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至于一開始的站立行禮,如今便是一個個還比不上英太太跟前的那些jiejie們,至少也能站得如一棵松般挺拔,蹲得似一口鐘般扎實了。 進府后的第五天,紅衣正帶著阿愁等人在院子里練著“端盤子功”時,院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嘻嘻哈哈的笑鬧聲。轉眼間,原本緊閉的院門被人不客氣地一把推開。 阿愁等人吃驚抬頭,就只見一個穿金戴銀的小姑娘站在院門處,先是探頭往院里看了看,然后回頭對身后招手笑道:“看吧看吧,果然都在這里呢,我沒騙你們吧!” 隨著她的話音,只見院外呼啦啦進來好幾個衣飾華麗的小郎君小娘子們。 紅衣愣了愣,趕緊從廊上下來,迎著那些人走了過去。便是紅衣嘴里還沒叫出“小郎”這樣的字眼來,阿愁也已經一眼就看到了那兩位被鶯鶯燕燕所簇擁著的王府小郎君。 于紅衣的招呼聲里,那二十六郎李程沖著阿愁露齒一笑。 他的身旁,二十七郎李穆帶著一臉歉意跟紅衣說著話,那從阿愁臉上一掃而過的眼,卻是莫名就叫她眉心里一陣刺癢。 第六十五章·青眼 就在阿愁的眼和李穆的眼對上時,李穆的身后,那院門外,又進來兩個人。 一個是年約十三四歲左右的少年,生得甚是儒雅。另一個,竟是阿愁的熟人——少房東周昌。 看到周昌時,阿愁的小眼兒不由瞪大了一圈。走神之下,手中托著的青磚一斜,竟險些兒掉了下來。 此時李穆也注意到她手上托著的那塊青磚了。頓時,他的眉頭就是微微一擰,面上卻是不顯,依舊笑問著紅衣道:“你們這是在做什么?” 紅衣還沒回答,那領著他們一行人闖進來的趙簾秀就搶著笑道:“表哥沒看出來?紅衣jiejie這是在教這些丫頭規矩呢?!庇挚粗钅?,嘴里卻問著紅衣道:“不是說,這些都是被送來跟洪白兩位姑姑學手藝的嗎?怎么倒學起府里的規矩來了?” ——雖說是宜嘉夫人答應授藝,可如今她到底身份不同以往,是再不好直接跟阿愁她們這些執賤業者有什么來往的。所以,真正授課的,也只會是那兩位姑姑。 顯然,在李穆拐著彎地引著趙簾秀等人過來時,曾跟人討論過這樣的問題,所以趙簾秀在搶著問出這個問題時,才會那般看著李穆的眼色。 于是,李穆便回應給她一個溫和的笑容。 這溫柔的一笑,不由就叫那跟李穆同齡的趙簾秀紅了臉,眼神里閃過一陣掩飾不住的歡喜。 而同樣是這一眼,卻是引得圍在李穆四周的那些趙家女孩們,紛紛對那趙簾秀投去一陣不善的目光。 雖然紅衣依禮斂袖而立,其實眼尾處一直在掃著這些小娘小郎們的動靜的。自然,幾位小娘的眼神變化,一個也沒逃過她的眼。她卻只裝作什么都沒看到的模樣,只恭恭敬敬地答著話道:“沒個規矩不成方圓,她們到底要在府里呆個三年,所以還得先教好了規矩,才能送到兩位姑姑那里去?!?/br> 李穆看看廊下的阿愁,心里不由一嘆。到底是他思慮不周,倒白叫阿愁受了一回苦楚。 他這里正想著怎么令阿愁脫困時,李程已經先他一步跳出來,卻是跑到廊上,就直接抓過阿愁手里的青磚給扔到了一邊,拉著她的手,回頭對紅衣道:“別人我不管,這丫頭可是我罩著的人,紅衣jiejie可別刁難了她?!?/br> 阿愁:“……” 她看看李程握在她手腕上的手,再看看那飛出去落在泥地上的青磚,然后抬頭看向紅衣,又飛快看了一眼身邊的九個小伙伴。 自然,紅衣此時的臉色肯定不會好到哪里去。而她的身旁,九個小伙伴中,那眼色也是各具意味。 這熊孩子,這是打算把她架在火上烤嗎?! 就在阿愁掙扎著抽回手臂,正要開口時,那邊李穆的眼一閃,也幾步上了臺階,卻是拿過林巧兒手里的磚,也隨手往廊下一拋,回頭對紅衣笑道:“紅衣jiejie莫怪,這兩個丫頭跟我們是舊識……” 他話還沒說完,原本沉默跟在他倆身后的那個儒雅少年便出聲打斷了他:“廿七,二十六!”少年沖著李穆和李程二人皺眉道:“莫要胡鬧?!?/br> 雖然被阿愁掙脫了手腕,二十六郎依舊站在她的身前,居高臨下對那廊下的儒雅少年笑道:“我倆哪里胡鬧了?原就是找著她……”他看看站在李穆身旁的林巧兒,加了個字:“……倆來的?!?/br> 李穆也對那少年笑道:“二十三哥,我倆就找她倆說兩句話罷了?!?/br> 阿愁這才知道,這一身書卷氣的男孩,原來也是王府里的小郎君,看來是排行二十三的。 這般聽著三人間的相互稱呼,她忽然就發現一件奇怪的事。那二十七郎在他兩個兄弟的稱呼中,都被叫作“廿七”,可不管是二十七稱呼著那兩位小郎,還是那兩位小郎彼此間相互稱呼,卻都是規規矩矩的“二十三”或者“二十六”……為什么就不是“廿三”或者“廿六”呢? 她這里依著規矩垂眼胡思亂想時,就聽得李穆對紅衣笑道:“紅衣jiejie莫怪,實在是打年后我們就沒見過她們了,聽說她倆如今都進了府,我倆難免都有點好奇,就只借她倆出去說一會兒話,一會兒就把人送回來??珊??” 對于林巧兒和阿愁竟跟兩位王府小郎是舊識一事,總在府里不出門的英太太和紅衣還真個兒都不知道。如今兩位小郎——特別其中還有未來的家主廿七郎——開了口,紅衣心里便是怎么不對味兒,此時也只得默默后退一步,任由兩位小郎把人給帶走了。 許別人會覺得,被兩位尊貴的小郎君認作舊識,是一件很值得榮耀的事,再世為人的阿愁可不覺得。特別是,她清晰地從紅衣眼底讀出“不以為然”四個大字。 就在阿愁猶豫著要不要拒絕時,只見林巧兒已經乖乖巧巧地跟在李穆身后下了木廊。 見李程伸手要來拉自己,阿愁眨著眼避開他的手,抬頭看向紅衣。 她看向紅衣那征詢的眼,似乎叫紅衣眼里的不以為然略淡了一些,便看著她點了一下頭,又回頭對著林巧兒囑咐了一句:“好生侍候小郎小娘們,莫要忘了規矩?!?/br> 阿愁和林巧兒都向著紅衣屈膝行了一禮,這才跟在那一群小郎君小娘子的身后,呼嘯著離了那小院,直把那一地或羨慕或嫉妒或不屑、不忿的復雜眼神全都留在了身后。 才剛一出院門,李程就蹦到阿愁面前,對她笑道:“其實你們進府的頭一天我們就知道了,原想著當天就過來找你們的,可不巧了,那天也是我們拜夫子進學的日子,竟是沒能找著空兒偷溜出來?!?/br> 又嘆著氣道:“廿七也真是,他又不是一個人進學,便是沒那幾個陪讀,總還有個二十三哥陪著他呢,可他竟非要把我也拖上。你看看,我可是那讀書的材料?可坑死我了。偏永昌先生還不是王府里的那些不管事的夫子,把我們幾個都當犯人似的管得極牢,且一旁還有二十三哥看著,叫我們找不著一點機會溜出來找你。虧得每五天就能有一天的休沐,我和廿七才能得著機會來找你?!?/br> 原來如此。阿愁此時才明白,原來她們進府那天,英太太說“府里有事”,竟不是敷衍,而是果然有大事——廿七郎正式拜師呢!作為他的干娘兼親姨母,府上可不得替他大辦了。 想著她們這些人連后門都沒有資格進,只能走角門,再看看周圍錦衣玉食的一伙人,便是個成年人,阿愁心里也忍不住升起一陣嫉恨——萬惡的舊社會! 二十六郎卻是對她心里翻騰著的黑暗面一無所知,依舊快快活活地跟她嘮叨著他和廿七二人的近況。 卻原來,李穆拜的老師,竟不是別人,而是那于文壇之中頗負盛名的永昌老先生——就是那梅花書院的掌院,二十三郎的親外祖父。 這般聽著二十六郎說著那二十三郎、永昌老先生、以及宜嘉夫人和廿七郎之間那單純又不怎么單純的關系時,阿愁心里不由就又暗黑了起來——兩位王府里的庶出小郎君,加上一個有錢的宜嘉夫人(以及其身后的一個“隱形*oss”),一個有名的永昌先生(以及其身后的一片“桃李天下”),幾方勢力攪在一處,只怕就是王府里嫡出的小郎,遇到這二位,也得先退避一二吧。 想到這里,阿愁忽然就動了動眉尖。因為她忽然間不太記得,王府里是不是有嫡出的小郎小娘了。不過,她想,有沒有的,這些人原跟她也沒什么關系。倒是這二位總拿她當個玩具耍著的小郎,只怕已經給她招來了不少的麻煩。不說紅衣那不滿的眼神,只她身邊的那些小伙伴,以后該怎么相處,只怕也都成了問題。 從前世時,阿愁就從不認同“人之初性本善”這句話。以孩子的天性來說,雖然也有美好的一面,但其黑暗的一面卻是要比那能夠控制自己的成年人更為黑暗可怕。比如當年,她就曾因一時的嫉妒而險些犯下殺人的重罪。因此,她深知,兩位小郎的所謂“青眼”,會叫她于小伙伴里落個什么樣的下場…… 她微微抬眼,從眉下看向側前方。 她的側前方,林巧兒半垂著頭,一臉乖巧地跟在廿七郎身后。 相對于僅只受到二十六郎“青眼”的自己來說,顯然為二十七郎所看中的林巧兒,身上的壓力要更大一些。 她這般同情著林巧兒時,忽然就感覺到一股落在她身上的視線。 順著視線看過去,卻原來是落在他們身后的周昌。 她回頭看向周昌時,二十六郎也注意到了她回頭的動作,便回身一把將周昌抓了過來,推到阿愁的身邊,笑道:“你倆又不是不認識,也不知道打個招呼?!?/br> 阿愁:“……” 周昌:“……” 于是二人僵硬地笑了笑,便一個向著另一個作揖,另一個則屈膝回禮。 見他二人笑得如此僵硬,二十六郎哈哈笑起來,正待要調侃他二人一句,前頭忽然爆起一陣轟笑。最愛個熱鬧的他立時丟下這二人,追上李穆問道:“你們笑什么?” 李穆悄悄回頭,看了一眼跟周昌相對無言的阿愁,心里默默一哂,便叫過趙簾秀,讓她把剛才說的笑話給二十六郎再重復一遍。 趙簾秀活潑地答應著,眼眸里忍不住帶上一絲得意之色。而四周那些臉上看著笑意盈盈的女孩子們,在避著李穆看向趙簾秀時,那眼神里則都不約而同地又多了一把鋼針。 李穆心里再次冷笑一聲,只悄悄緩著腳步,偷偷聽著身后的動靜。 他的身后,阿愁和周昌卻是一陣相對無語。他倆都不擅長主動跟人搭訕,何況,便是對方年紀再小,終也是個異性。周昌一向知禮,自然知道避諱。阿愁則是猜到周昌如今應該是伴讀的身份,怕提及此事叫他感覺尷尬,所以也小心地沉默著。 二人清默了約四五息的時間,周昌才出聲笑道:“年后我就進了這府里,倒不知道你也在?!?/br> 又靜默了一息,阿愁才小心問道:“你……是哪個小郎的伴讀?” “二十七郎?!敝懿Φ溃骸靶±烧f,與其找個不認識的,倒不如是我了?!鳖D了一頓,仿佛解釋般,又加了一句:“家里供我不容易?!?/br> 阿愁一陣沉默。 便是跟她師傅相比,房東周娘子是個實實在在的小富婆,可憑著她一己之力想要供出周昌的功名來,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就如那“強者愈強”的馬太效應,哪個時代里的資源都是不平衡的,便是周昌曾憑著自己的本事考進梅花書院,他依舊只會是個普通學子,再沒那個本事投到名師門下。倒是跟著二十七郎,能叫他沾了不少的光。雖然伴讀其實差不多就是個仆下,可畢竟他依舊是個小郎君的身份。更何況,雇用他的還是王府里的小郎君,等李穆長大,將來出來獨擋一方,周昌更會有一個妥妥的前程…… 他二人這般沉默著,不知不覺便落在了眾人身后。 卻不想,忽然就聽得一個聲音在他們身后喝道:“好狗不擋道,讓開!” 阿愁回頭,就只見身后橫眉豎目站著個年紀在七八歲左右的小女孩。那女孩雖然嘴里喝著他倆,眼睛則帶著嫉恨,看著前方那正跟李穆并肩說笑著的女孩。 跟李穆說著話的女孩也聽到了這一聲兒,便回過頭來,看著那女孩故意露出一種輕蔑之色。 頓時,這女孩就拉長了臉。 因有李穆在,趙簾青不好跟趙簾秀直接沖突起來,便瞪著周昌和阿愁煞起性子來。又因剛剛二十六郎才對阿愁表現出“青眼有加”的態度,她也不好直接挑釁了二十六郎,于眨眼間,她便把周昌定作了出氣的對象。于是,她看看周昌,沖她的丫鬟一呶嘴。 丫鬟得令,立時便橫著肩膀撞向周昌。 周昌臉色一僵,有心要閃避,可一來這防火穿巷內地方狹窄,二來阿愁正跟他并肩站著,他怕他避開后,會帶累到阿愁。 就在他僵硬著不知如何是好時,阿愁忽然伸手拉了他一把,二人便都貼到了墻壁之上。 丫鬟撞了個空,不由回頭看向她家小娘子。 那趙簾青的臉色頓時一陣不快,那眼帶著惡意瞪向阿愁,又見前方諸人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依舊說著笑話的趙簾秀身上,她便向著她那丫鬟又使了個眼色,只命那丫鬟直接撞向阿愁和周昌兩個人。 阿愁不由看了看周昌——這孩子,不是李穆的伴讀嗎?打狗還要看主人呢!連她都知道,李穆將來肯定是這府里的小主人的,怎么這主仆二人竟敢這么對他?! 她卻是不知道,趙家這些被送到夫人身邊“待選”的孩子們,其實各自在家時就已經經過了一番無聲的廝殺和拼斗??梢哉f,便是趙簾青如今才不過七八歲的年紀,就已經生出了一雙毒眼,什么樣的人可以惹,什么樣的人又不能惹,這些孩子單憑著嗅覺就能判斷出來。 跟他們相比,那稟性純良的周昌簡直就是一只掉進狼窩里的小白兔。雖然他進府不過才四五天的時間,卻是早就被那些人看穿了本質。那趙簾青早知道周昌自恃君子,不肯于背后告人黑狀,加上她也看出,她表哥李穆對這位伴讀并不怎么上心,再借著這會兒沒人注意這邊的動靜,她這才有那膽子挑著這軟柿子下了手。 主子是這樣的,那丫鬟則看上去有點缺心眼,她家小娘子讓她如何就如何。 眼看著那生得五大三粗的丫鬟就要撞上自己了,阿愁正想著若是她抬腳去揣這丫鬟會有什么樣的后果,不想忽然有人一把拽住周昌,將周昌甩向那個沖過來的丫鬟,下一秒,她就被另一股力道給拉了過去。 “唔!” 鼻子撞在一個雖算不得怎么堅硬,卻也絕算不上柔軟的物體上,令阿愁忍不住悶哼出聲。待抬頭看去,卻是叫她又小小地受了一點驚嚇。 就只見她的頭頂上方,那看著總唇角含笑的李穆正陰沉著一張臉,一雙沉默凝在她臉上的烏黑眼眸,不由就令她的脊背一陣生寒。 那眸中悶燒著的火焰,不由就令阿愁眨了眨眼,然后趕緊掙扎著想要從他懷里出來。卻不想他的手勁兒一收,竟將她更往他懷里拉了一拉。 “……” ——男女授受不親呢! 就在阿愁擔憂著自己的名節,抬眼欲瞟向四周時,忽然就聽得耳畔暴起一聲怒喝:“混賬東西!” 隨著一陣風從身旁刮過,阿愁下意識回頭,就只見身后,周昌正被人從地上扶起來,那二十六郎則如一只暴怒的小獅子般,撲過去就對著那被周昌撞倒在地的丫鬟猛踹了兩腳。 這暴力的一幕,不由令阿愁渾身一僵。 頓時,一只手覆上她的腦后,將她的頭硬轉了回來。 阿愁驚訝抬頭,則又和李穆那幽深的眼眸對在了一處。 就只聽她的身后,二十六郎暴躁罵道:“狗東西,我的人你也敢動!” “我的人”…… 阿愁不由惡寒了一個。 李穆的眼眸也狠狠一瞇,抬頭看向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