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錢丞離他們不到兩米,是個旁觀者夠看得一清二楚,陳宗月即使對著她是笑,眼里卻沒甚感情。 晚上,在蘭桂坊某間酒吧。 錢丞靠著高臺喝啤酒,保鏢一樣,時時刻刻盯住馮秋萍,而她舉著一杯雞尾酒,在迪斯可舞池里跟著妖魔鬼怪一起甩著頭發,扭動腰肢。 馮秋萍的雞尾酒用來潑了一個對她動手動腳的男人,她擠開人群,醉醺醺地過來,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下,問他,“你想不想吃m記???” 錢丞聽不清,“???” 她拉住他的耳朵,喊道,“m記??!” 靜蕩蕩通道面對黑色海灣,風一吹有很大的回聲,對岸維港的高樓大廈煌煌點著燈。 錢丞蹲坐著剝開漢堡的包裝紙,望著海面啃起來。 馮秋萍脫了高跟鞋,甩到一邊,拂了拂頭發說道,“好早好早以前,我失業一個多月,沒有錢,房租都交不起,在路邊看風景的時候,都好想跑到馬路上被車撞死?!?/br> “終于有一天,我沖到馬路中間,從車里下來一個男人,好有派頭,我就對他說,我很餓,你能不能請我吃頓飯?還以為他會當我是瘋子,沒想到他問我,你想吃什么?” 馮秋萍捏出一根薯條盯著看,“當時我餓到頭昏,什么都不知道,就說m記?!?/br> 她傻笑,“他真的陪我坐著吃完了m記?!?/br> 錢丞轉過頭看著她,“陳先生?” 她輕輕‘嗯’的一聲,飄散在海風里。 馮秋萍也轉頭瞧他,他臉上除了有些傷,白白凈凈的,當個古惑仔耍耍威風,還能勾勾小女生。 于是,馮秋萍抬起手肘靠上他的肩膀,“靚仔,有沒有交女朋友?” 錢丞沒有思考就想到,那個坐在書桌前寫字的女孩,他會找各種理由騙她開紗窗,接著,他就扔一把瓜子皮過去。 他生硬的轉移話題,“你普通很好啊?!?/br> 馮秋萍不耐煩地抓去臉上的頭發絲,一邊笑他,“我是慈溪人,浙江慈溪?!?/br> 他有些豁然,緩緩點了點頭。 m記紙袋揉成一團,錢丞吸著最后幾口可樂,她就要站起來,酒勁還沒過,身子都不穩,他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她便說,“多謝?!?/br> 一整天,第一次得到她一聲謝謝。 錢丞扭著頭見她撿起高跟鞋,歪歪扭扭往前走。 通道里的燈光氤氤氳氳,馮秋萍腳下夢游般打轉,大聲唱著歌,“甜蜜地與愛人風里飛奔,高聲歡呼你有情,不枉此生……” 沒走多遠,她停住抹了下臉,可能是哭了。 后來,錢丞有三個月沒見到她,一問才知,原來陳宗月將她送給一位叔公,叫保叔,連‘鳳姐’們都知道保叔一把年紀,沒別的愛好,就愛玩性/虐,正常女人受不了。 可是他看上了馮秋萍。 在錢丞問完馮秋萍去向沒幾天,就聽說她被送進醫院,借此機會僥幸逃脫的消息。陳先生很快讓人找到了她,安排在一間屋邨。 迄今為止,錢丞雖然嘴上橫暴,但他沒有真正殺過人,見過的尸體里也沒有女人。 今日,老文讓他接馮秋萍到保叔家。 開門的女人憔悴面容,脖子上有包扎的傷,短短數月,就像換了個人。 錢丞艱難地開口,“我是來送你過去的?!彼堰@樣一個已經沒了半條命的女人,再推進地獄。 屋里還算干凈,窗簾緊閉,開著淡白的電燈。他們面對面的坐在沙發里,茶幾上的煙灰缸盛著滿滿的煙蒂。 馮秋萍有些虛弱的說,“阿明,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他低著頭糾正道,“阿丞……” 她自顧自地說,“這次我要和保叔去泰國一兩年,聽說那邊轉賬手續很多,我一直騙我老爸在香港商場打工,這是我的卡,你每月給他打兩千塊,賬號寫給你?!?/br> 馮秋萍撕下報紙一角,伏在茶幾上開始默寫賬戶,頭發垂在臉上,突然傳來她的哭腔哭調,“我跟了他五年,沒有功勞都有矜矜業業,到頭來……是我蠢到死,信他有感情可以談?!?/br> 不用問,這個‘他’也是陳先生。 馮秋萍遞給他那張紙,“麻煩你呀……”他接了過去,她就起身說著,“你先坐,稍等我換件衫?!?/br> 她回到房間,錢丞坐在外面等待,一直等到他第五次望鐘,人也沒出來,未免太久。 “馮……a?”他敲了敲門,沒有回應。 錢丞握上門把,房門咿呀打開,眼前橫生鬼魅。 她的身體懸在半空,吊在窗臺上,好像用的是那天特地回去買的絲巾。地上一灘污穢,她的腳趾尖還在滴尿。 他感覺到一陣頭暈目眩,想要嘔吐,捂住嘴巴冷靜自己。 錢丞把她抱下來,躺倒在地板上,把手貼著她冰涼的頸部,再是胸口?;钌娜?,變成一具死rou。 他找到屋里的電話,撥出號碼,以為電話那頭是老文,“文,文哥……a死了……” 聽見接電話的男人嘆了一口氣,他就確定不是老文。 陳宗月低沉無情的聲音說著,“call輛黑箱車?!?/br> 然后,電話就被掛斷了。 錢丞握著聽筒,慢慢放到座機上,不敢回頭多看她一眼,愣愣地站了很久。 天已晚,坐輪渡到達澳門,錢丞回到賭/場酒店,就見陳宗月朝他招手。 他跟著走進房間,陳宗月隨即按住他的肩膀,捏著威士忌的手,指著站在這里的兩個女人,問他,“哪個更像?” 錢丞轉向她們,右邊太瘦,非常像剛剛死去的馮秋萍。 “……左邊?!彼敢饣貞?,那天站在渣甸坊路口,面頰飽滿的漂亮女人。 威士忌里冰塊撞動,陳宗月給他留下一句,“送到保叔那邊?!?/br> 夜晚的彌頓道,嚴重燈光污染,席卷著市井氣息。 錢丞抽著一顆煙,路過一間賣供品冥幣的店,又掉頭返回。 他腦海里忽然閃現,一個女人低頭滅煙,她說,早點學好廣東話吧。 他不是不會廣東話,有的時候不想說。這時,他對著店里喊道,“阿婆!冥鏹幾多錢?” 錢丞向茶餐廳借了個油漆桶,蹲坐在樓與樓間的巷子里,點燃一張冥幣扔了下去。 沖上臉的火嗆到了氣管,他一邊咳嗽一邊繼續燒。 所有冥幣都用完,他靠著墻抽煙,抬頭望住飄上夜空的煙,很多情緒堵在胸腔里,也想明白了很多事。 另外有一件與他無關的,就是天方夜譚,也比不過和陳宗月談情愛更荒謬。 第26章 26 “你有多了解他,跟他的女人都是什么下場,你見識過嗎!” 此時此刻,錢丞總算體驗到阿媽恨鐵不成鋼的心情,但他不明白,黃鸚不是看見靚麗新衣就走不動路,對著鉆石珠寶兩眼放光,整日做夢發財的女人,她到底貪圖陳先生什么。 錢丞在背光的位置上,擋住她一半臉,她一邊瞳孔在日光下呈現淺棕色,毫無波瀾,她說,“我沒見識過,也不想見識?!?/br> 她不想知道陳宗月有過幾個女人,不然得把她自己氣死。 “黃鸚……” 這個聲音不是錢丞。 陳宗月從走廊暗處走來,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引導著她下樓,語氣溫和,“醫生在客廳等你拆紗布?!?/br> 說完,他松開手,沒有陪同她的意思,而黃鸚回頭望了一眼樓梯上的錢丞,選擇往客廳走去。 錢丞不自覺地緊緊攥住拳,就像他第一次登上澳門碼頭。 可惜,陳宗月的目光始終沒有落在他身上,只在上樓的時候,說了一句,“你跟我走?!?/br> 書房內彌散著油墨與木香,光線亮得讓走向書桌的男人變成一道影子。半途遇上的老文跟在后頭進來,把門反扣上。 陳宗月拎起桌上的威士忌,旋開瓶蓋,黃金研磨出的酒滾入水晶杯。 錢丞咽下喉間唾沫,出聲道,“陳生,我不怕說給你聽,至今我都有給a老爸打錢,起初一月一次,后來錢不夠,就兩月一次,三月一次……” 回到上海前的那段時間,錢丞除了辦事跑腿、出入屋邨就是大排檔,天也未黑透,整條街就被攤位占滿。 提款機顯示余額不足,錢丞拔出卡,叼著顆煙念念有詞,“不是我不幫你,我都要吃飯穿衣嘛?!?/br> 離開提款機,他把卡塞到褲兜里,隱隱約約聽見一首女聲歌曲,旋律有些熟悉,順著聲音走去,原來是路邊報紙檔的磁帶機在放。 他順嘴問著,“老細,呢首歌叫咩名?” 坐在馬扎上的老頭瞥他一眼,口氣不耐煩的回答,“難得有情人啊?!?/br> 錢丞眼皮一撐,敷衍道,“多謝?!?/br> 轉身要走,卻站在大排檔炒鍋爆油和嬉笑怒罵的市井之中,聽完了那幾句歌詞。 他使勁撓了撓頭,回頭走到提款機前,一邊咒罵自己,一邊用自己的卡轉出錢。 “她老爸到現在都以為,他女兒還好好活著?!边@是錢丞長久以來,自拎腰包給馮秋萍父親轉錢的原因。 “我不想見到阿妹以后也會變這樣,陳生——” 錢丞直直跪下在他眼前,膝蓋在地毯上磕出悶響,“看在往日我給你當牛做馬,求你放過她?!?/br> 陳宗月垂目盯著手中的酒,慢慢搖晃幾下,“阿丞?!?/br> 他頓了一頓,才將視線投向錢丞,“如果我講往日義氣,你覺得我要死幾回?” 男人聲音冷風測測,面上卻露著笑容。當年義宏在全港鼎盛風光,不是人人有膽想都可以爬上坐館的位,明搶暗奪,兄弟之間沒有捅上幾刀,妄說拜過桃園。 陳宗月放下酒杯走到桌后,從抽屜里取出一封牛皮紙袋丟給他,解釋道,“本來我是不打算告訴你的,沒想到你這么關心黃鸚?!?/br> 錢丞迷惑地撿起,拆開,里面是一份調查檔案,舅父舅母和黃鸚的名字不斷重復,更提到了周陳駒‘周老’,義宏就是他開山堂創出的天下,如今他要出山說句話,也絕對夠分量。 等他翻到最后一張親子鑒定,神情忽地變化,仿佛猜到什么。 陳宗月將其奪了過去,扔在桌上,回頭對他開門見山,“黃鸚和你一家沒有任何關系,她是周老的孫女?!?/br> 錢丞的腦袋里一瞬間亂作一團,但是他也很快尋到關鍵,抬頭望著男人說,“不管黃鸚是不是我舅父母親生的,這么多年……” 陳宗月打斷他,“這么多年你們兄妹一場,我不會妨礙你們繼續做兄妹,但是這件事情,我希望你對她保密?!?/br>