利的。 正月十八那天, 阿愁拿著約帖去了長史府。 之前阿愁從來沒到過長史府, 后來經她打聽才知道,長史府的當家主母長年臥病, 其膝下有三個親子,長子在蜀地為官,幼子在京城國子監讀書, 如今留在廣陵城里奉養父母的,是府里的二郎。請她上門去梳頭的,則是二郎的正妻羅氏。 據說這位羅氏雖不是豪門世家出身,卻也是書香門第,家族中從其高祖父起,直至其父,代代家主都被鄉鄰推舉為孝廉,可謂是家風秉正。其人更是性情溫婉,長年侍奉久病的婆婆,是城里有名的賢淑孝婦。 阿愁來到長史府時,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天那個名叫作春香的丫鬟早已經在后門處候著她了。 見她進門,春香以一種隱藏得不怎么好的自傲眼神又一次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阿愁一番,然后才輕啟薄唇道了句:“跟我來?!?/br> 阿愁跟著春香穿花拂柳,進到一進院落里,那位羅娘子卻并不在院中。春香命阿愁在廂房里候著,卻是等了約一柱香的時間,才等到那位羅娘子回來。 坐在廂房里,聽著外頭的對話,阿愁這才知道,這羅娘子是去侍候她婆婆用早膳了。聽那意思,這羅娘子今兒不像是要出門作客的模樣。 外頭略靜了片刻后,才有個小丫鬟過來叫阿愁去正堂上見那位娘子。 阿愁進了門后,依著規矩垂首向上面那人行了個屈膝禮,又自報了家門,然后便垂手等著上面那人的吩咐。 只是,她默默等了半天,上面那人竟都沒出聲。阿愁正想著要不要往上首溜一眼,這才聽得那位羅娘子吩咐道:“過來,讓我瞧瞧?!?/br>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然后抬起頭,向著那位羅娘子看了過去。 這原是常事。阿愁以為,這位羅娘子是因為頭一次用她,不知道她手藝深淺,這是想要先看一看她給自己做的妝容??傻人ь^看向那位羅娘子,卻只見那位羅娘子正以一種復雜難懂的眼神在看著她,看上去像是對她有著很深的提防,卻又于眼底隱約掩著一絲奇怪的憐惜。 且,那位羅娘子一直遮在鼻尖前的茶盞,叫阿愁怎么看怎么覺得,她似乎是在故意遮著自己的面容。 二人默默對視了一會兒,那羅娘子才緩緩放下一直遮在鼻尖前的茶盞,看著她道:“你叫阿愁?” “是?!卑⒊罟皂樀貞?。 那羅娘子又沉默著看了她一會兒,才問著她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了?!?/br> “虛歲還是實歲?” “虛歲?!?/br> 那羅娘子看著阿愁又沉默了。半晌,才又問著她道:“什么時候的生辰?” 阿愁愣了愣。問她歲數是常有的事,問她生辰的,還真沒幾個。不過,她還是老實答了:“十月里的生辰?!?/br> 羅娘子張了張嘴,似要追問一句什么的模樣,偏偏話到嘴邊又給咽了下去。 又隔了一會兒,羅娘子再問著她道:“你叫阿愁?” 阿愁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這問題……才剛問過一遍了。 不過,怎么著也輪不到她來挑剔客戶便是。于是她垂頭又應了一聲,“是?!?/br> “是……”那羅娘子頓了頓,“惆悵的‘惆’,還是……絲綢的‘綢’?” 阿愁一怔,忽地抬頭看向那位羅娘子?;秀遍g,不知哪里有個孩子在哭鬧著說:“我不要叫阿綢,‘綢’字太難寫了,我要跟阿姐換名字,我也要叫阿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