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跟在她們身后的季銀匠師徒兩個也同時站住。 莫娘子道:“不必送了,我們到了?!?/br> 季銀匠默了默,指著前方九如巷口的宋記老虎灶道:“那個,我準備帶冬哥去洗個澡……” 頓時,阿愁就覺得莫娘子落在她胳膊上的手勁緊了一緊。 “這樣呀?!蹦镒由驳財D著個笑,又是用力一拉阿愁,板著臉道:“那,告辭了?!?/br> 阿愁抬頭看看把一張木板臉板成一張鐵板臉的莫娘子,再回頭看看再次抬手撓著額頭的季銀匠,忽然就發現,這世上情商堪憂的人可真多。前世的秦川算一個,她師傅算一個,季銀匠也該算一個了……好吧,好像其實她自己的情商也高不到哪里去。 阿愁覺得,當晚的事只是一個小插曲,季銀匠伸手那一扶,也只是出自人之常情,卻再想不到,就因著這一扶,倒扶出一場軒然大波來…… 第九十九章·撒潑 那天, 莫娘子還沒有回來, 四丫便偷偷摸進阿愁的那間小房間, 悄聲問著阿愁:“阿莫姨是不是要嫁人了?” “嗯?!” 正對比著手邊幾種不同面霜的阿愁頓時就從那些瓶瓶罐罐上抬起頭來。 四丫壓著聲音小聲又道:“今兒隔壁三婆來找我阿婆, 問我阿婆可知道這事兒。又說前兒有人親眼看到, 阿季叔跟阿莫姨趁著黑燈瞎火坊街上沒人, 一塊兒散步來著……” 阿愁不由就眨巴了兩下眼。就她所知,除了她師傅喝醉的那天, 好像季銀匠都沒有跟她師傅說過幾句話…… 電光火石間, 阿愁這才明白到, 這風聲是打哪兒刮起來的。于是她笑問四丫:“那, 那人有沒有說, 那會兒我和冬哥都站在一邊?” 立時, 那眨眼之人就換作四丫了。 于是阿愁便把那晚的事給四丫說了一遍,又哭笑不得道:“什么一塊兒散步, 不過恰巧一前一后同路罷了。我原還覺得好笑來著, 我和我師傅走在前頭,冬哥和他師傅走在后頭,看著倒像是押解犯人的倆差役呢。再說了,想偷偷摸摸, 隨便找個小巷子不行嗎?非得在人來人往的坊街上!” 四丫立時道:“可聽說那人還看到阿季叔去拉阿莫姨的手了!” “???!” 阿愁略回憶了一下,才想起來那幾乎快被她忘記了的、季銀匠的那一扶。她不由就笑了起來, 道:“這都什么跟什么呀!不過是我師傅被絆了一下,阿季叔正好就在一旁,及時伸手扶了一把而已, 怎么這話就傳成這樣了?” “還有呢!”四丫道:“外頭還說,其實阿季叔早就對阿莫姨有心了……”說著,還舉了幾個實例。其中有一例,便是那年阿愁將李穆撞出鼻血后,季銀匠不避諱地主動將王府小郎抱進宋家老虎灶的事。 “有人說,旁人遇到這種瓜田李下的事躲都躲不及,偏阿季叔竟還主動往前湊,這不是對阿莫姨有心又是什么?”四丫一陣眉飛色舞,“還有人說,其實阿莫姨也動心了,不然你們兩家怎么總有來有往的?” ——得,把阿愁跟冬哥之間的來往,也安到了兩位師傅的頭上。 頓時,阿愁更加哭笑不得了,“這都什么跟什么呀!” 如今在仁豐里住的日子久了,阿愁自然知道,市井百姓最喜聞樂見的便是這種帶點桃色的新聞。想著莫娘子那周正的性情,阿愁便趕緊將真相告訴了四丫。 她原想借著四丫的口替莫娘子洗白的,不想四丫聽了她的解釋后,頗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沒這么一回事嗎?”又遺憾道,“其實我看阿莫姨跟阿季叔挺般配的呀……” 連四丫都寧愿信其有的事,外間不相干的人,自然就更愿意相信這是真事了。九如巷的鄰居們就認為,大概阿季早就看上了阿莫,只是因為阿莫一朝被蛇咬,總也不肯點頭,這事才耽誤了好幾年。如今眼看著阿季富貴了,只怕這事兒……玄了。 而,和九如巷里那些替莫娘子擔心這樁“美姻緣”會黃了的眾鄰居們不同,外間不知道莫娘子稟性的人卻是都認為,這件事應該是莫娘子看上了季銀匠的前程,或者是季銀匠看上了莫娘子的美貌…… 天下無不透風的墻。便是周家小樓里的眾人都默契地對莫娘子保持了沉默,卻總有些缺心眼兒的,借著“關心”為名,把鼻子伸到莫娘子的眼前。 這一日,那九如巷里總愛找王阿婆八卦的三婆就這么跑到莫娘子的面前替她一陣打抱不平,只說若是那季銀匠變了心,所有的老街坊都不會放過那個負心漢什么什么。 被問得一頭霧水的莫娘子這才知道,自己竟出緋聞了…… 莫娘子的臉色整整青白了三天,才在某天早晨,以狀似無意的口吻暗示著阿愁,以后不要跟冬哥走得太近了。 其實要說起來,不僅四丫覺得莫娘子跟季銀匠之間沒什么這件事十分可惜,就阿愁自己,也曾暗戳戳地希望她師傅跟季銀匠真能有點什么的。不說季銀匠對冬哥的關愛,也不說他主動幫著去扶李穆的忠厚,只沖著他心靈手巧且還前途無量,阿愁就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人選……(呃,怎么忽然間有種替女兒挑相親對象的錯覺??。?/br> 只是,她再怎么暗戳戳里這樣想著,這則“緋聞”一傳開,阿愁便知道,這件事是再不可能的了。雖然不知道季銀匠是個什么想法,但就莫娘子來說,單只為了避嫌,只怕她跟季銀匠之間也再沒那個可能了…… 遺憾歸遺憾,阿愁還是很尊重莫娘子的決定,便果然斷了她跟冬哥日常的來往。 只是,叫她沒想到的是,便是她不再跟冬哥有來往,坊間還是有閑話要說。 那天胖丫難得輪到月假,便和往常一樣,帶著她做的芝麻酥來莫家串門。莫娘子知道胖丫也是個沒家的孩子,心里當她跟阿愁一樣地疼惜著,于是三個沒有家人的人便在一起過了個愉快的下午。 可時隔一天以后,四丫便從王阿婆那里(王阿婆又是從三婆那里)聽到傳聞,說是阿季如何瞞著人的眼目,借由一個小丫頭給阿莫送了一盒芝麻酥…… 得,這一回,連胖丫都被“紅娘”了。 聽到十分確定的“芝麻酥”三個字時,阿愁無語了——她原以為,“小腳偵查隊”只存在于一個特殊的年代里,原來人家那組織,竟是歷史悠久,淵源流長…… 阿愁默默替莫娘子擔心時,經歷過和離與立女戶兩重風浪的莫娘子看上去倒是頗為平靜??闯霭⒊畹膿暮?,莫娘子還十分鎮定地勸著阿愁:“別人愛怎么說就讓他們說去,只要我們自己行得正立得正就好?!?/br> 阿愁也知道,這樣的風聲,只要沒什么事情推波助瀾,時間久了,漸漸總能平息下去。于是她也和她師傅一樣,假裝沒聽到那樣的傳聞。 *·*·* 因阿愁如今在給教坊里幾位名角兒做梳頭娘子,便叫坊間百姓覺得,她肯定是個有本事的。于是,許多人都愿意請她上門。而比起把精力放在沒什么挑戰性的日妝上,阿愁更愿意把時間花在琢磨那些“奇技yin巧”上。 只是,她不好明著說她對那樣的日妝沒興趣,便狡猾地聲稱她要保質保量,每天最多只接五單——就是說,除了三個老主顧外,她只會另外接兩單生意。 阿愁只是想給自己更多的時間去鉆研一些東西罷了,卻沒想到,她這舉動正合了后世的“饑餓營銷”,以至于別人越是約不到她,越是覺得她手底下肯定有真功夫。而還有一些人則覺得,徒弟這樣,師傅肯定差不到哪里去。于是乎,連帶著莫娘子的生意也比往常好了許多。 若不是阿愁以“要完成二十七郎的托付”做借口,莫娘子是再不許她這般無禮挑剔客戶的。也虧得如今莫娘子因漸漸放開心胸,手藝也在日益精進著,倒沒有倒了阿愁的牌子…… 這一日,莫娘子接著生意出門了,阿愁則在自己的房間里研究著她最近正在琢磨的睫毛膏。她正苦惱著找不到一種合用的纖維時,忽然就聽到樓下傳來一陣嗡嗡的對話聲,似乎有人在提著她師傅的名字??傻人Q起耳朵細聽時,一時又沒了聲響。只是,似乎有人正在上樓。片刻后,隔壁莫娘子那間屋的房門便被人敲響了。 阿愁忙放下手里的東西,過去開了房門。探頭往外一看,卻只見隔壁門前站著一個三四旬左右的陌生婦人。 見阿愁探頭看出來,那婦人帶著客套的笑容向著阿愁點了點頭,然后又去拍莫娘子的房門。 阿愁看看那門上極顯眼的鎖頭,抬頭對那婦人笑道:“您找我師傅?我師傅還沒回來呢。請問您是?” 這一聲兒“師傅”,頓時便叫那婦人神色一變。再看向阿愁時,她的眼里少了之前的客套笑意,卻是多了種高高在上的輕蔑之色。 “原來是你?!蹦菋D人走到阿愁面前,竟推著阿愁的肩就想進屋去。 阿愁豈容得她私闖,便抓住身后的門環,以身體堵住門口,抬頭對那婦人又是一彎眼,笑道:“請問您到底要找誰?這么亂闖可不好?!?/br> 那婦人冷哼一聲,垂著眼皮看著僅及到她胸口處的阿愁道:“一個慈幼院里出來的下三濫,竟也敢這么跟我說話……” 她話還沒說完,就聽得樓梯處響起莫娘子的聲音:“你說什么?!” 阿愁回頭一看,恰正是莫娘子懷里抱著那妝盒上得樓來。 那樓梯下,四丫等幾個女孩子則在一陣探頭探腦。 原正對阿愁惡言相向的那個婦人則忽地改了臉色,對著莫娘子堆著笑臉叫了聲:“小姑回來了?!?/br> 這稱呼,不由就叫阿愁皺了一下眉——莫娘子原有一兄一弟,這婦人,該是莫娘子兄弟的妻子了。 當年阿愁只跟隨莫娘子回過那一次那個娘家,且那家人長什么模樣她也早就忘了,這會兒也分不清這人到底是莫大嫂還是莫四嫂。 莫娘子則是沒有回應那個婦人,只看著阿愁問了聲:“阿愁?” 阿愁趕緊應了一聲,跑過去接過莫娘子的妝盒。 將妝盒交給阿愁后,莫娘子這才扭頭看向那擠著一臉生硬笑容的婦人,很是簡潔地問了句:“有事?” 那婦人噎了噎,擠著個笑道:“看小姑說的,沒事兒就不能來看你了?” 莫娘子的嘴唇動了動,似要回什么話的,可轉眼看到樓上下鄰居們好奇的眼,便將那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轉身開了她那間屋的房門后,然后才回頭對她大嫂點了點頭,道:“進來說?!?/br> 阿愁跟在她二人身后進了門,將莫娘子的妝盒放回紙屏風后的里間,然后出來張羅著茶水,卻叫莫娘子趕著她道:“你忙你的去?!?/br> 阿愁便知道,師傅是不想讓她旁聽。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隔著那薄薄的板壁,她能隱約聽到那莫大嫂帶著種諂媚在跟她師傅客套著,她師傅則大半的時間里都在沉默著。直到后來,莫娘子不耐煩了,道:“你來到底有何事?” 那莫大嫂噎了噎,才擠著個笑道:“小姑氣性可真大,那日不過是阿翁阿姑說了幾句氣話,小姑竟真個兒幾年不回家……” 她話還沒說完,莫娘子便站了起來,拉開房門道:“若翻來復去僅這幾句話,還是請回吧,我忙?!?/br> 那莫大嫂這才乖覺了,忙笑著過去將門環從莫娘子的手里扯出來,一邊關了門,一邊拉著莫娘子重新回去坐下,道:“小姑莫急,這話得慢慢的說?!?/br> 她沉吟了一會兒,才開口道:“這些年小姑不好過,我們家里一個個又哪有個好過的。若論起根由,都是因為那狐貍精勾了你那漢子……” 她話還沒說完,莫娘子就站了起來,甩開她大嫂的手道:“那人跟我再沒關系?!?/br> 莫大嫂忙道:“看我,說錯話了?!庇值?,“其實那人也早后悔了,當年若不是你倔強不肯低頭,那人……” “住口!”莫娘子又霍地站了起來,過去拉開房門道:“再提一句那人,就給我出去!” 莫大嫂的臉色變了變,看著莫娘子陰惻惻地笑道:“瞧小姑這性情,難怪叫人挑剔了。我背著人說那些話,原是給小姑留著情面的,小姑愿意叫別人聽到,開著門也無妨,反正丟的不是我的人?!?/br> 莫娘子氣得臉色一白,到底還是把門關上了,冷哼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莫大嫂冷笑道:“你可別以為是我自己愿意來的,若不是那兩個老不死的逼著,我能來受你這份窮氣?!”又道,“前兒那人提著禮盒過來,跟家里兩個老不死的說,他要把你接回去。你老娘總罵你不孝,這會兒倒記掛起你的終身來,只說當年你就毀在你自個兒倔強上,如今好不容易那人肯再給你一個機會,讓我好歹勸你回心轉意,過了這村兒可再沒這店了……” 許是知道莫娘子要說什么,莫大嫂揮著手道:“家里有個棄婦,不僅你臉面上無光,連帶累著我家大妞尋親都要被人挑剔。若不是為了大妞,我是再懶得跑這一趟的。如今好也罷壞也罷,你給個準信兒吧,省得我回去沒個交待?!?/br> 且不說一墻之隔外偷聽的阿愁如何氣惱,只說莫娘子,心里不由一陣驚疑。她實在想不明白,她跟那人和離都快六七年了,沒道理那人到這時節才反悔。 莫娘子沉默了一會兒,抬頭道:“你走吧,這事兒我不允?!?/br> 莫大嫂看看她,冷笑道:“果然狗改不掉吃屎。我原就說,你是那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自個兒落得身敗名裂也就罷了,如今還要拖累我家大妞,你但凡有點良心……” 她話還沒說完,那原本合著的門忽地被人推開。 莫娘子和莫大嫂驚訝抬頭,就只見阿愁板著張臉站在門口處,看著莫大嫂冷笑道:“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惡客,竟站在主人家里說著主人家的壞話。只沖著你這樣的家教,就養不出個會被人看重的女兒。你自個兒作的孽,休想賴到我師傅的身上。我師傅好脾性,不愿意跟你這潑婦理論,我可沒那好脾性?!闭f著,作勢揮舞了一下手里提著的竹掃帚。 那莫大嫂一驚,立時站起身來,對莫娘子道:“這就是你收養的下三……” 一個“濫”字還沒出口,阿愁那竹掃帚就向著她揮了過來,卻是嚇得莫大嫂尖叫了一聲,便奪門而出,一邊回頭沖莫娘子叫道:“果然什么樣的人教養出什么樣的人……” “是呢,所以你那女兒才沒人肯要!”阿愁接著她的話,揮著那竹掃帚,直將這莫大嫂追打出周家小樓的大門,她這才作罷。 只是,她還沒回頭,耳朵就讓莫娘子給擰住了。 揪著阿愁回到家,莫娘子沉著臉道:“你怎么能那樣?!當著街坊鄰居的面,你還要不要名聲了?!” 阿愁揉著耳朵道:“若是叫她搶先叫嚷起來,師傅覺得師傅還能落個什么好名聲?” 莫娘子愣了愣,卻是深深一嘆,拉下阿愁的手,又撫著那被她擰紅的耳朵道:“師傅的名聲也就那樣了,可你年紀還小,若是落下個潑婦的名聲,這可怎么是好?!?/br> 阿愁彎眼兒一笑,道:“我倒覺得,落下個潑婦之名也沒什么不好。至少會叫人知道,我不好惹,叫別人想欺負我的時候會顧忌著我會不會還手?!?/br> 莫娘子又頓了一頓,撫著阿愁的臉道:“真是孩子氣的話……” 阿愁卻伸手握住莫娘子的手,抬頭看著她笑道:“與其委委屈屈做人,我寧愿開開心心做人。便是被人說潑婦又如何?知道我是什么性情的,自然知道。不知道的,我又何必在乎他怎么評價我。再說了……” 她嘿嘿一笑,“看欺負自己的人落得那樣狼狽的下場,不是很爽……快嗎?” 想著那莫大嫂跑丟一只鞋的狼狽模樣,莫娘子忍不住就笑了起來,道:“下次不許再這樣了,明明可以有別的法子的?!?/br> 阿愁吐舌一笑,心里卻是于忽然間重新領悟了那句“以其人道還治其人之身”。就像莫大嫂拿名聲威脅注重個名聲的莫娘子一樣,她覺得,對付這種愛撒潑的人,就該用這種撒潑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