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童延匆匆翻了后面幾頁,甚至有從雪陽在片場郁躁癥發作的戲。他再開口時,嗓子眼有些灼痛,“人物真能剖得這么開?” 名人傳記多是偉光正高大全,但這次顯然跟他想的不一樣,從雪陽的經紀人見有門,立刻說:“以前,公眾看到的都是他們心中的從雪陽,這次,我們要給他們一個真正的從雪陽?!?/br> 童延點頭:“您最好記住這句話,電影什么時候開機?” 鄭昭華見勢不對,急忙搶白:“我們先討論討論?!?/br> 經紀人真有心阻攔,童延這戲是演不成的。童延腦子一炸,瞬間忘了旁邊還有其他人,再開口蹦出了幾噸火藥:“我說,接了。你聽不到嗎?!” 他不知道自己是想扮演從雪陽,還是想扮演一次自己,可是,童延心里非常明確:這次,誰也攔不住他,誰也別想攔著他。 童延脾氣從來不算溫和,但也這是鄭昭華第一次被他當眾懟。送走眼里泛出精光的幾位,鄭昭華回頭看向童延。 而童延歪歪靠著沙發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光跟他對上時帶著幾分無所適從的脆弱,一口一聲:“對不起……對不起……” 童延祈求,“你就讓我演吧?!?/br> 鄭昭華頓時徹悟,“行,你別急,演,讓你演?!?/br> 這天下午,在鄭昭華辦公室的幾個人,都看到了童延的精神狀態,但這次,就連鄭昭華本人都不會再告訴聶錚,身為經紀人,他明白,演員碰上一個跟自己契合的角色多難得。 2016年元旦后,《從雪陽》正式開機。 也是基于童延的狀態,排在前面的戲份,從從雪陽走下坡路開始。 開機這天,拍的是從雪陽離婚。 離婚和失去孩子是影帝開始走下坡路的關鍵,為把握人物的心態,趁著旁邊沒人,童延問從雪陽的前妻吳女士:“您當時為什么一定要跟他離婚?” 據他所知,吳女士比從雪陽大十歲,是從雪陽在電影學院時的老師,兩人曾經伉儷情深,也算是志趣相合,吳女士陪著從雪陽走完了登頂的路,可是,在從雪陽站在巔峰時,毅然選擇離開。別說離婚只是因為失去孩子,共同的苦難,兩個人不是更應該攜手走過去? 吳女士笑意十分滄桑,“他是個好的演員,最初,我們確實是因為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烧驗樗莻€優秀的演員,很多時候,拍攝結束了,他自己還在角色里頭出不去,包括戲里的感情。他……不是一個好丈夫。當時,我已經快四十了,對電影的熱情也差不多耗光了,早就教不了他什么了,只想要安穩的生活,他給不了我。我們吵過太多次?!?/br> 這就是一場夢想和家庭不能兼顧的悲劇。人心都是會變的,曾經陪著你走的人,也可能隨時離開,曾經以為的長久,從來就不是長久。 這場戲,童延拍得史無前例的順利:從民政局出去,他對扮演吳女士的女演員笑著說:“行,咱們都自由了,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找我?!?/br> 童延太清楚這笑后面又多少無奈,有些人注定留不住,也不能留。他幾乎是本色出演,就像之后,從雪陽獨自坐在路邊出神的茫然他也是本色出演,對于一個不甚成熟的男人來說,曾經能稱之為人生導師的愛人突然離開,留下的是什么樣的廢墟,他太明白。 依然是個男人,但分明又是個棄兒。 這一條下來,導演一雙眼睛精光四方,“好!有戲!” 童延依然坐在路邊沒走,很快,鄭昭華過來擔心地問他:“沒事吧?” 他點了支煙,笑,“戲拍得這么順,我能有什么事?” 第一口煙猛地吸進去,童延把臉撇開了,很奇怪,狀態找回來,他明明是應該高興的,可他又說不清自己一顆心到底沉到了哪里。 拍攝進行到第十天,上午第一場,是前妻離開后,從雪陽的郁躁癥第一次在片場發作的戲。 這天一早,童延接到聶錚的電話。 寒暄幾句,聶錚問他:“拍攝還順利?” 童延照實回答,“很順利,非常順利,這次我的狀態,比以前都好?!?/br> 聶錚說:“聽說了,恭喜你?!?/br> 秉著不隨時打擾的原則,他跟聶錚通電話的頻率是一周一次,這一通電話過去,這一周的期待也過去了,而后,從電話掛斷的那一刻開始,再一分一秒地往后計算。 場景燈光就位,童延到了鏡頭前。 從雪陽發病的這一天也接了個電話,時間線沒有寫明,但童延猜,從雪陽這是聽到了愛人在加拿大的婚訊。 觸動從雪陽的是助理的一句話,“雪陽哥,先吃了早飯再看劇本吧?!?/br> 童延焦躁不平,夜夜不成眠,費勁心力,依然跟不上即將對準他的鏡頭,遠方的人還在遠方,已經有了新的開始,而他,失去的已經失去了,卻仍踟躕不前。 童延恍惚是聽見小田在催促他,像是催命似的,他手里的劇本就沖著對方的面門拍過去,“滾!——” 喧鬧的片場頓時鴉雀無聲…… 他,做了什么??? 童延能清楚地感覺到頭疼,就和他每晚的頭疼一樣,那疼痛真是鉆心刺骨,他捂住頭,尖叫出聲,用了最大的力氣呼吸,才留著自己的那口氣。童延沒想到自己會在這么多人的面前哭,一直到察覺小田到了他身邊,他才發現自己滿臉熱淚。 這不好,非常不好,童延趕快讓自己安靜下來,蜷縮在躺椅上一動不動,望見小田的嘴在他面前一張一合,他聽見自己似乎還答了句什么,就像正常人。 回頭,童延沒想明白,自己頭疼怎么疼到白天了,這一段時間,分明是每天晚上他才犯頭疼病,天一黑就開始,像上了鬧鐘似的。 轉眼,進組一個月。小田應該是發現了什么,晚上,把他送回房間時,特別交代一句:“小童哥,你要琢磨劇本就趁現在,別再熬到半夜起來看了?!?/br> 童延沒說什么,就用力把門甩上了,真他媽是句廢話,他要是現在能沉得下心做事,用得著等到半夜? 回房間,他把自己甩上床,顫抖的手從枕頭底下摸出止疼藥,就這樣吞下去,而后,呆呆地望著天花板等死似的等。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藥效上來,頭痛過去了,隨之而來的是nongnong的睡意。 和很多的晚上一樣,再睜開眼時,已經到了半夜。童延起身,抽了支煙,拿起劇本,翻到明天要演的那一段。 這一段他早就看過,從雪陽被助理發現精神異常,是在一個早晨。助理推開門的時候,從雪陽把自己蜷縮在寫字桌底下,正神思不屬地在柜子的側邊木板上刻字。 童延看過刻字的照片,歪歪曲曲的幾行,全是,回來。 回來,回來,回來…… 所以,真沒什么難解,這人的郁躁癥和一切失常都是從那個人離開開始的。不管多倔強,一直等著那個人回頭看一眼,一直等不到。 可是,等到了又怎么樣?童延前些日子才看到,那個南亞國度的一位副總統,因為同性關系被人起訴,不是彈劾,是起訴,他這才知道,原來在某些地方,這樣的關系是觸犯法律的。 童延頓時就恍惚了,他還不如一直留在十八歲的時候,窗外月光清亮,恰如那年他窗口的月光,可能他只是做了一場不那么好的夢?現在夢醒了,他還在十八歲的時候。 對,說不定是。童延胃又緊縮幾下,他好餓。 他餓了,門外說不定有只魚。 童延把劇本丟到一邊,幾乎蹣跚地沖到門口,一把門拉開。深夜,燈光依然把酒店的走廊照得通亮,門外,地上,除了地毯不算繁復的花紋,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有。 他的十八歲,已經過去了很久。 清晨,小田敲門沒人應,用房卡打開門,進屋一看,愣了,寫字桌底下蜷著一個人。童延就恍恍惚惚地被小田拉出去,在耳朵巨大的嗡鳴聲中,似乎聽見小田在叫他的名字。 而且,小田還在哭,童延像是明白,又像是沒明白,問:“你哭什么???行了,我戲都試完了,咱們去片場?!?/br> 從雪陽花了三年的時間走出去,或者說,一輩子都沒能走出去,從雪陽的最后一部戲,演的就是精神不太正常的角色,或許,跟童延如今一樣,也是本色。 童延看到那時候從雪陽的日記,記錄最后一次去加拿大探望前妻。 “她送我走的那天,天降大雪,我們沒撐傘。她門口的那條路真短,走完整條街,漫天風雪也白不了頭,只朝眼眶一落,就化了?!?/br> 才攜手走過兩年,這條路可不就是短。 白不了頭啊,不能一起白頭。那化在眼眶的雪,是分別之后綿綿的恨,和無休無止的心酸。 童延演了他平生最好的一場哭戲,是在這一場送別后。真是撕心裂肺,像是把他五臟六腑都掏空似的。 拍到從雪陽離世那天,童延腦袋里頭好像有什么利器在不斷攪動他的大腦,連頭骨都像碎了似的。他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氣,疼得渾身發抖,黑暗逐漸壓滿他的視界,童延想,過去了,都要過去了,這一條漫長而坎坷的路,他終于要走完了,可是,他為什么那么不甘? 導演一聲過,小田馬上到床前,而童延依然躺在那沒動,小田心頭一縮,也顧不得許多,伸手拍拍童延的臉,“小童哥!你別嚇我?!?/br> 被他拍了臉的人,依然無聲無息,沒有任何反應。 每一個人都對聶錚說,童延這一部戲拍得很順,童延在長期的低潮之后,終于迎來了一次爆發。 但沒有一個人告訴聶錚,童延是耗著命演的。 他心急火燎地回國,趕到拍攝地的時候,也只是童延昏迷當天的下午。 聶錚進病房時,童延已經醒了。他越過幾個人,踱步到病床邊上。 他問了聲怎么樣,童延的眼光緩慢地朝他轉過來。 而后,聶錚看到的他一輩子都忘不掉的畫面:童延看著他時,眼神是一種難以言說、神經質似的呆滯。 他在床側坐下,握住童延已經變得枯瘦的手,又問一次,“告訴我,你感覺怎么樣?” 童延依然沒說話,只是,目光定定凝住他的臉,眼角有一行清淚滑落。 以前,不管發生什么事,聶錚從來沒見過童延哭,心立刻揪起來。 而童延完全反應不過來,聶錚為什么出現在這兒。 可能又是他的幻覺,他管不住發抖的嘴唇,“聶……” 聶錚? 還是?聶先生? 被注冊過鎮定劑,童延這一覺睡得很沉。 而聶錚已經從大夫那兒了解了全部,長期失眠,嚴重到可致昏厥的神經性頭痛,還有身體的其他指征就不用說了,一個長期失眠的人,身體能有多健康? 童延對著他是一口一聲的好,口口聲聲都是,自己能堅持。算了,童延病著,他不跟病人計較,可鄭昭華和小田又是怎么回事? 于是,童延醒來時,正聽見聶錚在外間對鄭昭華說:“我沒有不讓他演,可他有精神崩潰的前兆,演可以,等到他恢復之后。你去跟劇組交涉,有多少損失,我擔?!?/br> 童延大驚,立刻掙扎著下床。他腿軟得撐不住身子,一下跌到地上,外面的人聞聲很快沖了進來。 被抱起來的時候,童延死死拽住聶錚的胳膊,“我不能?!A司蜎]了?!?/br> 什么沒了?分不清是從雪陽還是自己的混沌到極度痛苦的癲狂。 這次,到聶錚面前做說客的人很多,眾口一詞,演員入戲的忘我狀態,錯過可能就沒下次。他們讓他,不要擋著童延登頂的路。反正,還有一周,拍攝就完成了。 嗯,一周。 這不是聶錚第一次親眼看到童延演戲,童延殺青的那天,他再次回國到了拍攝地。 最后一場戲,是從雪陽最后一次站在頒獎禮的舞臺上。聶錚站在監視器后頭,被童延的眼神弄得渾身不舒服。 童延還是在笑,但那一個笑意,只讓人覺得,繁華落盡,天地荒蕪。 這次,聶錚連殺青的蛋糕都沒讓童延吃,等人從鏡頭前下來,立刻上前把一件大衣披到童延身上,接著,說:“你跟我來?!?/br> 童延還沒從戲里出來,來不及弄明白聶錚怎么又來了,只能乖乖男人身后上了車。 等他坐穩,聶錚對司機說:“走吧?!?/br> 童延低落之余又有幾分愕然,“去哪?” 聶錚說:“去我那,治病,養身體?!?/br> 他不在的時候,童延不太好,那真沒別的什么可說的了,這病,得在他眼皮底下治好。 見童延沒吭聲,他又不容分說道:“你什么時候把身體養好了,什么時候再回來拍戲?!?/br> 童延說:“我的證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