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莫娘子抬眼看看她。阿愁此時說話的語氣,全然不像是一個晚輩對長輩。不過,莫娘子倒并沒有因此覺得受到了冒犯,只無奈地搖頭笑了笑,道:“你先把火升起來再說吧?!?/br> 來莫娘子家里已經有小半個月了,阿愁依舊沒能學會怎么一下子就升起一把好火。于是她沖著莫娘子彎眼笑道:“今兒我肯定一把就能點著?!闭f著,披了莫娘子的一件舊棉衣,拿著銅斗去外面的走廊上升火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果然已經掌握了升火的訣竅,居然這一回真的叫她一把就點著了柴火??粗~斗里漸漸燃起的火苗,阿愁不禁微笑了起來。雖然她此刻不是站在川上,看著那帶著未燃盡的閃爍,被熱風吹過屋檐的炭灰,她仍是想到了那句著名的“子曰”——逝者如斯夫。 前世的事,已經是過眼云煙,哪怕她心里再怎么放不下,也只能是一種未能圓滿的遺憾了。逝者如斯夫吧,往者往矣,來者可追,如今她已經不是秋陽了,前世就讓它隨風去吧。作為阿愁,她好好的、認真地活著就好。 這一世,她可再不會傻到為了別人,放棄成為自己了。 *·*·* 就在阿愁于走廊上看著飄起的火星時,廣陵王府里,二十七郎君的臥室中,李穆驀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睡在外間軟榻上守夜的瓏珠聽到動靜,趕緊進來,又挑著帳簾探頭看去。就只見穿著一身雪白中衣的李穆,低頭坐在錦被中間,正以兩根手指捏著眉心。 “小郎,怎么了?”瓏珠細聲問道。 李穆那捏著眉心的手指一頓。抬頭看向她時,眼眸里彌漫著一種茫然的神情,仿佛不認識她一般。 可眨眼間,他就回過神來,卻是語焉不詳地“唔”了一聲,又伸著食指推向眉心處。 只是,他的手指還未曾觸及到眉心,便忽地懸空停住了。 李穆皺眉看著他那懸在鼻梁前方的手指一陣默默出神。 瓏珠見了,不禁有些擔心,便依著往日的習慣于床沿上坐了,一邊伸手過來欲覆在他的額上,一邊輕聲問道:“可是有哪里不舒服?昨兒就說要請個太醫過來給小郎好好看看的,偏小郎竟不肯……” 她伸過去的手,叫李穆偏著腦袋閃開了。 “我沒事?!彼谅暤?。 雖然只三個字,卻是不知怎么,聽在瓏珠耳朵里,竟有著一種別樣的陌生。她不由愣了一愣。 李穆也是一愣。然后他眨了一下眼,仿佛才剛認出瓏珠來一般,神色忽地一松,沖她笑道:“我真的沒事?!?/br> 那重歸熟悉的溫和笑容,不禁叫瓏珠松了口氣,笑道:“小郎不會是魘著了吧?” “魘著了……”李穆微瞇著眼重復道,卻是又是一陣恍惚。就在瓏珠忍不住又要擔心起來時,他的神色再次恢復了正常,問著瓏珠道:“什么時辰了?” “早著呢,還沒到五更三點?!杯囍樾⌒目纯炊呃傻哪樕?,道:“小郎要不要喝點水,然后再睡一會兒?” 李穆點點頭,就著瓏珠的手喝了口水,然后拉起被子蓋住胸口,緩緩閉上了眼。 秦川。 從冗長的夢中醒來,李穆忽然就記起來了,原來那并不是夢,那是他的另一段人生。以及,他的另一個名字——秦川。 不過才一年沒能想起來,如今再次默念著這個名字,竟叫李穆有一種陌生之感。便是夢里重溫著秦川的一生,便是如今已經知道,那其實也是自己,可那段人生,在李穆看來,依舊感覺陌生。更叫李穆感覺陌生的是,許多當年秦川覺得理所當然的事,于如今的他看來,卻遠遠不是前世時所以為的那樣。 就比如,秋陽。 那時候,秋陽總跟秦川鬧著別扭。秦川以為,她這不過是借機沖他撒嬌,或者只是秋陽的不安全感在作祟。但換作這一世的李穆,他竟立時就分辨出,其實她這不是在撒嬌,而是在抗議…… 頭一次見到秋陽時,秦川以為,她一定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直到后來他才知道,原來秋陽和他一樣,也有個不完整的家。甚至,他覺得秋陽比他更可憐,因為他和他母親雖然關系不親密,但到底相互尊重著。而秋陽奶奶卻是個脾氣古怪的老太太,對秋陽不是喝斥就是教訓。秦川甚至認為,秋陽是生活在一個冷暴力的家庭里。所以,一開始時,他對秋陽總能笑得那么沒心沒肺感覺很是不解。直到后來,他跟秋陽一家熟識了,才漸漸明白到,不擅長表達情感的秋陽奶奶,只不過是以一種錯誤的方式在愛著秋陽罷了…… 被父親接回秦氏大宅后,秦川曾毫不猶豫地向他父親表示,他將來是非秋陽不娶的。他父親倒沒有想過要阻止他,只拿著他和他母親的事作為例子,激勵著秦川去努力向上。為了未來,秦川忙得幾乎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所以漸漸的,他跟秋陽的聯系也少了。不過,因為每回他打電話過去,電話里的秋陽對他依舊是熱情滿滿,絮絮叨叨地給他講著她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叫他覺得,哪怕他不在她身邊,他依舊參與著她的生活,所以漸漸的,他被秋陽營造的假相所蒙騙,竟真以為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拆開他倆了。 直到那天…… 雖然他很忙,他依舊記著秋陽大學錄取通知下來的時間。所以他卡著時間給她打了電話過去。叫他沒想到的是,秋陽竟不在家。自廖莎莎那件事以后,就對他十分冷淡的秋陽奶奶卻出人意料地對他說了許多話…… 秋陽奶奶說:“到此為止吧,以后別再來找陽陽了。陽陽她雖然沒你聰明,以她原本的成績,考個差不多的學校,挑個她喜歡的專業,應該還是不成問題的??删褪且驗槟?,她不自量力地非要去考她根本就沒把握的學校,最終才落得這么一個下場。我對陽陽從來就沒有什么過高的要求,我只要求她盡力做好她自己??赡阌X得現在的她,還是她嗎?她做什么都是為了你,不是為了她自己。也許她現在不覺得這是她的損失,你能保證以后她不會后悔嗎?退一萬步說,就當你跟陽陽之間真有什么真感情,你怎么就認定了,這不是你們少年人的一種懵懂情懷?你怎么就能保證,等你們再大一些,這種感情不會變?!我早說了,你和陽陽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將來有個萬一,你還是你的豪門闊少,可我的陽陽呢?沒學歷,沒背景,她的將來又在哪里?做人不能太自私,如果你真相信你跟陽陽之間能夠天長地久,那你就耐心地等著她,別再來引誘她了,也別在你們都還不成熟的時候輕易許下你做不到的諾言。等哪天你有把握你不會變,她也不會變,你再來吧。不過在這之前,算奶奶求你了,放過陽陽吧?!?/br> 從八歲起就吃著秋陽奶奶做的飯菜的秦川,自然知道秋陽奶奶是個如何要強的人,也知道奶奶寧愿餓死,也絕不肯對人說一個“求”字的。所以,這個“求”字,于他來說,簡直重若千金。哪怕秦川心里不想放手,也因著這個“求”字,以及奶奶那句“給陽陽一個選擇的機會”,他才逼著自己不再主動聯系秋陽的。 而叫他沒想到的是,這一通電話,竟是秋陽奶奶留給他的遺言。 他得知秋陽奶奶去世的消息時,已經是在一年后了。他匆匆趕回國去見秋陽,秋陽看到他時居然一臉的平靜。雖然她的笑容依舊那么明媚,秦川卻能感覺得到,那笑容里多了幾分疏離。頓時,他就想起秋陽奶奶的話來。他想,也許真如秋陽奶奶所說的那樣,這一段感情于秋陽來說,真的就只是一段不成熟的初戀……加上那時候秦氏家族也給了他不小的壓力,以及他父親曾經的警告,所以秦川深知,哪怕他再怎么不甘心,以當時的情況,就算他挽回了秋陽,他也沒有能力去保護她和他們之間的感情。所以,他只能暫時忍耐下來,先爭取一個可以自由行動的空間??杉幢氵@樣,他也沒有真想過要放手。之后的幾年里,他時時關注著秋陽的一舉一動。叫他欣慰的是,雖然秋陽看起來似乎對過去的感情沒什么留戀,可她也沒有在跟別人交往。二十七歲,他終于如愿成為秦氏家主后,他便于第一時間里出現在秋陽的面前…… 直到看著秋陽淚崩在他的面前,秦川才于忽然間明白到,原來這些年來,那傻丫頭一直是在偽裝著天下太平,原來她的心里從來就沒有放下過他……所以,他迫不及待地向她求了婚。她也迫不及待地答應了他??裣仓械乃?,根本就沒有注意到秋陽的變化,也沒有意識到,其實這十年里他也早不是當年的那個他了。 雖然他也曾注意到,婚后的秋陽似乎沒有小時候那般活潑了,他卻只以為這是她成熟了的表現。哪怕他也發現,原本個性固執的秋陽,于他的面前從來沒辦法堅持己見,他也只沾沾自喜地以為,她對他的遷就,是她愛他的表現,甚至得意于她的退讓…… 直到秋陽猝死,他被那個巫師勾來魂魄,秦川依舊不明白秋陽為什么總想著要離開他,他不明白她到底想要什么,他又做錯了什么。而如今隔了一世,回頭重新審視他們的婚姻,融入了李穆靈魂的秦川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中,他竟成了另一個秋陽奶奶。 他和秋陽奶奶一樣,總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在秋陽身上,還誤以為秋陽的忍讓是心甘情愿的。他卻是忘了,天蝎座的秋陽一向很能忍,特別是對她放在心上的人。但她也不是只一味的忍讓,當事情發展超過她的忍耐限度后,她就會爆發——就跟小時候總跟別人打得鼻青臉腫的她一樣,她的爆發往往都是那種“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慘局…… 隔了一世,秦川才終于明白到,原來,秋陽要的只是一份尊重,一份體貼,以及,一個不會因為她的傻念頭而嘲笑她的、安全的交流渠道…… 而,自小就缺失親情的他,最不懂的就是怎么去體貼別人了…… 萬幸的是,似乎這一世的李穆要比那個秦川的情商高出許多,所以如今的他,才能認識到前世時自己所犯下的錯。 伸手蓋住眼,融合了兩世記憶的李穆不禁長長吐出一口抑郁的嘆息。 他的秋陽…… 終于記起一切的他,自然也記得他是怎么把秋陽弄來這一世的。叫如今的他吐血的是,他提出條件時,原以為以后有的是時間問清秋陽的下落。卻是再沒想到,不知那牡丹娘子和那個老巫師在他身上做了什么手腳,竟叫他到現在才想起前世。 而,雖然宜嘉夫人曾告訴他,牡丹娘子是在他養病期間“病故”的,可王府里自來人多嘴雜,李穆早從別人的竊竊私語里聽過,牡丹夫人其實是因“不貞”被廣陵王所殺的,同時被殺的,還有她身邊那個專給她“望風”的老番奴…… 就是說,如今便是他想找人問一問秋陽的下落,也無處找起…… 李穆的手指再次掐住眉心。 那時候,秋陽已經死了。對現狀一無所知的她,被他弄來這一世后,若是投生于一個富足人家倒還罷了,便是他一時找不著她,至少他能知道,她是衣食無憂的。而,若是她生于一戶貧賤之家……于這樣一個物資匱乏且階級分明的時代里,便是出身貧賤的男人求生存都不易,李穆簡直不敢想像,他的秋陽會遭遇到怎樣的一種困境…… 更為重要的是,既然牡丹娘子能在他的身上做手腳,他可不相信他們會放過秋陽。 換了一世,換了身份,換了相貌,還換了個新名字,若是再沒了前世的記憶,這一世的秋陽,還是他的秋陽嗎? 即便她記得前世,她應該也不知道他的存在的。前世里就已經下定決心要跟他分手的她,會等著他嗎? 這一世的她,又在哪里呢?! 第三十八章·修眉 已經成為阿愁的秋陽,自然對那已經成為李穆的秦川正在找她一事一無所知。 和前世時一樣,遇到任何事時,她依舊愛假裝著個自己很快就能接受現實的模樣???,其實直到李穆完全想起自己是誰的那個早晨,她才真正接受了她已經成為阿愁的事實。 許是對自己的身份終于有了歸屬感,這個早晨,她再看著莫娘子的家時,才終于有了一份主人翁的意識。 多了后世見識的她,再看著這以后也將是她的家的出租小屋,腦海中不由就閃過以前看過的小說里,那些穿越者們如何施著金手指,改善當前落后生存環境的手段來…… 幫著莫娘子做早飯時,看著那容易叫人炭氣中毒的桌爐,阿愁心里默默想了一會兒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老電影里,那種接著排煙管的鐵爐子,便抬頭問著莫娘子:“我們家的爐子怎么跟別人家不一樣?” 莫娘子倒也沒有瞞她,道:“一個陶爐少說得要八百文錢,好一點的,就得要一貫?!?/br> “鐵的呢?”她問。 “鐵的?”莫娘子看她一眼,笑道:“一把菜刀五十文。你算算,一個鐵做的爐子,得多少錢?!?/br> 阿愁:“……” ——好嘛,她居然只值一把半菜刀的價…… “不過,”如今也安下心來準備認真過日子的莫娘子沉思道:“倒確實是要換個像樣一點的爐子了。這個,”她踢踢身旁的桌爐,“也忒不像個居家過日子的模樣了?!?/br> “所以說,”阿愁回頭看看五斗柜上的撲滿,“我們得認真掙點兒錢了?!?/br> 昨兒她才從撲滿里摳了一文錢去買灶神像——當然,因著那個意外,最后還是莫娘子親自出馬去買來的——所以阿愁知道,那撲滿里頭,只剩下不到五十文銅板了。這,應該就是莫娘子的所有積蓄了吧。 莫娘子看看她,忽地抬起沾滿面粉的手背在她額上敲了一記,笑道:“你是怕我養不活你怎的?掙錢的事還不勞你個小丫頭來cao心,你給我學好手藝才是正經?!?/br> 于是,阿愁沖著莫娘子彎著眉眼一陣憨笑。 她那呈著八字型的愁眉,和那彎成兩道細縫的笑瞇眼,不由就叫莫娘子多看了她兩眼,然后道:“等會兒我給你修修眉?!庇值?,“虧得你愛笑?!?/br> 和慈幼院里照不到鏡子不一樣,如今的阿愁天天跟著莫娘子學手藝,自然也天天都有機會對著鏡子,所以她也知道自己長了個什么德性。她的眉,多少有些類似于當下正流行的那種“愁妝”,眉頭天生濃重,眉尾偏又淺淡。若是她平著眉眼不笑時,那眉看起來就是一副愁苦相。也虧得如莫娘子所說的那樣,她天生愛笑,且笑起來時,那呈著八字型的愁眉,配上一對一笑就找不著的細瞇眼兒,倒有一種滑稽的喜慶感。不然,單只沖著她這臉悲苦相,只怕就得招得那些愛討彩頭的主顧不喜了。 “我自己修吧,”因莫娘子的面團還沒有揉好,阿愁暫時也無事可做,便主動請纓道:“師傅,讓我試試唄。前兒我看師傅給人修過的,知道怎么修呢?!?/br> 莫娘子橫她一眼,道:“你只單看過一回就知道了?” “試試不就知道了?”阿愁笑道:“便是我修壞了,大不了把眉全剃了,師傅給我畫一個唄?!?/br> 前世時,因她學歷低,畢業后找不著什么好的工作,也虧得她模樣長得還算周正,便做了一個小公司的前臺接待。作為公司的門面,她可是曾認真研究過一陣子化妝術的。雖然她的化妝技術比不上專業的美容化妝師,修眉這等小事,倒還難不倒她。 她的自信,不由就叫莫娘子挑了挑眉,有心想要打擊她,可看看阿愁那小眼晶亮的模樣,又覺得,倒不如讓事實教訓一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便點頭道:“行,隨你折騰吧?!庇值?,“今兒你可要跟著我去玉櫛社的,你若是沒折騰好,真剃光了眉,被笑話的可只是你自己?!?/br> 阿愁笑嘻嘻地應了一聲,便跑去開了莫娘子的妝盒,從里面拿出那套專用的工具來。卻是一把袖珍的剪刀、一把銅鑷子,以及一把鑲在黃楊木柄上的鋒利銅片小剃刀。 看著那把被莫娘子小心保養著的小銅剃刀,阿愁才忽然想起一件事。這時代里的銅制品似乎比比皆是,可自穿越以來,她好像就沒怎么見過有鐵制品??梢?,這個時代里的鐵,要么是軍需品,要么就是得來不易…… 頭一次用著這銅制的修眉刀,阿愁既怕這刀片割傷了自己,又得控制著力道刮斷雜眉。她辛苦半天,才好不容易掌握住要領,卻已經把眉下的肌膚刮出了一片粉色。 “嘶!”她悄悄倒抽了口氣,伸手揉揉那片被蹂躪過的肌膚,忍不住于心里一陣默默吐槽。 ——果然她不是那自帶金手指的穿越者呢。就算她知道怎么弄出一把鋒利的修眉刀,或者一個方便快捷又干凈的鐵爐子來,她也沒那法子制造出合格的鋼鐵。何況,每個時代都有它技術的局限性,就算她知道怎么弄出一塊上好的鋼鐵,她也弄不出合適煉出鋼鐵的焦炭來;就算她知道怎么弄出合適的焦炭,她也弄不出能燒出那樣焦炭的耐火磚;就算她知道怎么做耐火磚,她也不知道要從哪里弄來那些相關的材料;就算她能弄來,沒有一套相應的提煉技術,她大概還是做不出適用的耐火磚……所以說,穿越小說里的金手指,都是騙人噠! 不過,除了那把銅刀不夠順手外,其他工具的實用性,倒是一點兒也不比后世差。 阿愁在內室里修著眉時,莫娘子臉上裝著個放任不管的模樣,其實心里早放心不下了。她在外間略揉了一會兒面,到底沒能忍得住,便放下面團進到內室里來。 此時阿愁才修好一半的眉。見莫娘子進來,她立時抬手捂住眉,竟不給莫娘子看,還拿肩頂著莫娘子,笑道:“我還沒好呢?!庇值?,“師傅再不趕緊做飯,老奶奶那里就該遲了?!?/br> 被阿愁推出紙屏風的莫娘子,不禁站在那里一陣發怔。自五歲起就離開家的她,不知道別人家里是個什么模樣,但至少就她看來,晚輩對長輩,不該是這樣一個不拘小節的態度。而……奇怪的是,性情古板周正的她,卻一點兒也不覺得阿愁這態度冒犯到了她,她甚至還覺得,阿愁這樣,叫她有一種意外的溫暖感…… 莫娘子扭頭看看眼前這不大的內外兩室,忽然間就覺得,這地方,似乎終于開始像個家了。 …… 叫莫娘子吃驚的是,阿愁對梳頭這一行當似乎相當有天分。便是她還沒有正經教過阿愁怎么給人修眉,她竟已經“無師自通”地掌握了其中的要領。 阿愁這眉,修得很是有水準。莫娘子原以為,她許會依著當下的流行,或者把眉修成細細的“牙月眉”,或者干脆拔了淺淡的眉尾,修成只有眉頭的粗壯“蛾眉”,卻不想阿愁并沒有于她的眉上做什么大的動作,她只將那過于濃重的眉頭修成和眉尾一樣淺淡的色調而已。便是莫娘子湊近了細看,以她這老手,一時竟也沒能看出她做了什么。那眉,看起來竟像是她天生就生成那樣一般。 此時,阿愁的眉看著再不是之前那種“愁眉”狀了。兩道淺淡的彎眉,看著雖然不合流行,可跟她那內雙的小眼竟極是相襯。特別是,雖然她修了眉,笑起來時,那眉居然依稀呈著一種不明顯的八字形,卻是完整地保留了她那原本極具特色的喜慶感。 “我只是把眉頭的密度調整了一下而已?!卑⒊畈粺o得意地笑道。 這“密度”二字,莫娘子自是聽不懂的。不過,此時的她倒并沒有注意到阿愁不小心溜出嘴的這一“新鮮詞兒”,她正擰著眉頭看著阿愁,心里盤算著一件事。 而她那擰起的眉,卻是不由就叫才剛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的阿愁一陣忐忑。就在她做賊心虛地胡亂猜著,莫娘子會不會請來和尚道士收了她時,就聽莫娘子道:“你很有天分。今兒下午去社里,你好好努力一下,看看能不能叫夫人看上吧?!?/br> “???”阿愁一時沒聽明白。 莫娘子解釋道:“今兒是社里年前的最后一次聚會。那王大娘……”她似乎想說一句王大娘的不是來著,可看看阿愁,到底忍住了,只道:“王大娘說的消息,應該是真有那么回事的。如果你能有幸被夫人挑中,叫她收了你在身邊教導,倒是比我教你要強上百倍?!闭f著,她不禁嘆了口氣,看著自己的手道:“我這手藝,到底老套了些?!?/br> 直到這時,阿愁才知道,那宜嘉夫人原是侍候太皇太后梳頭的宮女。因她手藝好,且還常常會創新出一些新發式,叫宮里的貴人們都極是看中于她。后來,太皇太后沒了后,她便被太后收攏在了身邊。直到太后薨了,那皇后竇氏因跟她是結拜姐妹,不好再繼續差遣于她,便依著太后的遺命將她放出宮去,且還特特賜了個一品夫人的誥封。 而,雖說宜嘉夫人如今已經貴為一品夫人,她卻是一點兒也沒有忘了她的出身。出宮后,回到原籍的她,雖然已經不再從事賤業,可因著那點魚水情,她倒是不吝于點撥當地的梳頭娘子們。這般一來二去,以至于“廣陵頭”的名聲就這么傳播了開來,叫廣陵城的梳頭娘子們,和那蘇州繡娘、蜀中織匠一般,成為聞名大唐的手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